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明亮芬芳
齐念佛批阅完一份文件后,听到窗外隐隐地传来两个女儿聊天的轻快声音,不由放下笔,走到窗前遥望——果然是他那一对如花似玉的女儿,笛儿正一路小跑着去了杨柳那边;原地留下了柔弱的琴儿……
齐念佛的心,不经意地柔软了一下。
我的女儿真美。
年方二十的齐姝琴,一袭白衣,乌发散落,只静静伫立在白牡丹花前,一股清韵风流,自然飘逸。
齐念佛深深一叹:她会成为最美丽的新娘。这也是我能唯一补偿给她的了。日后,以父亲的身份亲手送她出嫁,看着她有一个新的家庭——属于她自己的家庭。一个可靠的丈夫,一段幸福的婚姻。以后,她还会有可爱的孩子,喊她妈妈,在她年轻的时候给她快乐,在她老了后赡养孝顺,那些孩子们,会喊自己外公……
想起软绵绵的小孩子那娇嫩的一声声”外公”,齐念佛脸上,竟不由堆了笑。
如果可以……
那么,等事过境迁,族里安稳下来,我再想个办法,把她悄悄认回到齐家吧。
他再度温和地注视着窗外花园内的女儿——此时,齐姝琴一点点弯下了腰,似乎是要去品尝面前那丛白牡丹的清香。
然后她的身子让开了,露出了刚刚被她遮挡住的牡丹花丛——艳红的牡丹花,在阳光下闪亮。
那亮光,晃了齐念佛一下。
齐念佛的心,陡然一紧,仿佛坐上了秋千,在落差间惶恐起来。
怎么会有反光的物质在花上?
液体吗?
手指尖猝然冰凉。
不对,怎么是红牡丹?
那该是一丛白牡丹啊!
怎么会变红了?!
他抓紧栏杆,眼睁睁地看着花园里,齐姝琴柔弱的身子,轻轻地倒在了花丛下、绿草上、天地间。
齐念佛惊呆了。
他意识到一个很可怕的事实,这个事实将击碎他刚才一切”从头再来,给她幸福”的设想。
那红牡丹,就是白牡丹。
只是让血染红了……
是齐姝琴的血,生生给染红了……
“姐姐——!!!”
是笛儿撕心裂肺的呼喊。
“姐——!”
是成儿的惊叫。
齐念佛猛地回过神来,什么也想不起来,只知道转身,奔向了书房门。
不会的。
他第一次及其不自信地想着。
女儿不有事的。
她不会有事,大概只是旧伤复发,一时体力不支,让医生来看看,吃药就好。
她会醒过来,她的病和伤,都会好起来。
然后穿上嫁衣,当最美的新娘。
这是我能补偿给她的。我说过,这恐怕是我唯一能承诺于她,补偿与她的。
所以,上天,求,请不要剥夺我补偿的权利,好吗?
他奔到客厅,看到后赶过去的长子齐宇乾已抱着齐姝琴直直闯进来,“爸爸!小弟去喊医生了!”
齐柳笛哭着跟在后面。
“琴儿!”齐念佛急忙要接过女儿,却看到女儿满嘴的鲜血,染红了下颌,染红了胸前的白衣。
双手,竟还死死抱着那只洒满了勿忘我的铁盒子。
“琴儿!”齐念佛紧张地去探女儿的脉,感到女儿的小手动了一动。
“姐姐?”齐柳笛喜悦地唤着,“姐姐?求别吓我们啊。”
齐姝琴慢慢掀了掀眼帘,她静静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亲人——父亲、兄弟、妹妹。
脸色惨白,她喘息着,吃力着,将手里的铁盒,一点,一点,一点地往前送——前方,站着的是齐念佛。
“给……”齐姝琴喃喃地说,“给……拿着……”
齐念佛赶快接过铁盒,他抬起头,只来得及看到女儿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轻轻地垂下了头。
齐姝琴被送入急救室不到半个小时,陈医生匆匆走出来,“齐先生。”
他摘下口罩,脸上已无血色,只是递给齐念佛一张手术通知单,“需要您签字。”
“我女儿怎么了?”齐念佛还抱着女儿刚刚塞给他的铁盒子,意识涣散,喃喃道。
陈医生的眸中流露出绝对的惋惜和心痛,“我上次就觉得她的吐血很不一般,怀疑她心脏存在一定隐疾,想做个检查,可是……唉……如果那个时候发现,哪怕在她这次发作前发现,都有很大希望……”
“手术成功率是多少?”齐念佛问。
陈医生闭了闭眼,“几乎是零。”
齐柳笛、齐宇乾和齐宇成都围了过来,他们谁都不敢吭声,盯着陈医生,盯着齐念佛。
齐念佛脸上的肌肉一抖,“我签的是她的死亡判决书。”
“如果不手术,她只有三分钟了。”陈医生沉痛地说,“这个病一旦发作……”轻轻摇头。
齐柳笛哭了,“不……姐姐……姐姐……”
齐宇乾和齐宇成都急切道:“陈医生,怎么会呢?她虽然体弱,但并没有大病啊,以前从没看出来啊!怎么会突然就不行了?”
陈医生叹息说:“隐疾,很不常见的一种……我真也没想到,从来没想过她……”
在齐柳笛的哭声与齐宇乾和齐宇成的连声询问中,齐念佛没有再参与这份“热闹”,他低下头,签上了自己的姓名——作为齐家掌门的他,签署了多少次姓名呢?早已是自信的流畅。
可是现在,他握笔的手指很松,落笔的刹那却很用力,但随后又松开来,那笔便失去了重心,他的手指努力收缩着大概是想挽回,但是已来不及——
咔嗒,笔杆落地。
“求求。”齐念佛恳切地说——他几乎从未这样低声下气地进行哀求,“求求,救救她。她不能死。求求,让我做什么都行,让她好好活着……”
陈医生没有给出答复,他苦苦一笑,立刻背身,回了抢救室内。
齐念佛望着那扇冰冷的门逐渐合拢,关闭的霎那,他面无表情地坐到了沙发上。
手里冰凉,是那只大大的铁盒子。
女儿的宝贝盒子,命根子一样珍贵,不,恐怕在女儿心里,比她自己的命还珍贵。
她昏死过去前,艰难地交给了自己。
一直都不肯打开,不肯让别人去看,不肯告诉别人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多少年了,齐念佛只知道这是初中那个穷酸小男生送她的礼物,分手的礼物。齐念佛及其厌恶那个男孩,小小年纪谈爱,油嘴滑舌小恩小惠来收买自己女儿的心,真当齐姝琴背后没有他齐念佛这个老子保护了吗?
