医仙之谷
与巍巍绛月所毗邻的隐逸神山绵延悠远,到与北川交接之处,生出一座挺秀的峰来,相传医仙华佗曾于此施展丹青妙手,后人便称此处为医仙之峰。
隐逸神山峻美且辽远,峰峦秀丽,苍茫千里悠然负雪,明烛天南,在夕阳西下之时绽放着令人惊觉的静美。此刻但闻得淡远脚步声碾碎了一山寂静,于那泼墨山水中隐约可见一袭白衫素履,面容清秀,神情轩朗如朝霞初举,光耀幽深山道。而那眼神清澈干净,不染纤尘。
他自小就随师傅在此隐居,晨兴尝百草,带月荷篓归。悠然恬静的生活从不曾被任何事情打破。与世隔绝的清闲亦养成了他这天生清清淡淡的性子,以救济世人为己任,以妙手回春为光耀,生活原亦如此简单安然。
“寸心但觉琴复清,宛转轻歌叹蹉跎。星汉灿烂千秋岁,日月光照山巍峨。”淡淡吟着他俯拾即是的句子,凉风过处白衣翩跹,声音清越激起群山回应,清冽阳光穿过缥青山林,映着他白皙肌肤和乌黑瞳仁,眼眸清澈而疏离。
医仙之峰如此料峭,却未知山谷处平坦如砥,方圆足有十余里。天高辽阔,云烟淡淡,但闻得水声潺潺,却是绛月溪流汇于此处。水虽已近下游,依旧清澈甘洌,在冬日的暖阳照耀下泛起粼粼波光。
医仙谷的主人是位上了年纪的老者,医术高明,世人称之为华佗在世。其门下弟子四散天涯,谨遵悬壶济世的教诲,老者身畔便也独剩下这位年轻的关门弟子。
他叫楚翊,翊者翼也,取鹏举之意,冀翱翔于北冥。
苍郁的山掩住了西沉的太阳,淡金的光芒洒满湖面。楚翊卸下身后的竹篾背篓,轻轻呼出一口气,在冰冷的冬日很快结了白雾。他要去溪边洗几株刚刚采集的辛夷草。
走近溪流,弯腰下去,余光却触及到一个瘫软的人影,不觉惊呼出声—
那是一个俯在水边的少女,被水冲刷的褴褛外衫下,仅着了一件贴身肚兜,雪白的脊背上布满了黑色青色的肿印,一条葱绿色的裤子上亦隐隐结了血迹。丢下手中的药材,楚翊连忙走过去扶起她,却见她面如白纸,唇角还带着咬破的痕迹。浑身上下尽皆流水冲刷的滴滴答答的水珠。她的脖颈有刀刃经过的痕迹,一双手背略显水肿。如此这般,莫非是自溪流的上游—绛月山那边顺流而下的?
天性中的悲天悯人让楚翊并没有丝毫犹豫,便弯身抱起这个瘦弱的女孩子向住处走去。慢慢助她把胸腔内的积水吐了干净,又从药罐中取出治疗创伤和溺水的灵丹妙药。轻轻褪下她早已支离破碎的外衫,悉心为那惨不忍睹的脊背上涂药。每涂抹一下,他似乎都能感觉她在梦魇中轻颤了一下。
望着那浸血的裤子,楚翊迟疑了,这是个女孩子啊,怎么可以轻易冒犯呢?
自小生活在谷中,清心寡欲,不曾与任何异性亲近过,更不敢有任何越轨的行为。然而眼下若不及时上药止血,伤口一旦化脓感染,便会危及性命!只不过是片刻工夫,于他却似过了一日,终是在纠结万分中狠狠心褪下了那沾染血迹的长裤。
满目疮痍的皮肤,肉绽皮开。
他眼中闪过一抹惊异的怜悯—她还不过是个小孩子,究竟是谁这么狠心,虐她至此!
