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魔徒往事昨日现 百密一疏泄天机
冥轩离开县衙时,天色已经破晓,沉睡的临溪正缓缓醒来,街边依稀能听到农户家里的鸡叫声。
天一亮,迷香的功效应该就快退了,自己不能在这里多做耽搁。冥轩心中盘算着,随即轻盈
地越过官府后院一处破损的围墙,衣角顺带擦掉了自己在墙上留下的脚印。
临溪多年来治安良好,县衙也就算不上戒备森严,但县衙大牢作为关押嫌犯的重地,也算是
重兵把守。要潜入大牢,不仅要绕过大门的守卫,还得避开夜巡的差吏,监狱门口有两扇厚重的铁门,夜里基本都是上锁的状态,狱中的过道边和牢门前也都有衙役值班。如此严格的看守,想潜入监狱可以说比登天还难。
但如果衙门内有自己的内应,那就另当别论了。
正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内应就像是黑月教的眼睛,在关键时刻能挽救教会于狂澜。
为了在县衙里插下自己的这只眼睛,冥轩可以说挖空了心思,县令刘弘文自上任来就严打县衙内的贪污受贿之举,好几个有分量的人物都被革了官职,在这种环境下想要贿赂官府中人,很可能会自投罗网。冥轩花了三年,终于培养了一个自己的亲信,他顺利地踏入官府,成为了冥轩在官场的一只眼睛。
如果没有他,潜伏于临溪的瑶光堂恐怕在官府的前几次围剿中就被绞杀殆尽。这次的潜入也
多亏了他的功劳,冥轩得以顺着县衙高墙找到后院的一处年久失修之处,然后抓住差吏换班的空挡,潜入到大牢门口。大牢的铁门已被内应打开,值班的衙役早已被迷香迷晕过去,此香名叫千夜散,是教内药师研制多年而得的,本身无色无味,也不会立刻生效,在持续吸入两个时辰后人才会渐渐昏睡过去,直到药效散尽才会醒来,神奇的是,被迷倒的人不会感到中毒的不适,反倒像做了一场好梦。
在内应和迷药的帮助下,冥轩成功在狱中见到了北柠。在对方闻声回头时,他就意识到在集
市的流言确实不假,这个叫北柠的少女不但姿色过人,还有种与众不同的清澈感,如涓涓流过的溪水,即便在公堂上刚受过刑,也无法掩盖她出尘脱俗的气质。
可惜,自己此行并不是护花使者,而且猎人,北柠就是他的猎物。他要向北柠展现官府的敌
意,将这个受尽苦难的女孩一步步推近悬崖边,让她陷入无路可走的处境中,借此彻底摧毁她的内心防线。在少女被推入绝望后,他会告诉她还有另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接受顶替黑月教徒的命令。
他不担心北柠会怀疑他的话,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刚经历了衙役拘捕,公堂审问,去衣杖刑
这一连串打击,在她眼里的官府无疑是冷酷严厉的恶魔,再加上县令确实怀疑她的身份,北柠自然会相信“县令已经认定自己是乱党”这一说辞。至于退堂时柳师爷带来转机的一番话,内应告诉他,当时二人声音细小,而此时的北柠刚挨完板子,正趴在地上抽泣,自然是不可能听见他们的对话。北柠没能听到这关键的一段话,可以说让冥轩后来的威逼利诱简单了不少。
他也不担心北柠会把两人的交谈内容告诉官府,因为她不敢这么做,黑月教徒潜入监狱胁迫
少女的故事,和少女急于甩脱罪名胡编乱造相比,可算是离奇太多了。北柠只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女孩子,手上没有任何筹码,告诉官府实情换来的或许是一线生机,也可能是刑杖交加,她自然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当赌注。
在牢狱中,他告诉北柠,这是一场生意,但实际上,这是一场骗局。
一场利用精心搭建,毫无公平可言的骗局。
北柠并不知道案件已有转机,在她眼里,自己与黑月教牵连的罪名已是板上钉钉,无路可
逃,所以才会被迫屈服于他提出的“合作”。再加上银两的利诱和内应的威胁,冥轩很确信,等到再次过堂时,这女孩会乖乖按照自己的意思来。