可齐姝琴宝贝这个盒子,大概是初吧。
齐念佛和亡妻楚轻烟虽是父母之命,但却真的是一见钟情,伉俪情深。爱的味道,齐念佛不是不记得,甚至他太过于爱妻子,爱到不能自拔。虽然不屑于也不情愿承认,但他还是理解女儿初的感受——只是他想,这孩子害死了轻烟,她太可恶。不能饶恕,不能理解,不能软化半分。
而且,一想到女儿初的开始竟然是亡妻的逝世纪念日,齐念佛那气就不打一处来。而且再怎么理解,他也绝对无法容忍女儿还没上高中就在公共场合与男生接吻,毫无廉耻之心!
是以他冷漠地责罚了女儿。当然,毕竟是自己的女儿,那天齐姝琴受完玻璃鞭后,被押去祠堂罚跪,齐念佛一直站在门外,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瘦弱女儿,直到她晕过去,再静静地走过去,把她抱回房间,上药疗伤。玻璃鞭伤害之恶毒,齐念佛是亲眼目睹了,不肯承认自己的心疼,因为绝对不可以饶恕她——齐念佛一遍遍对自己说,不可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原谅了她,那么到底该由谁承担轻烟之死的罪责呢?
那是齐念佛永远不敢去想的问题。
逼着女儿分手,重罚了女儿,再看着她抱回这个盒子,大雨滂沱,拖着一身冰凉、伤痕、疲累与绝望的女儿,披着厚重的夜色,踉跄地走进来。长发早已散开,每根发丝都湿漉漉地滴答着水珠,脸上已分不清泪水或雨水,也许还有疼出来的汗水。但她的双臂环着,双掌护着,十根手指紧紧箍住——那只盒子。
现在,这神秘的盒子就躺在齐念佛的怀里。
齐姝琴昏迷前,几乎是拼死交给自己父亲的东西。
她是要告诉自己,有什么东西——很重要的东西,在里面吧?
齐念佛颤抖着手,将盒盖慢慢地揭开。
没有什么金银财宝,没有什么稀罕法器。
有的,只是一罐大药瓶,一张背后写了字的诊断书。
仿佛被闪电击过,齐念佛一把抓起药瓶。
药瓶是空的。
他辨识了一下服用说明,宛若坠入冰窟。
“不,不可能,不会的……”
目光凝在了那张诊断书的姓名栏上——清清楚楚,写着“齐姝琴”这三个字。
齐念佛颤抖着拿起这张诊断书——时间,是五年前的,这应该是琴儿生日那天的啊,对,是她十五岁生日,也是轻烟逝世的纪念日。记得那天女儿偷偷摸摸地拎回了一只蛋糕,记得那天自己二话不说,狠狠地打了她,并且让她耻辱地示了众……
五年前……
五年前。
“在她这次发作前发现……”陈医生的话回荡在齐念佛脑海中,“都有很大希望……”
如果诊断书,是五年前的……
那么……
齐柳笛兄妹三人都担心地看到齐念佛不停地抖着手,目光直直地盯着一张发黄的纸。
“爸爸!”他们三个一齐围了过去。
齐念佛轻轻道:“五年了……”
他茫然地说:“她瞒了我五年……五年……多好的治疗时机……为什么……她为什么瞒着我……难道她以为我会恨到看着她去死吗?难道她以为我舍不得给她出钱治病吗?难道……难道我竟迫得她一点生之意……都没了吗?”
“爸爸,您怎么了?”齐柳笛带着哭腔说。
齐宇乾拿过齐念佛手中的诊断书,他看完了,齐宇成看完了,最后传到齐柳笛手中。
这里一片寂静。
齐柳笛难以置信道:“不可能,不可能的,这不可能的!姐姐早就知道自己病了?她为什么不说啊?!她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啊!”
年轻的女孩揉着这张过期的诊断书,不经意地看到了后面的字。
她愣了。
“啊……这是姐姐的笔迹……”
“笛儿,后面写的是什么?”齐宇乾哽咽地问。
齐柳笛的泪水,盈满了双眸。
她轻轻地念着。
念着齐姝琴留下的最后一段文字——
灯之将残,花之将萎。
莫有悲伤。
曾经有过——
如此明亮,如此芬芳。
无论生命怎样的伤悲——
少女躺在手术台上,轻松地舒展着身。
我们的记忆中,也依然能保留着——
心电图放缓着,血压下降。
美的希望……
身体轻盈,周围一切嘈杂,都已不再入耳。
和爱的力量。
嘟——————
别了,我二十年的生命。
我依然爱们……
这不易的缘。
陈医生摘下口罩,他眼中充满了泪水。
许久,许久。
他颤抖着手,将白色的单子,盖上这位少女那美丽而平静的睡颜。
他看着她出生,看着她享受了三年小公主的幸福,看着她母亲难产后离世,看着她就此坠入地狱。
一次次被生父毒打,一次次地皮开肉绽,一次次地嚎啕大哭。
哀嚎、□□、发烧、昏迷。
她痛苦地挣扎着,努力活到了今日。
然后,在这个明媚的上午,她带着一个从容的微笑,闭目而去。
行医三十年的老医生,见惯生离死别,他读懂了齐姝琴的这个微笑。
不过是一个渴望已久的转身,轻松地别了一段不堪回首的人生。
雪白的单子掩住少女平静睡颜的刹那,陈医生俯下身,他的手指哆嗦着为她拨了拨乱发,放到少女还有些温热的耳后。
轻轻说道:“睡吧,琴儿。”
泪水大滴地涌出,“……终于……可以好好睡了……再也不用……害怕了……不用……担心了……睡吧……”
护士们沉默着离开,医生们沉默着离开,只有主刀的陈医生还静默在一旁,很久,很久,他不愿离去。
直到身旁出现了一道人影。
齐念佛。
“齐先生,抱歉。”陈医生打起精神,尽到医生的职责。
齐念佛似乎什么都没听到,三个儿女已扑过来,围住了齐姝琴,哭声一片。
齐念佛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在女儿脸上的白单子。
齐姝琴已离世,但体温尚存。脸颊上还带着生命的一点点红,点缀着她清秀的容颜。
齐念佛轻轻吻了吻女儿的额头,“我的女儿真美。”
他喃喃着,“睡着了,也这么美丽。我和轻烟……生了一个漂亮女儿。我说,要给她所有的幸福……让她快快乐乐的。”
他又亲了亲女儿的脸颊,一旁的陈医生哽咽着,“令嫒……去得很平静……真得很平静……她……不会再品尝痛苦了!”
齐念佛的身子轻轻一抖。
“乾儿、笛儿、成儿,们三个……快!”齐念佛猛地直起身子,“快去密室!”