一块温热的毛巾,轻轻盖在结了血茄的皮肉上。鲜血慢慢渗透。
一双手去撤下毛巾之时,脸却瞬间通红了,心中竟有了异样的知觉,血气也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慢慢上涌。
“她是病人,你是医生,怎么可以胡思乱想!”
意料到内心某种不光彩的想法时,他禁不住自责起来。压制住内心奔涌的情绪,悉心为她涂好药,又为她盖上柔软的被子。这才松了口气,自己身上竟也冒了汗。
顺下睫毛,静静凝望这沉睡中的少女。她生得可真是钟灵毓秀呢!浓密乌黑的睫毛,精致挺翘的鼻梁,小巧绛红的樱唇,还有弧度柔美的下颌。眉心一簇鲜红的印记,呈不规则的样子,楚翊细细打量,才发觉那是刀刃留下的伤痕,只不过用了朱丹去描画,才修成了眉心朱砂的样子。
她有什么样的过往?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一身伤痕是怎么来的?
楚翊望着那条带血的毛巾在热水中,很快染红了一盆水,不觉叹口气,神情有些凝重。
夜渐浓时,少女终于睁开眼睛。意识刚一苏醒,便觉全身上下火烧火燎的痛,而这种痛不时被不知名的冰凉药膏浸润着,舒缓着。她慢慢转动眼珠,视野内映出一个陌生的地方。陋室、土坯墙、围在自己身旁的老者和青年,还有苦涩气息的药汤味。
“姑娘终于醒了吗,可感觉好些了?”楚翊见她醒来,清澈眼中闪现着快乐。他的声音很好听,带着清澈的磁性。
“我……我在何处?”微微喘息,让自己不至于窒息,她的声音沙哑而无力。
“这里是医仙谷,我是这里的谷主,我的徒弟在水边发现了你,把你救了回来,”老者有花白的头发和眉毛,面相慈和,“你昏迷很长时间了,好在终于醒过来了!”
“是你们救了我?”她淡淡开口。
“是的,若没有及时救助,恐怕你此刻已经没命了。”老者轻声问,“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一丝极清晰的痛楚自少女眸中闪过,她忍了忍内心翻覆的情绪,只淡淡道:“我没有家,我的名字……叫做弃儿。”
弃儿?老者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子,叹了口气,这哪里算是名字呢?”
然而其实,她本是有另外一个名字的。
只是那个名字,随着她支离破碎的一颗心,死去多时了。
自打出生便被亲生父母遗弃,成为别人手中的一颗棋子,用来调换养母手中的亲生骨肉。被养母视作眼中钉,百般虐。待,终是因亲生骨肉的一句话,而换得杖毙的惨淡结局。
算自己命大,在杖毙和坠崖的双重威胁下,依旧存留了卑微的性命。在河流巨大的冲力下,索性未被淹死。索性这里是医仙之谷。索性有人救了自己。
这性命,卑微得仿佛风中摇曳的草芥。苟且偷生。何苦劳烦这样多的巧合,在命运交错之时无端营救自己?
唇边撇开自嘲的苦笑,冷冰儿啊冷冰儿,那么多人恨你入骨,欲杀之而后快,你却依旧觍颜活在这世界上!
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用全副力气去追忆痛楚?那追忆不堪,如今的日子却被那不堪充斥,连呼吸间也是窒息的沉重。
心苦才是真正的苦,心痛才是真正的痛。
自那日起,楚翊每日悉心照料冷冰儿,为其煎药送饭。至于为伤口上药,他犹豫再三,还是将药汁放下,刻意地做了回避。冷冰儿瞧着那疗伤的药水,神情漠然,看着窗外黯淡的长空连着无际的衰草,空气里浸染着凄清的苍黄。她那苍白韶秀的面上,眸光疏离得令人心疼。
每每前来探视,发觉那外用的药汁安然无恙的置于桌上,楚翊便拧紧眉头。“你的伤势并不轻,为什么不愿涂药呢?”