为了保全自己的同袍,他不惜把这个即将见到曙光的无辜少女重新推入深渊。
然而,这一切还不是真相,冥轩欺骗北柠的不只有官府的态度,还有他许下的承诺。
他对北柠承诺,只要她在堂上招供自己是黑月教徒,即便被判了杖刑,内应也会从中作梗,
让这顿板子雷声大雨点小,不会打重。
但事实是,他有一个更加阴狠的计划。如果北柠依他的意思招供,内应确实会暗中操纵后续
的行刑,然而并不是为了打轻,而是为了把北柠直接打死在板子下。
自大梁建国以来,打板子都是官府惩罚犯人的最常用手段,原因无非是如此施刑能够兼顾疼
痛和安全。尤其女性的臀部更加浑圆饱满,无疑是代主受过的最佳部位。但在技术老练的衙役手中,情况就截然不同,过堂受审时,北柠总共挨了五十大板,衙役的目的是为了逼供,虽疼得北柠哭喊不止,但实则内伤不重,养上多日方可痊愈。然而,如果衙役的目的是下死手,就会把板子故意打偏打重,这样打的话几板子就能要了她的命。
这种情况极为少见,临溪县衙十年间审案无数,公堂的板子打了无数犯人的屁股,从未出过
用刑过度的情况。在刑名师爷看来,如果用刑没有了约束,那惩戒也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整个律法更是会变成一堆令人嗤笑的废纸。
可这个恶魔不在乎这些,就像他不在乎北柠的生命一样。之所以定下如此阴险毒辣的计划,
是因为想借北柠完成另一件大事。
没错,冥轩利用北柠的真实目的并不是躲避官府的追杀,而且为了向官府报复。
准确的说,是向县令刘弘文报复。
在北柠死于杖下后,他会命令那位女教徒在城中展开行动,而且要一反黑月教给人的低调隐
秘映像,必须闹得满城风雨。随后,他会在城中散布流言,称官府为了完成抓捕黑月教的任务,竟然草菅人命,在公堂上杖杀年轻貌美的无辜少女,城内必会民怨沸腾,各大家族也定然质疑官府。一个月后就是钦差到临溪监察进展的日子,到时临溪城内的流言势必会给他一个足够的惊喜。
刘弘文,到时候,你该如何交代呢?
名为冥轩的紫衣人站在房檐,静静望着远处的官府,眼睛里露出狼一般恶狠狠地的目光,仿
佛来自地狱。
他等着一天,等了十年。
冥轩不是他真正的名字,只是个代称,十年前他有自己的名字,叫李安魂。
他的父亲是守墓人,母亲在生他时因难产而不幸去世。给母亲治丧的那几天,父亲每天夜里
都无法入睡,因为他总是能看到母亲和山上那些逝者的身影,这些人们站在黑夜笼罩的窗外,对着屋内微笑。父亲因此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希望这个初生的孩子能安抚那些心愿未尽,还在世间游荡的灵魂。
妻子的离去给了这个父亲巨大的打击,然而幸运的是,这个孩子填补了他生命中关于亡妻的
那部分空缺。此后多年,父子两人相依为命,城内人来坟场扫墓时,总能看到一大一小,共同忙碌的两个身影。
李安魂度过了一个孤独但有人爱着的童年,直到十二岁。那天他在坟地守夜,清晨推开家门
时,发现父亲趴在桌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他没有哭,父亲的样子像是安详地睡着了。他只记得父亲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于是用年
幼的双手给父亲披上了棉被。
从这一天起,李安魂开始了流浪的日子。他在临溪城最阴暗的角落睡觉,开始接城中晦暗血
腥的脏活,成为了这座庞大城市中的一只老鼠。父亲的死带走了生命中的唯一阳光,他的人生只会跌跌撞撞走向无边的黑夜。
李安魂十八岁时,认识了一对姐妹。
准确的说,是他捡来的。那时的他已经有点实力,在临溪最混乱的西城有自己的一小块地
盘。那天,他在路边听到叫卖奴隶的声音,上前一看,却是两个小女孩,头上插着奴隶的草标,恐惧地看着前来看货的人们。
旁边的人说,这两丫头本来是林家的两个小女儿,林家北宅被抄家后,十五岁以下的孩子全