他掏出钥匙,带着一股歇斯底里的执着,“去密室,立刻去密室……”
他哑着嗓子说:“把还魂丹拿过来。我要救琴儿,她不能死,她不能就这样离开我……”
琴儿……
爸爸不相信就这样绝情地离开。
爸爸一定要救活。
然后,让一切都重新开始……
第十九章 第一种结局
秋风萧瑟,墓园凄冷。
落满枯叶的甬路上,慢慢走来两个人——一个生了中年男人的脸孔却是满头白发如雪,另一个是带了点学生稚气的曼妙少女,她捧着一束怒放的白菊花,而中年男人的怀里抱着一只大眼睛的蓝色海豚玩偶。他们并肩,一起走到一座墓碑前。
洁白而朴素的碑上,一笔一画地刻着墓主的姓名——莫生。
莫生墓。
没有墓主的照片,只刻了出生和死亡的年份。
这是一个停留在二十岁的花样年纪。
黑底子的墓志铭上刻了端正的楷书——
灯之将残,花之将萎。
莫有悲伤。
曾经有过——
如此明亮,如此芬芳。
少女将白菊花放到墓碑前。
“姐姐,爸爸又想了。”少女——齐柳笛轻轻地对墓碑说,“爸爸每天都想,每天都要看看。大哥、大嫂、我还有小弟,我们轮流陪着爸爸来看。今天,轮到我陪着爸爸来看姐姐了。”
她燃了三支香,小心地插在泥土中。
青烟袅袅,散入空气不见。
齐柳笛红着眼圈,一叹。
“姐姐,好狠心……”
自走后,已经过了一年多了。
齐念佛站在一旁,疼爱地凝视着“莫生墓”这三个字,一双苍老许多的大手柔和而谨慎地摸了摸,仿佛这墓碑是天下最稀罕的珍宝——那石头有一面及其光滑,显然是让人的手给摸平了。
他的手指拂过的,不是石料。
是岁月,是回忆,是心……
一年前——
还魂丹也依然挽不回齐姝琴坚决离开的脚步,在奋力抢救六个小时后,女孩尸身逐步的冰冷和僵硬,宣布了她无可挽回地逝去。
留下的,就是一辈子都再无弥补机会的人。
齐家人——尤其是齐念佛等直系亲人,记得最清楚,那刻骨铭心的一段黑暗岁月。
在齐姝琴去世的第三天,湛家女掌门突然造访了满堂缟素的齐家主宅,她表情肃穆,身后的几只傀儡扛着两口大铁箱子,一路疾走而入齐家宅。
齐念佛接报,虽然痛苦到恨不得昏睡不醒,但终究活在现实中,他只好强打起精神,亲迎出来。
“表哥,节哀。”湛掌门微微一躬,“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我觉得总该让孩子走得清白点。”
她利落地拍拍手,傀儡们将铁箱子打开——那里面封住了两条鼍,规规矩矩地趴着。
湛掌门符咒一打,那两条鼍渐渐化作两个人形——
竟是齐柳笛的好友和齐入画的男友!
大家都震惊了。
湛掌门说:“间接导致琴儿死亡案子的罪魁,现已落网了。”
她冷静地陈述道:“当日得到齐家对此案的总结汇报后,我隐隐感觉其中有诈,火炉房与密室相去甚远,如何白鼍妖与绣娘魂舍近而求远?如何在逃亡之时,还要把两个根本不会碍事的凡人杀害?如何那两个凡人的尸体,如此快就有家属给匆匆领走呢?奈何齐家内务,我无凭据也不好干涉,故此暗中走访。终于捕获了这对伪装成人类的鼍妖。”
湛掌门递过两本秘笈,“两只鼍妖的修为很高深,他们冒充人类接近了齐柳笛和齐入画,光明正大进入齐家,诱惑着齐柳笛和齐入画带他们接近密室,伺机偷窃。正巧火炉房失守,齐柳笛和齐入画毫无防备地将他们丢到密室旁就赶去救援,给了这两个妖孽可趁之机。他们进入密室,匆匆盗走两本秘笈,用妖术藏于体内,再用巧妙的妖术伪造成死亡的样子。而后他们的同党,也就是所谓的家属,匆匆跑到齐家,把他们的尸体给领走。可惜的是——这一切,忙乱中的诸位,都没查出来。”
湛掌门见齐念佛呆呆地不去接秘笈,便会意地放到茶几上,“完璧归赵,两只鼍妖也就交给齐掌门处理。”
慢慢的,她环视一圈,满厅白素花圈,再去端详憔悴呆滞的齐念佛,她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褪下,浮上的是惋惜和无奈,“表哥,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啊?我要冷静下来,理智地看这个案子。可是……”
接触到齐念佛眸光深处的哀痛,她不忍再说了。
这不是齐家高高在上的掌门人。
这是一个丧女的愧疚父亲。
自己带来的真相会加深这个愧疚。
但是自己一定要这么做。
琴儿,表姑非齐家人,又要维系玄黄界各家平衡,没能及时帮到。
至少要让清清白白,要让他们内疚一生。
总得有人受到惩罚。
湛掌门转过身,静静离开了。
“姐姐,当年是大家错怪了,害了。”
秋风中,齐柳笛哀婉地抚摸着洁白的墓碑。
姐姐,决绝而走的,恐怕不会想到爸爸竟会如此痛苦……
那日,湛掌门离开后,爸爸就把自己关在了的房间里,整整三个晚上都没出来。爸爸没日没夜地翻啊,找啊……知道吗姐姐?爸爸是在找的东西啊!爸爸疯了般地想找到能寄托着气息的物品,能让他抱在怀里去宝贝,当作来宝贝,哪怕只是一张相片……
可是姐姐,好狠的心。
那些行李箱里,怎么都是撕碎的纸张、扯毁的衣物、砸烂的物件,焚烧后的照片呢?
怎么把的东西都给烧了、扔了、撕了呢?
连的电脑上的一切,都给恢复到原初;网上的足迹,都给抹去……
姐姐,就这样怨我们吗?一点东西都不肯给我们留下,一点痕迹都不让它存在,让我们连怀念、追悼、去寄托去追忆的物件都没有……
姐姐,知道吗?
