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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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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泌之洋洋

      (为了方便阅读,标了一下各小节的sp情节含量)

      一、怨偶(含sp,虐女)

      我十六岁出嫁,丈夫是月明桥下布庄老板的儿子,他叫陈贵,长我十岁,生得高瘦,足比我多出一个脑袋,皙白的面上还未蓄髯,不爱笑,双目阴仄仄的,瞧得人心里发毛。我不喜欢他,也不肯听他的话,他要生气,我就跑,他病怏怏的,追不上我。

      他毒得很,一家子吃饭,他便将手伸进桌底,偷偷拧我的大腿肉,见我不敢吱声,他便拧得愈起劲儿,夜里剥了裤子,大腿上青一块紫一块,他从不怜惜,扪着屁股瓣儿使劲儿折腾我,哭骂声大了,他便伏下身恶狠狠地咬破我的嘴唇。

      有一回他拧我,我疼得实在受不住,当着长辈叫唤了一声,他娘不听分辨,抄起量布的竹尺,揪着我的耳朵将我撂倒摁在长凳上,也不避家里人,扒光裳裤狠狠抽了一顿。

      我疼得直扭腰,他们便啐我淫荡:“瞧这贱人,打着屁股还敢发浪!”

      我拧一拧屁股试图缓解疼楚,他们就笑我挨打没够:“就是欠揍,腆着屁股找抽!”

      我男人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

      “娘,狠狠收拾她!女人不揍不老实。”

      我被竹尺抽肿了皮肉,血红的棱子一道叠着一道,夜里伏在床上,只盼他今晚少折腾我些,男人冷笑着骑上我的小腿,啪啪两巴掌扇在肿团儿上,命令道:“撅起来。”

      我不为所动。

      “还不老实?”他掐起我的肿肉打着旋儿狠狠拧了一拧,我疼得嗷嗷叫唤,屁股也下意识撅高了,他很满意,悠悠折起一根晾布的麻绳,挟风重重甩在我肥胀的屁股上,左一记,右一记 ,边打边问:

      “疼吧,滋味儿不好受罢,啊?跑啊,怎么不跑?再不老实,老子天天抽烂你的身子,你就给老子撅着光腚,跪着下地干活!”

      我哭着、嚎着,还不忘回过头恶狠狠地拿眼瞪他,他着了恼,跪起来掐着我的腰,挥着麻绳儿卯足了劲儿抽我,抽得血口子一道道的才作罢。

      听着我长一声短一声的哀唤,他胡乱撸下自个儿的裤子,两手扒拉开我大腿,托起腰狠意驱骋起来:“死娘儿们,来年要生不出儿子,老子弄死你!”

      他家里朝打暮骂,这日子我熬油似的生生熬了大半年,他家见我肚子始终没动静儿,嚷嚷着说我是个妖女,教族长将我沉塘,到底是我娘哭着求着,央了族里的人来说和,哄着他一纸休书放了我,将我领回了家。

      回家的时候我刚刚十七岁。族长同我娘说,我这样的女子,再嫁已无可能,按照乡间风俗,如果父母肯出钱,可以将我充作男人,娶一个妻子,将来给我立嗣,我死后便不必葬在荒郊野岭无人祭拜。说得容易,可我们寡母孤女的,除了白天的农活儿外,还要每天夜里点灯熬油地做点儿针线,才能勉强度日,上哪儿筹这笔钱呢?

      这一年我娘赶集回来,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在村口要饭,给了她一个馍馍,她便跟着走,于是娘将她带了回来,烧水教她洗澡,又拿了干净衣裳给她换。洗完澡,整个人瞧着也清爽精神许多,虽然黑黄瘦小,但水灵灵的一双妙目,忽闪忽闪的,透着机灵爽利。我们问她的名字,她说的口音我们并不能懂,只听音儿像是“玉英”两个字,从此我们便叫她“玉英”了。她来时乡音不很通,也不大说话,干活却很勤快,娘打心眼儿里喜欢她,她也便这么住下了。

      玉英进进出出,院子里瞧着议论纷纷,不多时便炸开了锅,都猜这是娘给我讨的媳妇儿,纷纷撵上门来讨要喜酒,却闹得娘与我都百口莫辩,到底隔壁家的周大娘是个晓事的,听毕娘解释明白这玉英的来历,一拍大腿道:“好事儿啊,哎呀你娘儿两个也忒老实了,天上掉下来这么个媳妇儿给金娣,不捡白不捡嘛!”