被卖做为奴,这俩孩子就流落到这里。
“我要这两个。”李安魂花钱买下了她们。有些奇怪,他本来是想走的。
回到自己狭小的住所,李安魂花十两银子在旁边租下一间小屋,对依偎着缩在墙角的两姐妹
说:“我买了你们,今后就要跟着我,先住在这吧。”
“我不需要奴隶,你们就当我妹妹吧。”
很快六年过去,这六年间,李安魂遇到了一生的转折点——他结识了黑衣帮主,加入了黑衣
帮。
是的,黑月教的历史远比人们所知的更长,北柠来到这个世界的十多年前,这个名叫黑衣帮
的组织就已经在京城九县中发芽生长,引起朝廷注意后遭受打击,才退居南境。如今,黑衣帮当年的头领东山再起,以黑月教这个名字卷土重来。
李安魂遇见帮主的过程很是偶然,他在西城街头被曾经的仇家埋伏,被打得头破血流,让他
捡回一条命的便是路过的黑衣帮帮主。
帮主告诉他,自己要谋大事,但九死一生,无人愿做同道之人。
李安魂说,你救我一命,我跟你干。
从此他便跟随帮主。两个妹妹年芳十六,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尽管李安魂极力反对,但她
们还是坚定地跟随哥哥,加入了黑衣帮。李安魂有些后悔告诉她们这件事,他原本是想让姐妹俩开个织铺,像正常人一样在阳光下生活的。
出人意料的是,姐妹俩竟然极具天份,短短两年就在帮内干的有声有色。姐姐冬兰骨骼轻
奇,武艺高强,很快成长为帮内做事可靠的女刺客;妹妹冬萱心思聪颖,通晓药理,研制的丹药不仅救了许多兄弟的性命,还用迷香阻拦过追击的官兵。两姐妹在帮内很受欢迎,一度传为佳话。
她们的名字也是李安魂起的,虽然心有担忧,但看到她们步入黑道后适应的不错,他也就不
再阻挠。
这一切终止在刘弘文上任临溪的那一天。
京城派官走马上任,是整个地方的一件大事。那时的临溪因远离京都,朝廷鞭长莫及,早已
成为荒淫混乱之城,城内官府懈怠帮派林立,黑衣帮的总会正设在临溪之中。新官上任的消息传到帮中,正是如日中天的黑衣帮决定乘此机会大干一笔,在整个京都九县打响自己的名声。
冬萱在炼药房呆了七天七夜,终于研制出一种致命的毒药,此药形若粉尘,撒入食物中难以
察觉,水中溶解后便会成为剧毒,杀人于无形。此时黑衣帮也找到了机会,临溪每年初春都会举办祭祀活动,大小官员都要品粥祈福,这是城内的传统。届时他们会在送往祭典的贡米中下毒,借机制造一起惊天大案。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叫刘弘文的新县令,安排给达官贵人们的竟然是难以下咽的糙
米,把香嫩名贵的贡米都分发给了城内的普通百姓。
暗杀行动失败了,刘弘文和官员们没死,却害死了几十个领取官府祭粥的无辜百姓。
那个晚上,刘弘文的怒火传燃尽整个临溪城。新任官府发出了有史以来最严厉的清查令,县
令举全县衙之力,对黑衣帮展开了近乎疯狂的绞杀行动。得到消息后,黑衣帮的头领们连夜撤离,李安魂让冬兰保护帮主离开,随即回头接应还在城内的冬萱。然而没想到官府动作实在太快,总会里包括冬萱在内的所有人都被官府一网打尽。
黑衣帮的入会誓言中,有一句叫“永不背叛”,但当大难临头时,这句毒誓似乎并不那么可
靠。还没怎么审问,就有人告诉官府,冬萱就是那研制毒药的人。
刘弘文随即提审冬萱。
堂上,两侧火把映照出橘红色的光,衙役把冬萱拖到大堂中央,上衣掀至腰间,裙子褪至膝
盖,高高隆起的臀部暴露在空气中,如两堆晶莹的白雪。她抬起头,看到刘弘文冷若冰霜的脸。
“你的同谋在哪?”
“同谋,没有。”冬萱脸上没有表情,摇了摇头,
“没有同谋?你是想说此事是你一人所为?”刘弘文冷冷地问道。
“是的,大人。”冬萱的低头回答,“是我想杀了你。”
“想杀我的不是你。”刘弘文走到冬萱面前,衙役托起冬萱的脸,迫使她直面县令,“杀意是藏不住的,你的眼神里没有杀意,主谋不是你。”
冬萱的脸上露出一丝凄然,但只持续了一瞬间。“仵作验了你的衣服,袖口确有药粉残留,
你的确就是制毒的人。”刘弘文蹲了下来,“所以,谁命令你制的毒?”