当爸爸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头发白了。
后来,爸爸从网上看到初中同学贴的毕业照,如获至宝,愣是印了一张,再将的头像给扣下来,就那么一小点,小得还不如拇指盖大,模模糊糊的可怜。
可爸爸却视若珍宝,他精心地裱到怀表里,时时刻刻都戴在身上,就仿佛被盛在了他的心口。
落叶扫过,齐柳笛仰起头,天高云淡下,泪水慢慢滑落。
一旁的齐念佛正深深亲吻这方墓碑,再将可爱绵软的大海豚放到墓前,带着一点讨好的笑容,喃喃道:“乖琴儿,爸爸来看了。爸爸这回又给带了个玩具。爸爸昨天晚上刚刚想起这件事情,琴儿很喜欢玩偶对吧?小时候,琴儿看着海豚玩具好,一直趴在橱窗外盯着不走。琴儿想要爸爸买,爸爸却二话不说地打,骂不配,还故意买了一只海豚,给了笛儿玩……爸爸记得,后来躲在墙角,偷偷看着笛儿抱着大海豚,羡慕的样子——”
齐念佛开始哽咽,齐柳笛更是感到五味陈杂,她垂下头,静静流泪。
“乖,好好玩。”齐念佛将海豚摆正。
他抬起头,凝视着这墓碑。
没有照片的莫生墓……
埋在下面的骨灰盒……
这块墓碑,这块墓地……
一切安葬的费用……
与他无关。
那个墓主,用最决绝的方式,宣布了这一切都和齐家无关,和齐念佛无关。
她一手安排了自己的死亡。
一年前——
齐姝琴死后的第四日。
公证人和律师双双出现,出示了齐姝琴生前立下的遗嘱——都是关于后事安排的。
对于齐家,这是一个晴天霹雳。
原来齐姝琴死前那两周频繁的出行,并不是去什么高级消费场所,而是去了银行、公证处、律师事务所、丧事服务点、丧葬物品专卖店……
楚轻烟当年留给每个孩子的大笔遗产,齐念佛都在儿女成年后转到他们的账上去,齐姝琴已经二十岁,自然早就有了这笔款子。
而她将这些钱,都用在了自己的身后事上。
她立下严格的丧事遗嘱,进行了公证,还聘了律师来监督执行。
她没有按照玄黄界以往的规矩进行土葬,而是要求火化,并且自己就选好了火葬场和骨灰盒。
她不要进到齐家祖坟里,而是选了一个社会上的最普通、离齐家主宅最远的墓园。
她自己选好墓碑、墓地、墓志铭。
她选择在墓碑上刻下的不是“齐姝琴”这个名字,而是“莫生”。
莫生,陌生,陌路人,莫要生。
她还自己选好了寿衣的布料和样式,裁成了最后的美丽衣衫。
她就这样寂寞而从容地安排了自己的死亡与后事,而把齐家,把她的亲人,她的父亲,彻彻底底地排除出去。
不需要们操心,只因莫生与齐家毫无瓜葛。
面对这个结果,已经备受打击的齐念佛,一言不发地接受了。
他看着女儿出生,看着她长大,渴望能看着她出嫁,甚至还自以为是地幻想着她日后的幸福生活……
但他最终只能看着她被送入手术室。
掀开单子,去看她沉睡的容颜。
身为父亲,他竟然不能操办自己亲生女儿的丧事。
女儿生前的一系列安排,彻底否决了他做父亲的资格。
这是重重一巴掌,对他,对齐家,对所谓的亲人。
这事实就是那天真的孩子,直言不讳地道出皇帝的新衣。
自以为华美锦缎在身,今朝方知裸奔数年。
心如刀绞,血色褪去,齐念佛的身子摇了摇,齐柳笛慌忙扶住了他,“爸爸!”
“姐姐……”齐念佛呢喃,“她就这么去了,她去了,还把自己烧了,一点都不给给我留……我的女儿,我和轻烟生的漂漂亮亮的女儿,那么美,那么小,那么柔弱,活生生的一个人,会笑,会哭,会说话,会喊爸爸的……可最后给我的,就是一只小小的盒子。便是这个小盒子,我都不能留下……”
齐柳笛轻轻哭泣。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病了呢……”
每次要离开墓园的时候,齐念佛都会这么念一句。
一年了,日日都念一句,“我会给她找最好的医生,好好呵护她,让她养好病,再看她凤冠霞帔,风风光光的出嫁……”
但是,这一切都不会再实现,缘分已生生斩断,遗憾将永久留存。
慢慢地抚摸着墓碑,齐念佛落下两行苍老的泪。
父女俩蹒跚着走出了墓园……
六年后——
齐念佛站在这家幼儿园外,脸贴着栏杆,恨不得将脑袋塞进去。他专注而近乎贪婪地望着那个小女孩——玲珑娇躯、冰肌雪肤、长睫毛、乌溜眼睛、娇美嘴唇、白嫩嫩的小脖子、小胳膊还有小腿,穿着普普通通的小花裙子,踩着小红皮鞋,梳着两个小辫子,还背了只小兔子图案的包,带着小姑娘的奶香,乖巧地等在幼儿园门口。
还是那么美丽,那么可爱,那么柔弱,那么乖巧……
那对夫妇出现了。
小女孩甩开幼儿园阿姨,快乐的鸟儿般“飞”了过去。
“爸爸——!妈妈——!”小女孩蹦跳着,让她的爸爸一把抱起来,转了几个圈,又拼命地亲了亲。
小女孩咯咯笑,她的妈妈接过女儿,也亲了亲,“乖琴儿,爸爸妈妈的小乖乖,今天听老师话了吗?”
“听了,老师奖励我一朵小红花!爸爸抱我——”小女孩娇声娇气地说。
她的爸爸又抱过女儿,“乖女儿,爸爸的乖女儿,走,爸爸妈妈带小宝宝回家喽——”
“回家喽,回家喽!”小女孩骑在爸爸的脖子上,高高兴兴地拍着小手。
妈妈跟在一旁,含着笑,握住丈夫的手。
普通的一家三口,幸福地向车站走去。
齐念佛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人伦喜剧,思路回转——
自己每日都抱着各种礼品到女儿的墓地,风雨无阻,最终让湛家掌门动了恻隐之心,几经周折和冥府联系、求情、商议。最终,湛掌门私下告诉了他,齐姝琴转世后的人家。
琴儿投生到了最普通的工薪人家,她是这对恩爱夫妻的宝贝独女——这普通的人家,没有超生的资格,他们只安安分分地生下一个女儿,视若珍宝。
他们给她取的名字里也带了个“琴”。
他们是琴儿的父母,他们可以亲密地喊着琴儿,他们可以随便抱着琴儿,宠着琴儿,爱着琴儿。
琴儿只会喊他们“爸爸妈妈”,亲他们,向他们撒娇,让他们抱抱,依偎着他们,开开心心。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那么这些幸福本该由我享受。
齐念佛悲哀地想。
我的琴儿,爸爸和的父女缘分,已彻底结束了。
错过了,回不来了……
他提起手杖,缓步离开幼儿园。
夕阳西下,余晖遍染大地。
一位衰老的人孤独而缓慢地走动,一对年轻的夫妇抱着心肝女儿,笑盈盈地行走。
他们走的是两个相反的方向。
背道而驰。
真的回不来了……
至少……
齐念佛望着夕阳,感到脸上一片潮湿。
这一生,琴儿很幸福。
第一种结局完
第二十章 第二种结局
齐宇乾进到家门来,左手提着一盒子昂贵饼干,怀里还抱了只一人多高的蓝色大海豚玩偶,正好看到妹妹齐柳笛和弟弟齐宇成指挥着傀儡们,抬着那只精心包装的双层大蛋糕,一点点往楼上挪去。
“这么高的蛋糕啊。”齐宇乾吃惊地仰起头。
齐柳笛笑道,“这可是爸爸精心挑选,专门订做的。店里刚给送来。说是可漂亮了,一会儿到姐姐房里打开后,大哥就知道了。”
齐宇成清点着蜡烛,“姐姐今年二十一了,要不弄两根大蜡烛,一根小蜡烛?”