      娘有些为难:“这……不好吧……恐怕她不乐意。”

      “她不乐意算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养着她,就是她娘,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她敢不从,你只管拿出当婆婆的威势来,关起来,饿几顿,荆条板子抽上身,她还敢说什么?”

      娘讪讪地笑笑:“逼着人家好好儿的大闺女给女人做老婆,这我……我做不出哇……”

      娘不肯,我却动了心,拧着眉头一跺脚,驳道:“给女人做老婆怎的,丢人?给男人做老婆就光彩?日里打夜里骑,当牛做马,是什么好日子,跟着我们有什么不好!我去说!”

      说到这里,只听见背后咣当一声,玉英倚着房门,有些发白的嘴唇咬出一道血痕,满面羞愤地看着我,摔在地上的竹掸子也不拾起来,扭头就跑了出去。我追过去,哪知她瞧着瘦弱,跑起来却快得像一阵风,天已擦黑,一溜烟没了影儿,我边追边喊:“来人啊,我妹子跑了,帮忙找啊——”

      族亲乡邻们听言纷纷打着火把赶来帮忙,末了还是村口赵家的大姐儿在柴垛里擒着,给我们送回来的。我听了信儿忙往家赶,见着她气不打一出来,从门后边捡了根赶鸡的竹篦,照着她身后不拘屁股、大腿狠狠甩了几下,削得一根根的竹篾子抽在身上啪嗒作响,我边打边骂:

      “你还敢回来啊你!娘有多担心!跑!叫你跑!教狼叼走、教拍花子拐去了都不知道!”

      她唬得泪花颤颤,蜷着身子往几个族姊妹身后躲,族人们也帮腔:“你这小丫头胆儿也忒肥了,大黑天就敢往外跑?打!打折她的腿!看她还敢不敢!”

      娘回来时,正赶上我拿着竹篦满院子追她,上前来一把就将玉英护在身后,啐我道:“坏了良心的丫头,打她做什么,还不是你瞎搅混,她又听不明白……”

      她又听不明白。说到此处,我才恍然醒过神来,这也才扔了竹篦,与族亲们道过谢,随在娘和玉英身后进了门。玉英口里一直咕咕叨叨念着什么,惊颤悚惧的模样,哎,其实她说话,我也听不明白。

      娘揽着玉英坐在床上,很是怜惜地抚去她腮颊的眼泪,感叹道:“这么点大的女孩子家,一个人跑这么老远的,要不是受了人欺负,能为的什么呀,你们还不肯叫她好过,那不是存心逼死人么?”

      我垂着头对她们跪下来:“娘,我不对。”

      玉英的话我们听了许久,末了连猜带蒙地琢磨出了意思,她说:“我不嫁人……”此后好一阵子,给我讨媳妇儿的话在家中便再不曾提起过。

      家里多了一个人,也便多一张嘴吃饭,从前我们娘儿两个过活,尚能温饱,玉英长住下来,一个子儿就得掰成两份来花,更别说娘还存了一份心思,多少想替玉英攒点儿嫁妆,我们便不得不过得更减省些。

      我也是真心想要将玉英当做妹子,好好来待她的,可我瞧着她,却真心喜欢不起来。别看她平日里安分随时的模样,犟起来比我还厉害,初来时不肯上桌吃饭,蹲在灶间啃个窝头就算吃过了,我拉也拉不动,怎么劝也不肯听;拎着水桶摔了一跤,我便教她打水一回少打些,多分几趟,不要跑,她偏要打得满满当当,步子又疾,好几回又险些一跟头栽地上。和邻里间起了争执,她也不服输,左亲右邻得罪了个遍,有一回不过是周大娘借了家里的笊篱,还回来时沾了些面疙瘩,她便操着那口旁人听不明白的乡音吱了哇啦同人理论,拽也拽不回来,我苦口婆心地劝了半日,她倒瞪我,骂我多管闲事。

      我疑心她成心跟我作对,事实上她也的确只是不肯听我的话罢了,娘一发话就大不相同了,说什么是什么,玉英立时变作了世上最没有主见的一个人,张口“娘说”,闭口“娘教”,不仅自己听作佛旨纶音,还不许我不听。

      我私下里恨道:“凭什么!”

      娘便发笑:“你不听听你拿什么语气跟人说话?”

      我心知她也是不喜欢我的,对我从没有好脸色,

      娘护着她,她越发有了倚仗,从前还是畏畏缩缩地躲着我,后来索性当着面呛我:“瞧你那指手画脚的模样,跟我那娇生惯养的哥一个做派,你以为是天王老子?”