冬萱摇摇头:“我自己,大人。”
“打。”刘弘文冷冷说道。
原本寂静的公堂上回荡着板子与肌肤碰撞的声音,和女子强忍疼痛时发出的呻吟声。
三十板过后,刘弘文招手示意停下,衙役放开冬萱,刘弘文回过身来,冬萱娇嫩的臀部已经
肿如桃色,头发凌乱地散在地上。
“我再问一次,你的同谋在哪。”
冬萱抬起头,被汗水浸湿的头发粘在苍白的脸上,“大人,没有同谋。是民女想毒杀大人。”
冬萱的声音有些沙哑和微弱。
“我刚审了另一个嫌犯,还没用刑,她就招出了你的身份。”刘弘文说,“他们这么对你,你还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值得么?”
“她没说谎,确实是我制毒意图谋害大人。”
刘弘文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谋害朝廷命官的后果吗?想独揽全责,怕是你十条命都不
够!”
“民女愿受大人责罚。”冬萱低头叩首。
“再杖三十!”刘弘文怒从中来。
板子无情地继续落下,摧残着已经红肿的肌肤,很快臀部由红肿变得淤青起来,冬萱紧闭双
眼,疼痛难耐之时,她便咬住自己的袖子,但呻吟声已经变得越来越小。杖到十七时,冬萱晕了过去。
“泼醒她。”刘弘文咬牙道。
衙役泼水在女孩脸上,冬萱被冷水刺激得一阵发抖,苏醒过来。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刘弘文换来的答案是,冬萱缓缓的摇头。
“继续打。打完本官再继续问话。”
剩下的十三大板似乎无比的漫长,冬萱强忍着剧痛,但却只感觉抽打的痛楚连成一片,令她
难以喘息。两片臀肉随着板子的击打而不停晃动,一板落下便多出一条触目惊心的红痕。杖刑结束,冬萱已经疼得无力抬头,她虚弱地趴在地上 ,臀上板痕遍布,已然明显地肿起。
刘弘文蹲下身,衙役再次托起少女的脸。
“冬萱,你招不招认?”
“民女……已经招认……是民女想杀大人。”冬萱的声音微弱游丝。
“想杀我?呵,没错,你们是想杀我。”刘弘文突然仰天大笑,随即面色骤变,“但你们没有这么做!”他的额头青筋暴起,双拳紧握,大声质问冬萱,“你们明明想杀我,但死去的却是四十九个无辜的百姓,他们中有农民,商人,教书先生,他们是父亲,丈夫和儿子。他们都是普通人,都是好人!”
这一次,冬萱长久没有回答。
挨板子时她没有哭,这一次,两行眼泪却从她的眼角流下。
“……大人,请您惩罚冬萱吧。”少女再次叩首,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天色已亮,临溪城从沉睡中醒来。太阳升起,冥轩却仍站在阴影中。
这是冬萱走的第十年,在她死后,自己就丢掉了原来的名字。
官府判处了冬萱杖臀全刑,这是笞杖中最严厉的刑罚。冬萱受刑那天,庙堂前人如潮水,他
躲在人群中的一个角落,看着各式各样的刑具笞打在冬萱身上,众人的叫好声淹没了冬萱的哭喊声。
受刑后次日,冬萱自尽于狱中。
他没有哭,正如十五年前,他失去父亲的时候。
他抛弃名字,丢掉了最后的良心,埋头走向黑夜,成为了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他对杀人不
再感到退缩,反而像踩死蚂蚁般毫无感觉。也许自己早就不想活了,但还有两个念想,一是照顾还在世的妹妹冬兰,二是,为冬萱复仇。
冬萱凋零,魔鬼出世。
刘弘文,这个狗官,这个畜生,总有一天,我要砍下你的头颅,祭典我的妹妹。冥轩通红的
双眼盯着远方的官府,口中喃喃自语。
石勇醒来时,发现太阳已经悬在半空了。他连忙起身,却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从颅内袭来。
“该死,我这是怎么了?”石勇咬牙站住,用手中的官刀撑住身体。按规定,自己原本应该在寅时换班,结果居然一觉睡到了天亮。
顾不得残留的头晕和恶心感,石勇跌跌撞撞来到北柠的牢房前,看到郝书恒歪头靠在牢门
边,鼾声震天动地。这家伙怎么也睡过去了?石勇气的跺脚,走上前使劲推了推对方,没想到韩书恒睡得奇死,竟毫无反正,直到石勇赏了他两个耳光,才打着哈欠醒来。
所幸这女孩没出事。石勇看向牢内,看到北柠裹紧毯子安静地趴着,仿佛睡着了。
“怎么了……”韩书恒摸着脑袋直起身子。
“你还敢问怎么了,该你值班结果你睡得跟猪一样,还害得我也睡过了。”石勇只感觉气不打一处来。
“我去,这日头都快中午了。”韩书恒一看窗外,吓得原地跳起,赶忙整理好身上的官服。
“你小子先站住!”石勇眉头一皱,“你有没有感觉到头痛什么的?”