“那多不好看。”齐宇乾坚定地否决道,“妹妹第一次正正经经过生日,别弄那么寒酸。咱家总不至于到了买不起蜡烛的时候。”
齐宇成说:“可不寒酸了,各家的礼物都送过来了,花花绿绿堆在房里,就等着拆给姐姐看。”
兄妹三人说笑着,一并进到齐姝琴的房内——屋子被重新装饰过了,拉着彩纸,挂着彩灯,湛家掌门还送了个漂亮的“琴儿,生日快乐”的大招牌,这时已被贴到墙上。半个屋子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礼品包装盒,精美的包装让人眼花,只等待着小寿星的“临幸”。
齐念佛正忙着将华美的新衣服给女儿穿上,齐柳笛赶紧过去帮忙,将这套漂亮的公主裙穿到了齐姝琴身上,再小心地把她放回到枕头上,半掩了被子。
齐姝琴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睡颜平静。
她睡了一年了。
齐柳笛坐在床侧,握着姐姐的手,默默地想:
一年前——
还魂丹让齐姝琴暂停了一个多小时的心,重新跳起了生命的鼓点。
但她却醒不过来了。
陈医生遗憾地说,孩子本来已经去了,大脑缺氧时间过长,怕是这辈子……都要昏睡了。
简言之,齐姝琴变成了一个昏迷的植物人。
她安详地闭着眼睛,非常舒服地睡着。
面对这个结果,忽然造访的湛家掌门感到十分遗憾,并揭开了她独立调查出来的案件真相。
她让傀儡将她带来的那只铁箱子打开——里面封住了两条鼍,规规矩矩地趴着。
符咒一打,那两条鼍渐渐化作两个人——
竟是齐柳笛的好友和齐入画的男友!
大家都震惊。
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这两只鼍妖的修为很高,他们冒充人类,接近了齐柳笛和齐入画,然后光明正大进入齐家,不停地诱惑着齐柳笛和齐入画带他们接近密室,伺机偷窃。正巧火炉房失守,齐柳笛和齐入画毫无防备地将他们丢到密室旁,就赶去救援。给了这两个妖孽可趁之机。他们进入密室,匆匆盗走两本秘笈,用妖术藏于体内,再用巧妙的妖术,伪造成死亡的样子。而后,他们的同党,也就是所谓的家属,跑到齐家,把他们的尸体给领走。可惜的是——这一切,忙乱中的齐家众人,都没查出来。
齐姝琴确实放走了白鼍妖和绣娘魂,但这对妖鬼和这个案子,没有半丝瓜葛。
用叛族等重大罪名来惩罚齐姝琴,何其冤枉!
湛掌门看着昏睡的齐姝琴,听了事情的经过,只对齐念佛说:“表哥,这个案子中的态度,是压倒这孩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齐念佛痛苦地闭紧了眼睛,他不敢再去想那个事实——他用那只洒满勿忘我的铁盒子残酷的威胁了女儿,逼得女儿认了罪,受了大刑。
而这只铁盒子里封存的不是什么奇珍异宝。
只是一个关于死亡与爱的秘密。
这就是齐姝琴的世界。
湛掌门亲了亲表侄女的额头,轻轻念道:“灯之将残,花之将萎。莫有悲伤。曾经有过——如此明亮,如此芬芳……表哥,这女儿被抛到悬崖的边沿,却依然坚韧地生长到现在;她被打入黑暗的角落里,却依然没有失落对美和爱的认可与向往。她从容地独自面对死亡,最后一刻依然带着祝福,鞠躬谢幕。拥有最善良的女儿,但却把她逼成现在这个样子……表哥,好好想想未来该怎样对这孩子吧。”
她直起身子,告辞离开。
齐念佛望着女儿齐姝琴——她好美丽,好安静地躺在床上。
清秀的容颜上,带着一点点微笑,胸脯轻柔地起伏。
却不见她睁开双眼,听不到她喊一声“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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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炕桌抬到床上,齐柳笛赶忙给齐念佛让地方,齐念佛小心翼翼地将双层大蛋糕放到炕桌上,那兄妹三人则一点点插好二十一根蜡烛。
今天,是齐姝琴二十一岁的生日。
她在二十岁昏迷,迎来昏迷后的第一个生日。
也是她三岁后,过得第一个生日。
齐姝琴再次拥有了一只生日蛋糕,比十五岁的那只更大、更美、更好吃。
这个因为一只生日蛋糕而被毒打的孩子,终于理直气壮地有了一只生日蛋糕。
这个不敢过生日的孩子,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庆祝生日。
可是她已经看不到、听不到、尝不到也感受不到了。
她只是个小小的植物人,安安静静地沉睡着,外界一切的荣辱,烦恼与忧愁,哀伤和痛苦,一切的一切,都和她无关了。
再也不会有人打她,但即便是打了,她也不会有反应了。
齐宇乾将海豚放到齐姝琴的床头,海豚乌溜的黑眼珠子与齐姝琴雪嫩的肌肤配在一起,甚是讨喜。
齐念佛在一旁微笑,“琴儿喜欢抱着这种大玩偶睡觉,们妈妈去后,我就再也没给她买过新的。有一次我带们几个上街,她徘徊在橱窗前,就想要一只大海豚……我把她给打了,还骂她不配……”
声音微微哽咽,齐宇乾急忙说:“爸爸,这些我都记得呢。所以我特意去会员店挑了一只最漂亮最干净的替您买回来,送给妹妹。”
“琴儿一定喜欢。”齐念佛柔和地看着女儿,蜡烛的火光映衬着她姣好的容颜。
“对吧?爸爸的琴儿。”
齐姝琴安然沉睡。
然后他们围坐在齐姝琴的床周围,轻轻唱起了生日祝福歌,又吹熄了蜡烛。他们说着“生日快乐”,却没有回应。
齐姝琴的睡颜依旧。
“姐姐睡得真香。”齐柳笛轻轻叹着。
“睡得香就好……”齐念佛小心翼翼地给女儿掖了掖被角,又亲了亲她的脸蛋。
女儿还是静静地沉睡着。
“睡得香就好。”齐念佛喃喃着,“但是琴儿会醒过来的。爸爸相信这一点,有生之年,一定会看到琴儿醒来,再喊我一声‘爸爸’……琴儿一定会醒过来的。”
他轻轻地拭去眼角的一滴泪珠。
微微一笑,对齐宇乾、齐柳笛和齐宇成说:“给琴儿把礼物拆开吧。让她好好高兴高兴,十七年了,我没让她过一个生日。”
精美而昂贵的礼物被一个个拆开,欢喜地声音,此起彼伏。
一台悲凉的独角戏。
礼物的主人,看不到也听不到。
她不会开心地睁大眼睛,她也不会露出惊喜的笑容,她更不会用好听的声音,柔弱地喊一声“爸爸”了。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现在,再也没有谁可以伤到她。
她只是沉睡,带着自己的那些明亮和芬芳,在自己的世界里享受着——
永恒的安详。
第二十一章 第三种结局
“琴儿,爸爸把海豚洗干净了,要抱抱吗?”