      我可怜她,并朝她不发作,娘每见了又总是笑我:“当初不是要讨人家做媳妇,这下可好,当街坊都够呛!”

      我只好吐吐舌头,自我解嘲:“得亏没讨了她呢,我看她那个油盐不进的态度,和陈家那个死鬼男人也不差什么……”

      半年下来,玉英教娘悉心调养一番,腮颊上也略长了些肉,出落得日渐水灵,对我们说的话总算也能听懂个七七八八了,在娘的两头解释劝慰之下,我们也渐渐化开了先前的误会,原来她是逃婚逃到这里的,她本家姓章,不大富裕,哥哥要嫁了她换彩礼给自己娶老婆,将她许了个老光棍,她不肯嫁,便一路逃来这里,听见我说讨媳妇的话,以为我也要将她卖给人家换钱呢。玉英同我一样,生下来没见过爹,有个哥哥,待她不好,还不如没有,许的那个老光棍,才见过一面,又丑又凶,听人说还嗜酒嗜赌,于是她说:“打小我就在心里拿定主意,一辈子不嫁男人,逼我我就逃,逃不过,还有一死嘛……”

      我虽不喜欢玉英,却头一遭在对于男人的仇恨上和她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也便附和道:“有志气,天下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胡说。”娘靠在床头正纳鞋底,听言微微含嗔,柔声斥了一句,又道,“你们才多大,又见过几个男人,说出这样的话,好不害臊。”

      “我!反正我是没见好的……”

      听见我嘟囔这一声,娘白了我一眼,低眉澹澹道:“我这一世,只有你爹爹这一个男人,他性子温和,也懂得体谅人,我从来没见他欺负过谁,也没见他同人红过脸……”说着有些感慨似的,笑着剜了我一眼,“真不知怎么着,竟生出你这么个牛脾气的丫头!”

       

      二、姻缘(otk,微sp)

      玉英十六岁了,娘便央了媒婆说亲。当年我那门婚事,娘听了叔伯婶娘们的哄劝,说是男方如何一表人才,家境如何殷实,远远瞧了人一眼,以为不错,就点了头,这回给玉英寻人家,少不得就吸取教训,慎之又慎了,再不敢贪心生出点攀附高门的念头,跟媒人千叮咛万嘱咐,说什么也要看着人,问几句话,再教孩子们彼此见见,觉着好再定。这样的嘱托,在大户人家看来,自是不合规矩礼法的,不过对于我们平头百姓来说,倒也无伤大雅。

      适龄的小伙儿们一个个被媒婆引了家来,不多时,娘便相准了一个,说是家就在本乡,人也标致,性情还好,便叫玉英梳洗装扮,与人见面。玉英自然是老大不情愿的,又不好拒绝娘的心意,我便说给她支招,先一步去了堂屋。

      那小伙子生得白白净净,也有些子女孩儿的阴柔气,这模样不禁又令我想起了陈贵,后脊梁不由生起一股恶寒。

      娘诧异道:“诶怎么是你,你妹子呢?”

      “哦,还没起。”我故作平淡地应了一声,仿佛说的是个寻常事,又放眼打量起那个小伙子。

      “胡说什么呢……”娘说着便在我胳膊上轻轻打了一下子,看看那小伙子,讪讪地笑了笑,“想是昨天半夜做女红累着了,又里里外外忙了一早上,就眯了一会子。”又对我低声道,“去叫哇。”

      我故作委屈:“她又不听我的,催急了还掐我打我……”

      娘瞪了我一眼,转身进了房门,堂屋便只剩我和那小伙子,我对他说:“我妹子就是这个脾气,你别见怪哈。”

      那小伙子显然也有些坐不住了的模样,只尴尬了

      一笑,半晌才问:“怎么从前没听说,你家里还有个妹子呀?”

      “喔,不是亲的,我娘大路上捡回来的,刚来一年日子也不久。”

      小伙子听得脸色愈见不好看,又问:“那她家里是……”

      我漫不经心地一笑:“这哪儿知道,她又不肯说,好像……是逃婚一路逃过来的吧。”

      “逃……逃婚!你……你们不打听清楚就往家里领人啊?”

      “那有什么办法,谁叫我娘心善,也就是我娘心善,照我脾气早撵出去了。”我这厢平声静气,那小伙子却如坐针毡,我见状索性更添上一把火,问道:“诶,你什么时候定日子,把她娶回去呀?有个人调教调教,想来能安分些。”

      话一脱口,小伙子腾跃起身,拔足离去,一边走还一边说:“这亲不做了、这亲不做了!”