冷冰儿神情游移,恍若梦呓:“我是不祥之人,何必劳阁下救治。”
楚翊面色微变,清澈的眼中染了伤感和疼惜:“我不知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不要这样说自己……你没有错……”他斟酌着自己的话,生怕哪句不慎,触及了她内心的伤痕。
冷冰儿淡淡一笑,笑容疏离而冷漠。
楚翊轻轻叹口气,笑容干净:“我叫你青儿好吗?”
“嗯?”她不解。
“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却不愿称呼你弃儿,你既着青色绸缎,我就以此为名称呼你好吗?”
冷冰儿无所谓的笑笑,名字,只是空空洞洞的代号。
如果非要有点意义,那么弃儿,反倒是最适合她的名字。
忽然想起雪儿,命运真是作弄,她们素昧平生,却有着类似的名字。
类似的名字,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待遇。
楚翊望着她游离的神情,却不愿再多说什么。他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看着她那伪装的坚强,忧郁的眼光,他的心泛起重重涟漪。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心疼这个陌生的女孩子,甚至她的一颦一笑都令他牵肠挂肚。只想照顾她,而不仅仅做她的医生。
冷冰儿是何等剔透的女孩,怎会看不出他满目的疼惜与期许?可惜,经历了之前那么多的风风雨雨,经历了一场早夭的刻骨铭心,她的内心仿佛结了冰,再也激发不出任何热情。
想要平静的去释怀一切,四肢八骸却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力气,疼痛像洪水一样源源不断从心底泄出去。
望着楚翊脉脉含情的眼,她只觉得累。
却说自冷冰儿坠崖伊始,绛月宫就没有一天过了安宁的日子。全体宫人都奉命出动,去崖下寻找失踪多日的少宫主。
崖下是一片纯净的湖,湖心水波荡漾,湖畔是凌乱的枯木枯草。宫主的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少宫主坠崖身亡,为何不见尸身?如果少宫主侥幸存活,那么她又去了何处?
心力交瘁的冷月每每望着冰儿的旧衣衫发呆,那萦着花草清香的宅子,她在那光影变幻当中寻找冰儿的一颦一笑。冰冰冷冷的目光中,蕴含着懊悔与心痛。
当日,若不是她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若不是她狠心下了杖毙的命令,女儿怎么会心灰意冷的跳崖?想想那一刻,当杖毙这两个字自她口中脱出,冰儿该是多么的绝望和伤心。
此时回忆,竟也不知当日为何会轻易说出杖毙二字,不知那一瞬间,为何会腾起无法自控的怨恨。那一瞬间,她只觉头脑一片空白,唯有深重的怨怒无端蔓延。
但如今,冷静下来,尤其当失去冷冰儿之时,她才追悔莫及。一颗沉重的心悬着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冰儿一天寻不见,便一天都食不知味睡不安宁。雪儿冷眼旁观一切,心里却并不是滋味。若非她当日唆使宫主杖毙冰儿,冰儿便不会跳崖,宫主也不会心力交瘁,绛月宫也不会鸡犬不宁。这一切都因她而起。
可是,这又怪得了她吗?是冷冰儿害死她义兄在先,是冷冰儿对不起自己在先。当日她劝冷月赐冰儿速死,已经是格外仁慈法外开恩了,冷冰儿她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仇人。对于仇人的宽厚,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看见冷月的痛楚,她做出安慰的姿态,却说不出什么实质安慰的话语。
冷月反倒去安慰她,只道一切并非雪儿的错,只怪自己一时冲动,伤害了冰儿。
自从那日雪儿认亲后,并未间断过与项子彦的联系,却只是在说冷冰儿的不是,丝毫不提及陷害冰儿的种种。项子彦不明事实,加之因冰儿那件事情,云教主勃然大怒,将所有罪过都怪到他身上。他心中隐隐怀了对冰儿的怨尤,也渐渐不愿再去想她。
男子,总是比女子更善于遗忘,也更懂得移情。陷于往日无法自拔的也只是冷冰儿,他早已将往事色彩褪得干净。偶尔想起,也不过是释然一笑,只当命运注定,人生若只如初见。
直到听说冷冰儿坠崖,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内心泛起一阵阵地刺痛。当日由于冷月的离间,他与冰儿在一走一停中,爱情已然走远。可是潜意识中,他依旧心疼这个女孩子。只是大多数时候,他心中装着雪儿,暂时想不起冰儿。如今的心疼却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人道关怀。
虽然没有太多感情,冷月毕竟是雪儿至亲血缘的母亲。看着冷月憔悴的容颜,雪儿心中也并不大好受。冷月变得沉默而抑郁,整日呆在冰儿的房间里,在满屋物品中捕捉冰儿的身影。可惜从前从未在意过,此时又当从何处去捕捉?