齐念佛拿着蓝色的大海豚,走到房间内,对着歪头看电视的齐姝琴微笑道。
齐姝琴扭过小脸,这位美丽的姑娘穿着雪白的衣裙,舒舒服服地坐在柔软的大床上,她看到父亲手里可爱的大海豚,笑了。
伸出两只柔弱的手臂,张开水嫩的小嘴——
“啊——啊——!要——要——要——!”
她含糊不清地喊着,小脸蛋上有的只是幼稚的喜悦。她急切地伸出半个身子,差点掉出床来——齐念佛赶紧抱住女儿,心肝宝贝地搂到怀里,亲了又亲。
而齐姝琴只是热切地看着海豚,她挣扎出齐念佛的怀抱,搂着大海豚,开开心心地在床上打滚。
齐念佛注视着女儿。
他的琴儿,彻底傻了。
一年前——
还魂丹救回了齐姝琴的性命,让那颗停止了一个小时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
但是上天在展现仁慈的同时,又施加了惩罚——只还给齐念佛一个傻女儿。
大脑过度的缺氧,彻底破坏了齐姝琴的智商。
当齐姝琴醒过来的时候,就成了一个智商不到一岁的孩子。
所有事情她自然都不记得了。
所有的痛苦和哀伤,她也都不清楚了。
现在的她,说不清楚话,不认识字,不懂一加一等于二,生活不能自理,衣服都不会穿,筷子也不会拿,看到米饭就会高高兴兴地用手去抓,然后弄得满脸花。
她就是个不到一岁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走路,挂着孩童的傻笑,看到玩具就欢欢喜喜地拍着手,努力地喊着“啊——要——要——”
大家都很惋惜的时候,湛家掌门刚好带着寻获的真相赶来了,见到这个情况,也只能遗憾地摇摇头,但还是坚持把真相说了出来:“孩子虽然傻了,清白不能毁。”
她拍拍手,傀儡们将她带来的那只铁箱子打开——里面封住了两条鼍,规规矩矩地趴着。
湛掌门符咒灵活一打,那两条鼍渐渐化作两个人——
竟是齐柳笛的好友和齐入画的男友!
原来,这两只鼍妖的修为很高,他们贪得无厌,便冒充人类,故意接近了齐柳笛和齐入画,然后光明正大进入齐家,不停地诱惑齐柳笛和齐入画带他们靠近齐家密室,伺机偷窃。正巧赶上了火炉房失守,齐柳笛和齐入画毫无防备地将他们丢到密室旁,就赶去救援。给了这两个妖孽可趁之机。他们进入密室,匆匆盗走两本秘笈,用妖术藏于体内,再用巧妙的妖术,伪造成死亡的样子。而后,他们的同党,也就是所谓的家属,跑到齐家,把他们的尸体给领走。可惜的是——这一切,忙乱中的齐家众人,都没查出来。
湛掌门将追回的秘笈还给了齐念佛,看着缩在床上傻乐的美丽姑娘——她瞪着那两条鼍,随着它们化作人身,傻姑娘的眼睛越瞪越大,然后便咧着嘴,嘿嘿一笑,手指到处摇晃,兴奋地张了口,“呀——呀啊——啊——啊——啊——”
湛掌门惋惜地说:“这孩子以前多聪慧啊……”
齐念佛温和道:“湛掌门既然来了,我正好跟您先打个招呼,我准备退位了,接班人是我的长子齐宇乾,他已能独当一面了。”
湛掌门了然地点头,“我明白。琴儿需要贴身照顾。”
齐念佛微微一笑,俯下身子将滚到床边的齐姝琴往里抱了抱,“乖乖宝贝,别掉下来啊。爸爸抱进去。”
齐姝琴兴奋地捶打这齐念佛宽厚的肩膀,“啊!啊——要——要——”
唇角带着的只是傻呵呵却真实的笑。
湛掌门微笑道:“其实孩子傻了,是件好事。过去的痛苦和耻辱,她都不记得了。以后,也不会有人再给她这些折磨。她也不会明白这人世间生离死别的种种痛苦,不会有重重心事和烦恼骚扰,不会为了学习而发愁,为爱情而流泪,为工作的不顺心而沉闷……傻了好,真的挺好,她会一直这样快快乐乐地活着。表哥,看来老天爷是仁慈的,他给了表哥一次机会。”
齐念佛点头,他亲吻着女儿的额头,“我会珍惜。”
齐家掌门齐念佛,正当壮年,却突然引退。掌门之位,交给了长子齐宇乾。
他带着一个只会傻乐的女儿,搬到了齐家主宅的后宅里,一座独立的二层小别墅,坐落在齐家最美的花园旁。
这栋小楼的地上都铺满了柔弱的地毯——害怕还不太会走路的齐姝琴跌倒;带锐角的家具都包了软布——害怕齐姝琴跌倒会磕碰到;到处都是隐形的傀儡——能随时看护齐姝琴,又不至于让孩子感到被监视的不悦。
齐念佛卸任了,他今后唯一的事情就是伺候女儿,一点点教她认字,教她算术。
他拍着手,累得满头大汗,鼓励地教会了女儿下床,走路,甚至跑了两步。
他耐着性子,用了三天,教会女儿喊了声“妈”,用了三个月,才让她结结巴巴会说“哥、弟、妹”。
但是六个月了,齐姝琴连“姑”都会喊的时候,却始终没有喊出过一声“爸”。
“琴儿,叫‘爸爸’。”齐念佛不厌其烦地每天都诱导着女儿,“乖乖,喊一声‘爸爸’。爸——爸——看着我的口型,爸——爸——”
齐姝琴扭过头,拼命指着茶几上的苹果,“啊!啊!要!果果!要!果果要!”
齐念佛悲哀地笑了笑,将苹果递给女儿玩,看着她趴在地上,不停地滚苹果,然后再嘻嘻哈哈地拍手傻乐。
女儿不肯喊“爸爸”。
其它的称谓,她都能结结巴巴地喊出来了,唯独喊不出“爸”。
“孩子的智商可以慢慢恢复,但是保守估计超不过三岁。”陈医生几次来检查,都这样十分惋惜地说。
齐念佛沉默,陈医生责怪地看着齐念佛,淡淡道:“我看这孩子,是根本不愿意长大。三岁前……大概是她最愿意停留的。”
三岁后,随着母亲的死,她便坠入了挨打的地狱中。
永远停留在三岁前,永远保持着小公主的快乐。
女儿内心深处,怀抱着这个奢望。
当她傻了,没了理智的时候,这个潜意识中的奢望就主宰了她,让她自觉地停留在三岁前,不肯往前迈步。
齐念佛说:“我会照顾她一辈子,慢慢弥补。”
摆着数字拼图,绿色的“1”,红色的“+”,黄色的“=”,“乖琴儿,来,1+1等于——”
他拿过蓝色的“2”,摆在了等号后。
齐姝琴兴奋地捡起那块“1”的塑料模型,直接往嘴里放。
齐念佛急急忙忙道:“乖琴儿,爸爸的乖乖,这个不能吃,不能吃啊。来,给爸爸,别吃啊。”
齐姝琴不高兴了,急了,甩着手将所有的数字拼图弄乱,“要!要!要!”