      “啊?怎么就不做了,好端端的怎么话说?”娘闻声赶来。

      我瞧着那小伙落荒而逃的背影,只觉滑稽,又放着嗓嚷嚷了一声:“喂,留下来吃饭呀!”

      我心里满是得意,笑着望了望娘,眸光交触,却见娘登时沉下脸色,撂下我转身回了房,我才要跟上去,只听见砰的一声摔门,便将我堵在了外边。

      我默默去做了中饭,饭菜端上桌,才去敲房门,推门进去,只见娘仍靠在床头纳鞋底,玉英低头跪在床下,我说:“吃饭了。”两个人都默不作声,我去到堂屋,在饭碗里夹了些菜,捧了碗筷到娘跟前跪下来:

      “娘,该吃饭了。”

      娘连眼皮都没抬一抬,不肯理会我,我又换了更诚恳的语气:

      “请娘用饭。”

      娘仍不吱声,我跪着捧了一会儿,只觉头顶黑压压阴沉沉,教我喘不过气来,我这才真的怕了,软下声气:“娘,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捣乱,求您好歹先吃饭,莫要生气……”

      如此僵持了许久,娘才将碗筷从我手里接过来,我见状莞然一笑,扶着床就要站起来,娘却打鼻里哼了一声:

      “谁教你起来,跪着。”

      “诶。”我敛着眸,又屈膝跪下来。

      娘接了碗筷,却也不吃,只拿眼定定地看了我一回,不露声色,只轻轻道:

      “来,你来。”

      我便挪着膝又朝她近前凑了凑,娘搁下碗筷,一把将我拖至腿上,照着身后狠狠扇了两巴掌,隔着裙子仍听觉皮肉脆辣,火燎似的疼。

      “我教你胡说!我教你胡闹!”

      我嗳哟两声,登时两腮烧得火热,漫过耳根,想起玉英还在房里,直拱着身子摇床晃腿:“叫她出去,叫她出去!”

      伴随着女孩儿两声细碎的轻笑,我只觉着玉英那一双水灵活生的眼睛,顺着我的脊梁直落我的尾骨,将我凌剥殆尽,我愈发羞恼,扭踢捶床道:“不许笑不许笑!哼,还不是为了你,你给我滚出去!”

      娘松开我,我脸红得没法见人,扯着床帐就要往里边钻,娘抬手又在我屁股上拍了一记:“脏不脏,没规矩!”

      这时又听见玉英几点星子般明灭的笑声,我委委屈屈地缩回腿来,蜷在床边的脚踏上,扭脸面朝床里坐在娘的裙摆旁边,玉英也跪过来,她抚着膝将脸枕在娘膝头,软声糯糯道:

      “娘,我不嫁男人,我就留在家里,服伺娘一辈子。”

      玉英撒娇也是浑然天成的,看她一双丰神藏韵的桃花目里透着盈盈的泪花,我晓得那是我一辈子也学不来的柔糯娇痴模样,我竟也有些忍不住心生艳羡和爱怜了。娘温柔地垂下将才掌掴我的手轻轻抚在玉英鬓角,我不由得妒火中烧,又“哼”了一声,气鼓鼓地摔门出去,听见娘在房里唤:

      “哎,记得把鸡喂了啊——”

      我本已经不再做娶妻的指望,哪知在玉英相亲失利过后的一年,母亲反倒又试探着将这个话重新提了起来。

      我一听便从座上跳了起来,一如当日被我吓跑的那个小伙子:“我可不娶她噢!她那么虎,谁娶谁倒霉!”

      “娘你瞧瞧她!说谁呢说谁呢?就好像谁稀罕嫁给你一样!”

      “不稀罕最好!娘,还是得找人说亲,尽快把她给嫁出去,免得夜长梦多!”

      “你!”她气得语塞,而后又冷笑两声:“好好,我倒是该嫁出去的,你一辈子讨不着老婆,可别后悔!”

      “我讨不着老婆,你得意什么?还不知道嫁不嫁得出去呢,赶早不赶晚,我这就去叫周媒婆!”

      “好了。”娘沉下脸一拍桌案,掀眸看了一目玉英,温声,“玉英,你跟我来房里,娘有两句话跟你说。”

      她们进了房门,我留在堂屋收拾碗碟,直到我涮好锅碗筷箸,玉英才走过来,说话的口吻平和了许多:“姐,娘叫你。”

      我没理她,穿过堂屋敲门进了房间。

      娘淡淡问了我一句:“你不要她?”