悔恨与心痛交织,骨子里的高傲又让她决不愿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结果郁积在心,积怨成疾。心病还需心药治。雪儿却拜托项子彦去求助于医仙谷主,以期求得灵丹妙药。
项子彦依言赶到医仙谷,想那谷主与云教主有多年的交情,加上他本人也是本着慈悲为怀之心,相信不会过于为难自己。
不过行了半日,便走到方圆坦荡的山谷,一条溪水蜿蜒而至。他在那幽雪包围的山谷中深吸一口气,但觉肺腑一阵清新舒畅。自幼生活在等级森严的轩辕教,由于天生骨骼奇崛加之后天用功打拼,很快得到教主的重用,年纪轻轻便成为首座弟子。
得到一样便会失去一样。他的出众招来了同门师兄弟的妒忌和眼红,陷害与阴谋便渐次出现。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周旋,还不能表现出丝毫愤懑,着实需要足够强大的心智和耐力。
忍耐久了,也就离爆发不远了。好在他还算是想得开的人,至少很少能从他面上看见丝毫不悦。
那游移在唇边的不羁笑容,时常让人觉得温暖,却又莫名的陌生。
不远处的回廊,依稀可见两道人影。他眯起了眼,看着那女子的背影如此熟悉,他的掌心慢慢沁出冷汗。难道是……难道是她?
那不算幽深的回廊中,楚翊正捧着一小杯药水,细致入微地喂着冷冰儿一口一口喝下去。他吹冷了勺中的药,望着她,眼中有柔波荡漾。
“冰儿……?”犹豫了一下,他脱口而出。
冷冰儿下意识的回头,看见是他,眼神倏地一下黯淡。掩饰似的将头转回来,脸上又挂上了平淡无奇的笑意。楚翊望着她眼中稀疏的笑,心驰神往。
先是不敢相信,再是喜出望外,项子彦跑过去抓住她的手臂。冷冰儿身子一僵,冷淡地甩开手臂,无意间牵扯脊上伤口,痛得眼眶一红。楚翊见状,清澈的瞳仁也漫起疼痛,带着些许敌意和狐疑,望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
“冰儿,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项子彦丝毫不掩饰内心的狂喜,这失而复得的快乐,让性子一贯沉郁的他喜上眉梢。
“楚大哥,我不认识他,你请他离开。”仿佛听不懂他热切的呼唤和欣喜的话语,冷冰儿求助般望着楚翊。
“烦请阁下速速离开。”楚翊站起身,摆出了送客的姿态。
项子彦不禁皱眉:“冰儿,你怎么了?你认不出我了吗?我是项子彦啊!你忘记了么……”他不停地重复着,眼中有难以置信的疑问。
冷冰儿猝不及防地躲闪着他咄咄逼人的眼光,拼命掩饰着内心即将崩猝的情绪,口气却尽量平淡:“你认错人了……”
“认错人了?我怎么会认错,你难道不是冰儿吗?”项子彦见她目光躲闪,知她就是冷冰儿,双手扳过她的双肩,直直望着她仓皇的眸。
侧身,毫不留情地躲开他:“我不叫冰儿,我……我叫弃儿。”
“弃儿?……”项子彦琢磨着这两个字,心倏地一痛,“你叫自己弃儿?”望着她波澜不惊的目光,他的心像被刀子剜过,鲜血涔涔而下。
抬起头狠狠透了两口气,目光这才回落到她身上,缓缓道:“你可以抛弃我们这些人,也可以抛弃自己……然而,你可知你娘亲因积郁成疾,卧病多日了……”他的语速极慢,边说边仔细注视着她一丝一毫的反应。
似乎毫无悬念的,他在她眼中捕捉到一丝难以掩盖的慌乱。
这丝慌乱,实在是太过明显,连一旁的楚翊也觉察到了。早知这个女孩子身世不简单。
“她日日夜夜都在等你回去,绛月宫的所有人都在苦苦寻找你,你真的忍心就此弃下一切吗?”方才的成功,让项子彦不觉有了信心,声音也不觉清朗。
“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是你所说的什么冰儿,请阁下回去吧!”似乎不愿再周旋下去,冷冰儿说完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却其实,无人知晓她转身的那一瞬间,泪水已然决堤。
娘亲,她还记着自己吗?这也有些时日了,她当真还记着自己吗?