“头痛?没有。最近总是失眠,我倒是觉得很久没睡这么好过了。”说罢,韩书恒伸了个懒
腰。
石勇强忍把他脑袋扇掉的冲动,拿出钥匙打开牢门,牢内,北柠安静地卧在草铺上,秀发在
阳光下显得格外动人。
“不用掩饰,我知道你已经醒了。”石勇有些无奈地说道。
听到这句话,北柠只好怯生生地回过头,站在眼前的是昨天帮自己打扫牢房的白衙役。
“昨晚感觉如何?”石勇问道。
“嗯,还,还好。”
“好像不太好吧,看你脸上的黑眼圈,应该是一宿没睡好。”
“啊。”北柠下意识地摸了摸脸。
“好了,咱们这监狱不是客房,也就这条件,你将就下吧。我来找你主要是因为门口那死猪
昨晚睡着了,怕你出什么事。好了,我先走了。”说罢,石勇转头就准备出去。
“等等……这位大哥。”北柠叫住石勇,后半句话却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嗯?怎么了。”石勇回头。
“我……我想问你们为什么照顾我,您对我说话的语气好像不像在监管囚徒啊。”北柠犹豫片刻,问了另一件事。
听到这话,石勇不自觉地笑了笑,但马上又换回严肃:“嗯,这都是柳师爷的意思,我们不
过是跑腿的,北柠姑娘不要误会。”
“柳师爷……”北柠若有所思。
“是啊,就是公堂上县令旁边那位刑名师爷,你应该见过。”石勇答道,“还有,不用一直称呼我大哥,我叫石勇,比你大不了几岁。”说罢,趁北柠还在发呆,石勇走出牢房,锁好了门。
沿着阴暗的狱道,就可以一路走到大门前,两扇铁门紧锁着,有些陈旧的门沿上遍布着斑驳
的划痕。石勇打开大门,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感觉脑袋不再那么昏沉了。
有什么地方不对。石勇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疑虑。
第六章 铁门旁心生疑云 监牢内旧梦如烟
临溪历史悠远,就连监狱都有百年的历史。十年前刘知县上任时,严查城内帮派黑道,城内格局因此天翻地覆,监狱竟一时人满为患。原以为这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然而,在知县和刑名师爷的铁腕镇压下,临溪黑道却从未能组织起哪怕一次有规模的报复行动。城内自此风气大正,百姓安康,时至今日,谈起新任知县当年的雄心壮举,民间仍有不少称赞之声。
监狱的铁门也在那时翻新过一次。近年来,城内治安良好,违反律法之人也逐年减少,更何
况许多轻罪只是杖罪,认了罪打完板子即可释放,县衙监狱也就闲置了不少。石勇当上衙役时,原本被分派的是狱卒班,也就是负责看管监狱、押送犯人的小队,可没过多久,刑名师爷就发现狱中需要羁押的罪犯确实不多,就把石勇也编进了捕快班,让他身兼两职,狱中人手不缺时也可担任巡逻、捉拿的任务。
“今天这锁有点紧啊。”石勇看着监狱大门上的斑驳划痕,前后推搡了几下,心中略有所思。
“石捕头,这是在看什么呢?”
石勇听到熟悉的声音,转身一看,是狱卒班的领班,大家都叫他柱头。
柱头当衙役比石勇晚两年,但他心性沉稳,办事可靠,很快就受到邢捕头赏识,一路平步青
云,现在已经坐到了狱卒班头领的位置。
“哦,是柱头啊。”石勇回头打了声招呼,随后埋怨道,“你别老喊我捕头,我就是个副职。
这要是传到邢捕头耳朵里,那我可不好解释。”
“邢捕头和你的关系也不需要解释吧。”柱头笑道,石勇觉得他的笑让自己有些芒刺在背。
“别乱说。”石勇岔开了这个话题,“对了柱头,昨晚你有没有发现异样?”