齐念佛静静地将拼图收拾干净,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大洋娃娃,哄了女儿睡午觉。
真的就是在哄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
第二天,数字拼图不是塑料做的,齐念佛吩咐厨房,精心设计,将蛋糕和饼干制作成数字的样子,然后摆在餐盘上,重新教女儿算术。
齐姝琴高兴了,她始终没明白为什么一加一等于二,她也不懂眼前这个很慈祥的人,为什么总是码放着花花绿绿的好吃的,然后重复这句话,她不理会这个人,只是高高兴兴的伸手拿过好吃的,塞到嘴里,手舞足蹈。
“啊——要——要——!”齐姝琴舒舒服服地坐在地毯上,抱着一只大洋娃娃,手指头对着电视乱戳,“要!要!”
电视上的广告正推销限量版的品牌毛绒玩具,海豚、大猩猩、大白兔还有会跑的小火车、精美的小轿车、可拆卸的别墅模型和花园、五颜六色的多米诺骨牌……“要!要!”
齐姝琴用脑门磕着电视屏幕,小脸涨得通红,拼了命要进去。看护的傀儡们赶快把她拉开,齐念佛已赶回来,急忙抱着女儿,“乖乖,爸爸回来了啊。”
齐姝琴扭着身子,执着地指着电视,“要!要!要!”
于是当天晚上,一套玩具都搬进了齐姝琴的房间。
只要她看中了,上午看到的,下午就买回来;下午看到的,晚上进家门;晚上喊了“要”的,第二天上午就会出现在她的床头。
齐念佛尽一切能力,来满足女儿。
“姐姐真是个幸福的小公主。”齐柳笛一边用海豚哄着齐姝琴,一边对齐宇乾和齐宇成说。
齐姝琴不懂他们说什么,只是看着这个很温柔的人拿着大海豚,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她的小脑袋也跟着摆来摆去。傻姑娘高兴了,笑嘻嘻地拍起手来。
齐宇成开动了电动小火车,“姐姐看,火车出站喽——嗡——”
他惟妙惟肖地学着。
齐姝琴张大眼睛,一会儿看看齐宇成夸张的模仿表情,一会儿看着小火车的转动,兴奋地拍着手,踢踏着腿,嘻嘻哈哈,含糊不清地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只有齐宇乾静默着,望着自己傻了的妹妹。
他转身找到了站在门口的父亲,“爸爸。”
齐念佛点点头,“家里的事情都还好吧?”
“儿子能处理好。”齐宇乾恭敬道。
齐念佛说:“乾儿,爸爸总是要走到琴儿前面……爸爸去了以后……妹妹这个样子……”
他沉默了。
齐宇乾静静地看向正把床当蹦蹦床,在上面兴奋地跳来跳去,拍手鼓掌的傻妹妹。
“您放心,琴儿是我的亲妹妹。她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爸爸,只要我、成儿和笛儿,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有口饭吃,琴儿也就有口饭吃。”齐宇乾坚定道。
齐念佛放松了,“……其实,如果能给琴儿找一个可靠的男人,是最好的……但是琴儿的情况,愿意和她结婚的,难保不是为了咱们家族的权势。日后会欺负琴儿,要我如何放心……可让她一辈子一个人……毕竟、成儿和笛儿也是要有自己的家人,精力分不开的……”
齐宇乾信誓旦旦道:“爸爸,我会尽力照顾妹妹。”
齐念佛只是摇头,“心意,们三个都做不到。们还有自己的任务。我也是引退后,把家族事务都交出去,才有十分的心思来呵护琴儿。”
齐宇乾刚要安慰,便有傀儡来传口信。
有一个客人来访了。
第二天,中午。
阳光铺满齐姝琴的房屋。
美丽的女孩穿着雪白的衣裙坐在床沿,抱着大洋娃娃看电视——她看不懂电视,她看的只是五颜六色的画片,看它们转来转去,她就咧嘴乐。
小孩子就是这样,拿一个东西在眼前乱晃,小婴孩的眼珠子就会跟着转啊转,然后手舞足蹈地乐起来。
齐姝琴的眼睛正转来转去,嘻嘻哈哈地摆动手脚的时候,一个人轻轻地走进来。
“琴儿。”
男子站在她身旁。
齐姝琴的目光,忽然有了刹那的明亮。
“琴儿。”男子的声音颤抖,却努力微笑。
他缓缓地蹲下来,扬起脸,凝视着齐姝琴,“我回来了。”
他抱着一只大铁盒子——铺满了勿忘我的蓝色。
齐姝琴抱着娃娃,安安静静地看他。
“还记得吗?”男子的眼圈慢慢泛起红潮,“那首短短的小诗,我们一起完成的,为了纪念一切值得珍惜的美好……”
齐姝琴依然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男子说:“还记得吗?琴儿?每天静校后,只有我们两个人,坐在教室的椅子上,一句,我一句……还记得吗?我念给听,好不好?灯——之——将——残——花——之——将——萎——”
泪水忽然涌出来,男子单膝跪地,他捧着大铁盒子,望着齐姝琴而流泪——那甜美的亲吻,那被生生掐断的情,那盛开在勿忘我之上的一句“忘了我”,那最后的泪水……
这是一段没有花前月下之柔情,没有圣诞情人之浪漫,甚至不敢公诸于众的甜蜜。
它只属于两个人,一间教室,一小段走出校园的路,一段不到半年的时光。
卑微地就犹如那生长在悬崖的小草,瑟瑟发抖,最终让恶风刮残。
可是——
那株可怜的小草,从未放弃坚持的希望。
因为它的根,扎得太深。
扎得深,爱得沉。
男孩变成了男子,却还是那个人。
“莫——”齐姝琴忽然张开嘴,清晰地发出这个音,“有————”
她努力地,睁大眼睛,一点点地将音符,吐出来,“悲——伤——”
泪花盛开。
男子握住齐姝琴的手,齐姝琴傻傻地,却固执地,盯着男子的眸。
“曾——经——有——过——”
他们一起念,慢慢地念。
阳光满屋。
“如——此——明——亮——如——此——芬——芳————”
他们同时停止了发音,齐姝琴的手指,摸到了男子的额头。
“顾——维——轩。”她缓慢而准确地念。
三天的妈妈,三个月的哥哥,弟弟和妹妹,六个月的姑姑,一直都喊不出的爸爸。
和不到三分钟的,顾维轩。
她呆滞的目光,依然说明了她大脑的蒙昧。
她还是那个傻孩子。
但是这竟然不会阻碍,她背诵那首小诗。
更没有阻碍,对那个名字的记忆。