既然已经决定处死自己,何必在自己坠崖后又去寻找,何必在得知自己“死后”又积郁成疾……
傍晚,楚翊将饭菜端出来,端给神情恍惚的冷冰儿。冷冰儿回头,略显歉意的笑笑。
“先吃饭吧。”楚翊淡淡道。
“楚大哥,那个人……已经走了吗?”冷冰儿似乎有些犹豫,然而还是问出这句话。
楚翊点点头:“已经走了。”
“那……那他拿到药方了吗?”冷冰儿进一步问着。
楚翊没有做声,凝望她苍白的脸,忽然轻声道:“冰儿……”
冷冰儿错愕地抬头,瞬间又低下,眼中闪过异样。
“你是认识他的,对吗?”
冷冰儿迟疑一下,终于点点头。
“其实,你不用瞒着我的,”楚翊眸子有些忧伤,“这几日,我也能觉察你有隐忧……有什么事情,让我陪着你一起去承受,好吗?”
话语方落,楚翊尝试着将她揽到胸前,冷冰儿起初有些抗拒,慢慢的,颤抖的身子平复了战栗。
寒冷的心,一旦触及到温度,便觉温暖瞬间流遍周身。
那一晚,她终于不再掩饰疼痛,不再掩藏伤痕,将那过去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了楚翊,压抑良久的苦泪蜿蜒而下。那一晚,楚翊一直紧紧抱着她,就像抱着一个做错事情怕被惩罚的小孩子。
心疼,让他再也不能坐视,再也不能平静。
进退维谷
人在深夜降临时总是脆弱的,感性的。在浩渺苍穹与星辰零落中尤显得无助与绝望。内心在这个时候变得愈发柔软、敏感,易受感动。
然而次日晨曦初起,在那融融暖光中,不由自主将抑郁情绪冲淡。夜晚的惆怅便不再那边惆怅,夜晚的沮丧也不再那么沮丧。心重新被包裹上坚硬的外壳,面上重新画好精致的妆容。于理于情,都将一切的一切再度拒之千里。
冷冰儿接过楚翊刚刚熬好的药汤,那是他放于瓷碗在冷水中冰了片刻,待那温度恰好适宜时才端给她的。药汤极为苦涩,喝下一口就恨不得全部吐出来。然而她只是默默地一口口喝着,面上神情恬淡,如此苦楚也没让她皱下眉。
并非故作坚强,只是自小就习惯了,即使苦楚万般也只好自己承受。没有人会心疼和在意。
楚翊看着她一声不响地喝着,眉目间增添了几许静默的温柔。待她饮尽,便似变戏法般拿出一块蜜糖来,轻轻笑道:“知道你不怕苦,但还是吃了它吧!”