“没有啊。”柱头答道,“我值班到寅时,就去睡觉了,在那之前没什么特别的。”
“哦,这样啊。”
“怎么了?”柱头笑了笑。
“害没事,就是今天凌晨竟然睡过了,而且醒的时候头还有点痛。”石勇摆摆手说道。
“看你是太累了吧。今天衙门那边没案子,去督捕厅好好歇一歇吧。”柱头说完这话便转身回
到了狱中。
“好嘞。”石勇望着他的背影,远远应了一声。
不过他并不打算休息,他还有事要做。
“啊,唔……!”
牢房内不时传来女孩苦闷的呻吟,在安静的监狱中形成颇为响亮的回声,听得人内心发痒。
站在牢门前把守的石勇只好把目光窗外,借此转移下注意力。
约摸一刻钟后,牢房里才安静下来。一位女禁子手挽药篮,走出了牢房。
“陈婆,弄完了么?”石勇问道。
“好了官爷。”名叫陈婆的女禁子低头行礼道,“刚才老妇检查过,这位姑娘所幸没有伤及筋
骨,只要每日换药,应该十数日就可痊愈了。”
“好,你先回去吧。”石勇待陈婆离开,回身便打开牢门,却被眼前的景象看得一愣。
北柠疲惫而慵懒地趴在草席上,她的裙子和内裤都被褪到了膝盖,红肿的玉臀毫无遮掩地暴
露在空气中。
“不是上完药了么?”北柠听到身后开锁的声音,不由得埋怨了一句。回头一看,却见石勇站在门口,眼神交汇时,两人都怔住了。
这份停滞只持续了一秒,随后就被北柠的尖锐的叫声打断。石勇连忙背过身去,北柠则以最
快的速度用毯子包裹住身下半身。
“怎么会是你!”北柠涨红了脸问道。
“我,我是负责看守你的,不是我是谁?”石勇背对北柠说道,只不过一向牙尖嘴利的他突然有点结巴。
“看守也不能随便进女犯人的牢房啊!”北柠又气又羞地质问道。
“那,谁知道你会这样趴在房里!”自知理亏,石勇气急败坏地怼了回去,随后小声嘟囔道:
“再说了,在公堂上又不是没见过……”
“你!”身后传来北柠咬牙切齿的声音。
“好好,我错了。”石勇无奈地举手告饶,“今后我进来前一定先敲门,征得你同意再进。行了吧。”
石勇把右手举起,做出发誓的动作,换来的是短暂的安静。
“好了!”身后传来北柠无奈的声音,“你你转过来吧。”
石勇转过身,只见北柠用毯子给自己裹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活像一只端午的大粽子。石勇强
忍住笑意,走到北柠床前。
“有什么事吗?”北柠脸上发烧未消,只好把头埋到毯子里,凶巴巴地问道。
“看起来你气消了。”石勇坐到北柠身边,笑道,“说起来,在这里敢这么跟我说话的女犯
人,你还是第一个。”
“难道不行吗?”北柠气鼓鼓地质问道,但气场相较刚才显然弱了很多。
看出北柠的气焰已经捉襟见肘,石勇乘胜追击:“对了,北柠姑娘,你知道你刚才的举动属
于什么吗,按大梁律法,这叫顶撞狱吏,应该笞刑二十,以儆效尤。”
听到笞刑这两个字,北柠身子不由得抖了一抖。石勇接着说道:“你之前在公堂上是挨板
子,官话叫做杖刑,这笞刑和杖刑还不太一样,只可惜,今天这药算是白上了,走吧,今儿就带你体验一下。”说完,石勇装作无奈地摇摇头,拉住北柠的手臂就往外走。
“别别别,大哥,我知错了还不行吗。”北柠连忙把手抽回来,整个人缩回在毯子里,鼻子一抽一抽的,仿佛又要哭。
“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石勇忙放开手,道歉道,“这次是我不对,真是最怕看女孩哭
了。”
“去去去,你一个衙役,说这种话谁信啊!”听到对方认错,北柠也很耿直地不给面子,气焰
又嚣张了起来,“说吧,你都打过多少女孩的屁股了?”