卑微的小草,的根,扎得竟然如此深。
深到当病痛毁掉健的大脑,当现代发达的医术束手无策,当传统而神秘的法术丹药也望洋兴叹的时候——
最真挚而永恒的力量,来自人的内心。
它能创造奇迹。
男子哭了,泪水滚滚,“是我……是我,我回来了。琴儿,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齐姝琴的手指,摸上顾维轩的眼角,轻轻擦拭,“不哭——不哭——”
顾维轩擦干了泪,他从兜里掏出一只小匣子,里面放了一枚闪耀的钻戒,“我做了四年的假期兼职……”
他拿出戒指,“嫁给我好吗?齐姝琴?要我用一辈子呵护,保护,让我们永不分离。”
齐姝琴点点头,认认真真地将戒指戴在手指上,“好。嫁给。”
顾维轩抱住齐姝琴。
阳光,柔软地温馨。
后续
齐柳笛的日记:
某年某月某日,晴。
今天,是大家最高兴的日子。
姐姐出嫁了。
在此之前,姐夫曾委婉地表示,姐姐并不愿意在原有的环境中生活,她应该换一个新的环境。他会借贷,给姐姐买新房。
爸爸坚决不同意,翁婿俩争执了一个星期。最终是爸爸赢了。因为姐夫也不得不考虑到姐姐的病情——毕竟一个痴呆的大人,需要更好的居住环境。
爸爸总算得到了表现的机会。我知道,爸爸的心愿已埋了好几年——给姐姐收拾最华丽的嫁妆,风风光光送出门。
高级的房屋,套的生活用品,精心制作的保姆型和保安型的傀儡。
还有豪华的婚礼,爸爸恨不得邀请世界所有人来见证他的女儿挺胸抬头,幸福的当了新娘。
姐姐穿戴着华丽的凤冠霞帔,真的很美。智商的减退,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美丽,反而眼神的幼稚,使得她更加令人怦然心动。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任我们摆弄。因为我们哄着她,说一会儿姐夫就来抱她了。
姐姐就高兴地听话了。
爸爸看到姐姐的时候,激动地热泪盈眶,可最终只是轻轻说:“琴儿真美。”
爸爸低头亲吻姐姐的额头,“琴儿,要嫁人了,爸爸终于把托付出去了。”
我打趣道:“爸爸,舍不得姐姐吧?”
爸爸疼爱地说:“做父亲的嫁女儿,心里都舍不得,今天我舍不得琴儿,以后也舍不得。还是招个女婿来吧。”
姐姐只是拿着如意,瞪着眼睛,傻呵呵地看着我们,直到姐夫出现,她的目光,就专注地看姐夫。
那是身心的信赖和依。
姐姐真的要飞出齐家了。
我们都这么想。
祝福,姐姐。
某年某月某日。晴。
姐姐和姐夫新婚美满,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姐夫说,姐姐的智商再一点点提高,她会算算术了,还能背二的乘法口诀。
某年某月某日。晴。
好消息!姐夫说,姐姐怀孕了。
爸爸得到消息后,立刻驱车去了姐姐的新家,就此住在那里,三天后才笑容满面地回来。
“我要当外公了。”
这成了爸爸四处炫耀的口头禅。
某年某月某日。晴。
去了医院检查,姐姐怀的是龙凤胎。
爸爸大为紧张,和姐夫磋商了许久。终于,姐夫同意爸爸多带几只隐形傀儡,搬进来,贴身照顾姐姐。
某年某月某日。晴。
今天,姐姐分娩了。顺利产下一对龙凤胎。
姐姐当妈妈了。
她左边抱一个,右边抱一个,一脸骄傲的样子,对这两个小宝宝,亲了又亲。
姐姐是个傻孩子,但是令医生和我们都惊讶的是,她几乎是无师自通地,用标准的姿势抱着两个宝宝,给他们喂奶喝。喂着喂着,姐姐的嘴角,就会流露出不同于以往傻乐的,柔美微笑……
这就是母爱。
她虽然没有了智商,但她也没有了痛苦的回忆。
她有的,是自己的宝宝,自己的爱人,自己的家和幸福。
尾声
除夕夜,齐家主宅,洋溢着新春的喜悦。
齐家长女婿顾维轩开车,载着爱妻齐姝琴和已过了百天的一儿一女,高高兴兴地回到齐家,共庆新春。
齐念佛早就站在门口,将女儿女婿,和襁褓中的外孙,外孙女都给迎进来门。一番嘘寒问暖后,顾维轩将两个宝宝放进摇篮,然后拉过目光紧紧盯着孩子的齐姝琴,小声说着:“琴儿,来,跟我喊人好不好?这个是大哥,大嫂——”
他指着齐宇乾夫妇,齐姝琴就很乖巧地喊“大哥哥——大——大嫂嫂——”
齐宇乾心疼地亲了亲妹妹,他的夫人将红包塞到两个小婴孩的摇篮里。齐姝琴咯咯开始乐。
“这是——这是——弟弟——和——和妹——妹——”齐姝琴主动指着正逗弄小宝宝的齐宇成和齐柳笛,这兄妹俩惊喜地过来,亲吻着他们的姐姐。
齐念佛看到一家人和睦的样子,说不出的高兴,此刻便起身道:“饺子出锅了,盛上来吃吧。”
顾维轩却说,“爸爸,等一下。”
他鼓励地拍拍齐姝琴的肩膀,“琴儿,这个人是谁?”
齐姝琴看向了齐念佛。
原本热闹的大厅,忽然沉寂了。
只能听到电视机里,春节晚会的主持人们,激动地一起倒计时的声音,还有外面越来越密集而响亮的鞭炮声。
十,九,八,七,六……
旧有的痕迹,在时间的前进中退却……
新年要到了。
新的一切,要开始了。
齐姝琴愣愣地看着齐念佛,又求救般地望着丈夫。
顾维轩依然轻柔地哄着她,“要在宝宝喊之前,自己先学会喊哦。乖琴儿,来,这个人是谁啊?”
齐姝琴继续傻看齐念佛。
五,四,三,二……
一!
“爸——爸。”
齐姝琴,轻轻地说。
新年的钟声,敲响。
齐念佛的泪水落下。
他的女儿,终于喊出了一声“爸爸”。
他拥抱着齐姝琴。
“春节快乐,琴儿。爸爸祝永远幸福。”
很快,齐家欢快的鞭炮,也在空地上响了起来,礼花绽放于夜空。热气腾腾的饺子出锅,摆上了团圆的饭桌。
现在,请不要天真地许愿,说从此,艰难和痛苦不会再出现,我们的王子和公主将过上幸福生活。
那只是个童话。
真实的生活总是喜怒哀乐。
而真实的我们也并不惧怕生活中的困苦和悲伤。
只要身边有信任,有温情,有支持,有帮助,有执着,坚强而温暖的爱——
那么我们终会穿过暴风雨,缓缓驶向——幸福的港湾。
第三种结局完
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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