冷冰儿一怔,伸手接过那蜜糖,动作有些生硬。
蜜糖融在口中,甜于心底。苦涩被驱散,无论舌尖还是心头。
在他温柔的注视下,她冰封的心亦随着那蜜糖渐渐融化。可是无论如何,她也难以忘怀曾经的那个人,爱他至深也怨他至深。
她缓缓别过头去,不愿与他眷恋的目光相对。
楚翊却心神荡漾,宠溺地望着她吃糖的可爱模样。
不多时,但闻得谷内脚步声移近,楚翊走出宅子,见一位威严的美妇与昨日所见的不速之客前来,美妇眼中闪烁着期待与焦急。
“冷宫主?”楚翊迟疑了一下,上前彬彬有礼道。
冷月冰冷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下,沉声道:“我女儿呢?”
楚翊没有作声,眉目间有些犹豫。项子彦走近他:“楚大夫,可以让我们见见冰儿姑娘吗?”
楚翊刚要回答,冷月不可一世的声音蓦地响起:“冰儿在哪里,让她即刻出来见我!”
宅内,一个瘦弱的身影,微颤。
楚翊蹙眉,眼前这位威仪万千的宫主,想必就是冰儿的娘亲了。正是她用严刑和冷漠去残忍地对待那颗无助的心,正是她碾碎了青葱岁月全部的向往和憧憬。冷冰儿的痛,都是她一手造就的。
想到此,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宫主请回吧,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冷月刀一般的眼神盯着他,冷冷道:“你以为你是谁,敢同本宫这样讲话!”
房间内那声细微的叹息,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三步并作两步到门前,全然不顾楚翊的阻拦,一把推开木门。
那一瞬间,她看见朝思暮想的女儿,竟然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
禁不住内心的喜悦,冷月快步上前,想要抱住一脸无措的冰儿。
冰儿却下意识地退后几步,有些畏惧,有些生疏。
楚翊走了过来,拦在冰儿身前,眼神坚决。即便势单力薄,他也不允许再有人,伤害他的冰儿。
“冰儿……”冷月声音微微颤抖,眼眶隐约见了泪光。
冷冰儿沉默了一会,让楚翊先出去,然后走近冷月,习惯性地双膝触地,恭敬而陌生地开口:“宫主……”
冷月心中一寒,凝视着膝下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养女,叹息着道:“看来,你是不打算认娘了……”
冷冰儿忽然抬起头,泪水夺眶而出:“是您不要认我的,您说母女情分恩断义绝……”她多日来的委屈瞬间崩猝,哽咽着道,“您的女儿只有雪儿一人,我……只不过是被生父母遗弃的弃儿,罪该万死的孽障……”悲从中来,一时间竟不能自已。狠狠压制着内心翻滚的绝望和痛楚,她双肩不断颤抖着,强迫自己不要哭出声来。但听得呜呜咽咽的声音,好不凄凉。
看见她这个样子,冷月的内心好似被千把刀同时凌迟着,悔恨交织,平素再冷漠,此刻竟也落下心痛的泪水。她伸手拉起冰儿,仔细打量着她:“冰儿,你是我一手养大的,听你叫我第一声娘亲,看你写下的第一笔字……冰儿,你虽非我亲生骨肉,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情,也早已超越了血缘。”
冷冰儿不习惯娘亲这样的刻意亲近,冷月的手去拉她起身时,她竟然下意识地想要闪躲。终是在娘亲冰冷指尖的触摸下,内心腾起难得的明晰的温情。
虽然不是娘亲的亲生骨肉,虽然她们之间并无丝毫血缘关系,她却总觉血脉深处有着酸楚的依恋,那种依恋,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而非养育所带来的习惯。有时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莫名就觉得仿佛看见了娘亲,那眉宇间的惊人神似,似乎有无法抹杀的连襟。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既然不是娘的骨肉,为何在容颜上与她如此相近?