石勇被北柠这刁钻的回怼给直接问住了,只好尴尬地挠挠头:“也不多。再说了,我此前在
公堂责打的女子都是犯了盗窃、行骗甚至谋害之举的,公堂受杖是罪有应得,我这算是秉公执法。”
“不。”北柠低头说到。“不是。”
“怎么不是了?”石勇义正言辞,“不管男女,到了公堂就该一视同仁,只要犯错的,就应该受到律法的……”
“因为公堂,它不公平。”北柠忿忿地说。
“……”石勇一怔。
“无论你抓了什么女孩子,只要上了公堂,县令老爷一声令下,板子一打,这些女孩自然就
会画押。至于那些罪行是不是她们做的,还重要吗?”
石勇陷入了沉默,北柠自知有些失言,把头又埋进了毯子里,不再说话。
气氛陷入一片僵硬的安静中,静到可以听见窗外风吹落叶的声音。
“你叫北柠。是吗?”石勇突然出声。
“啊,是的。”北柠有些疑惑地回答道,“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嗯。”石勇点点头,“说说你的过去吧,我听师爷说,你是异国人?”
“啊……是。”不会又是来套话的吧?北柠尽力掩盖住说谎的心虚感,“家里遭到了战火,家人都走散了。”
“真让人难过。”出乎北柠意料的是,石勇的脸上似乎没表现出质疑,只是仰头长叹。“那你今后怎么打算?”
“今后?”北柠一怔,随后苦笑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哪有心思想今后啊,还是先担心怎么保住小命吧。”
“嗯,也是啊。”石勇喃喃说道,随后转移了话题。“听你的谈吐,应该不是寻常百姓家庭,
你是出自书香门第吧?”
“是的。”北柠点点头,“我还在上学。”
“这么说,你是读书人?”石勇笑了笑,“其实我也是读书人。”
“诶。”北柠上下打量着石勇,眼神暴露了她心中的质疑。
“不相信?”
“我不是不信,可读书人也会来干衙役这种体力活吗?”北柠歪着脑袋问道。
“生活所迫,有什么办法呢。”石勇苦笑一下,无奈地耸了耸肩,“我父亲在张村当过教书先生,从六岁起我就开始念书了,村里小孩在路边扔石头打架时,我都呆在屋内,翻着那些厚厚的古籍。”
“后来到了十八岁,也就是可以进京赶考的年纪,我就在家人的催促下开始准备科考,以求
谋个一官半职,光耀门楣。”说到这,石勇哑然失笑,“可没曾想,我竟如此没本事,连考了三年,不但没能中举,甚至连个秀才都没捞着。”
三年啊……北柠听着石勇的话,回忆起了自己高中时认识的一位学长,高考时也是屡受挫
折,始终没能考起理想的院校,他连着复读,好像也快三年了。
“那后来呢?”北柠问道。
“后来,家族里的人都觉得我没文曲星的命,再说年纪也大了,再考就是费时又费钱,还不
如去城中随便做点活计,好歹有口饭吃。只有我父亲一直支持我,希望我坚持读书,总有一天金子会发光的。”
“那你……”
“我没听我父亲的话的话。”石勇眼神迷离恍惚,北柠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隐秘的情绪,
这些情绪应该一直深埋在这个人心底,或许从未对他人展现。
“我舅舅是临溪城的捕头,他托关系把我带进县衙,自此便当了衙役。”
“一转眼,五年了。”石勇深吸了一口气。
北柠上下打量身旁坐着的这个人,对方面庞白净,身材高瘦,说实话,如果没穿这身官服,
还真挺像个书生。长着书生模样的人却起了个石勇这么勇猛的名字,真是有点好笑。
“所以。”北柠托着下巴,两条小腿随意地上下摆动,“你今年二十六岁了。还说不比我大几岁,明明都快早生十年了。”
石勇看着北柠,不由得笑了。
“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北柠皱了皱眉,“你这人真奇怪,说你老你还这么开心。”随后推了推坐在草席边的石勇,“你出去点,我都快被挤到墙角了。”
“你之前问过我,为什么对待你不像对待罪犯那样对待你。”石勇侧过头,对趴着的北柠问
道。
“不是柳师爷的命令吗?”北柠抬头问道。
石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注视着北柠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因为北柠姑娘你,确实就不
像个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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