可惜,无论是养育多年的感情,还是心底深处的依恋,都无法抵过血缘的重量。可惜,可惜自己始终不是亲骨肉。雪儿只不过一句话,就能让娘亲生出杖毙自己的愿望。这些日子以来,每每想起杖毙这两个字,她依旧不寒而栗。未料到这样残忍的刑罚,竟然是娘亲要施行到自己身上的!那一声杖毙的命令,难道没有斩杀母女深情吗?
“宫主,”冷冰儿淡淡开口,“您既然已经寻回亲生女,冷冰儿的存在也没有意义了……您往后多多保重……”她再次跪下来,向冷月拜了拜,然后向门外走去,再也不回头。
“冰儿……”冷月被晾在当场,心痛地闭上了眼睛。
是夜,冷月宫主独立月下,眉宇间,化不开的怅惘。
冰冷的院落里,万籁俱寂。清辉将她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她淡淡吟着这句哀婉的词,幽幽叹息。
此时的她,不再是那个叱咤武林令人闻风丧胆的绛月宫主,不再是那个心里扭曲杀人如麻的女魔头。
此时的她,只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一个刚刚失去女儿的母亲,一个落寞而无助的弃妇。
若论失去女儿,事实上她不久前才找到女儿,那个她思念了近二十年的亲生骨肉。她失去的是收养的女儿,那个被她故意忽视的女儿,那个被她折磨了近二十年的女儿—冷冰儿。
那个冬天,脑海中的追忆依旧清晰。遥想那日她无助地抱着被换走的女婴,在漫天飞雪中冻得几近晕厥,女婴的小脸也被冻得惨白惨白。她解开上襟的扣子,让女婴的小脸紧贴自己,用体温给她取暖。望着这冰雪覆盖没有一丝希冀的天空,冷月决定给这个女婴起名“冰儿”,以此来提醒自己人生中曾有过如此绝望的一个冬天,以此提醒自己永不泯灭报仇雪恨的愿望。
冰儿从小就很懂事,比同龄的孩子早熟。她总是睁着一对水灵无辜的大眼睛,默默接受自己交代的一切任务,从没有任何迟疑或怨言。而当午夜梦回,冷月宫主掩面哭泣时,冰儿就用小手轻轻去拭她面上的泪痕。
“娘的泪水,女儿会替您拭干的……”
她永远忘不了那一次,也是在悬崖边上。那年冷冰儿只有十二岁。
“啪!”鲜红的掌印深深烙在冷冰儿脸上,她颤抖着蜷缩在角落,手捂着生痛的脸颊,强忍着眼中湿热的泪滴。
“说!你到哪里去了?”冷月宫主俯视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小女儿,怒气十足地指着背篓中的几株枯黄的野草,“本宫之前罚你在房间里背心经,可是才离开一个上午,你就野到悬崖摘花去了!要不是本宫及时发现,你早都没命了!”
越说越气,一脚踹在冷冰儿胸口,冰儿惨叫一声摔倒在地,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娘……咳咳……女儿不是贪玩……您听我说……”冷冰儿紧紧捂住胸口,可怜兮兮地解释着。
“还敢狡辩!我看你是欠打了!”冷月宫主厉声喝斥,手一伸将挂在墙上的藤条吸入掌中。
冷冰儿跪走到近前抱住母亲的腿,带着哭腔哀求道:“娘……女儿是去采药……”
“宫中藏药丰富,何需你去采药?!何况悬崖边上会有什么药?!”冷月宫主低头睥睨着自己的女儿,沉声责问,“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谎了?你好大的胆子!”她见冰儿迟迟不肯乖乖受罚,索性一把扯下她淡粉色的裤子,扬起藤条照着那□的皮肉就是重重一下。
“呼—啪!!!”一道淡色的红痕。冷冰儿用力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喊出声来,身子随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呼—啪!!!”“呼—啪!!!”“呼—啪!!!”“啊啊~~~~疼啊~~~~”冷冰儿凄惨地叫了出来,实在是太疼了啊,她痛得不支扑倒在地上。两道明显的肿印覆盖着方才的红痕,交错处深深陷了下去,仿佛有暗红的血迹在其中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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