      以我的处境,娶老婆横竖要比独身好,只是看着玉英骄横,不呛她两句,倒像是我求着她嫁。我默了一下,就过去坐在脚踏上,也想学玉英那样将头枕在娘膝上,无奈我生得高长,勾着脖子去就,怎么瞧怎么别扭,我不甘心,仍抻着脖子拿下巴耽在娘腿上,张着眼巴巴地望她。

      “啧……痒!”娘避了一下,又忍俊望着我,一掌拍在我背上,含嗔道:“大大方方说,别闹!”

      我敛睫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我要——”

      “为什么?”

      “我想着——娘喜欢她,觉得她好,她就必然有她的好处,我听娘的。”

      娘愣了愣,扑哧一笑:“几时学得说讨好的话来了,油嘴滑舌!”

      “被她带得吧。”我瘪瘪嘴,又眨着眼笑。

      我和玉英的亲事,便这样定下来了,事后我才晓得,这事儿是玉英先跟娘提,娘才又当着我说起来的。

      我问玉英:“怎么想着愿意跟我过日子的?”

      原指望她嘴里能吐出些出人意表的答案,她却只是看看娘说:“娘说,我性子急,姐性子缓,我大意,姐心细,刚好可以彼此帮衬着,我听娘的。”

      “哎我是问——”

      “怎么愿意嫁给你的?”玉英转头睇向爹的牌位,问我:“不孝有三,是什么呀?”

      我这才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女丈夫娶来的妻,也是要替夫家生育后嗣的。玉英总是能先我一步察觉娘的心意,这实在是我羡慕不来的好处。

      我们将东边的堆杂物的厢房拾掇出来,作为我和玉英的婚房,烛花、喜服、请帖,样样都要着手预备着。既然要成亲,我们也便放下彼此心中的芥蒂,纵便不恩爱,也要努力拿出个恩爱的态度来。这日,我同玉英清早去赶集,走到门口,她忽然伸过手来要我牵着她,我们手拉手走出院子,玉英作意将胳膊一甩一甩的,一步一蹦哒,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便暗暗笑我们,窃窃私语道:“瞧她们,真像小两口儿了……”

      我有些赧,玉英却笑得坦然,胳膊甩得更欢了,扭头瞧我,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相公,我想吃集上的梅花糕。”

      “给你买。”

      然而,我和玉英实在是好不过一刻半刻的,上了街市,见她拖着我跑跑跳跳、横冲直撞起来,我便劝她不要跑不要跑,当心车马,她不肯听,又笑我胆小,我恼了,说:“你从来不听我的话。”我掐着她的腕子不肯由她。她仿佛觉得好笑,嗤道:“我做什么要听你的话?”我气得使力甩开她的手,她有些讶异地回头看了看我,便头也不回地兀自走在前边。

      我追在她后边骂:“女子既嫁从夫,你、你背信弃义!”

      她背朝着我,冷冷地回应了我一句:“我不嫁男人人,就是不愿从夫。”

      我望着她倔强的背影,心里颇觉委屈,却又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几天后,我看见玉英一边蹲在门口洗菜一边同住在隔壁的堂嫂聊天,堂嫂悄悄摸摸地问了玉英一句:

      “你晓得女丈夫的老婆是怎么要孩子的么?”

      她说着便凑到玉英耳边低语了两句,见我出来,却不做声了。

      堂嫂回屋后,我望着玉英,有些欲言又止,终是开了口:“本来我正要同你说……”

      “我早就知道了。”她语气轻淡平常,见我面色诧异,又补充道,“娘告诉我的。”

      就在早先定下的婚期前三天,娘却突然病倒了,请了大夫来看过,也拿不准,只开了药叫吃着。玉英与我轮流守在床边照看,见着娘的病情一日重似一日,却也束手无策。娘终日高热,时常昏睡,有时醒来,朦胧中还叮嘱我们:“别为这误了你们的婚事呀……”

      玉英劝她:“什么时候了,您还惦记这个,好生养病才是。”

      玉英暗自抹了几回眼泪,我瞧着心里也不是滋味,药不见效,我便日日缠着大夫求他想主意。

      娘病倒之后的第五日,玉英突然不见了,一早出门买针线,便再没有回来,原想着有什么事绊着了,可是守到天黑也见不着她人影,我慌了,相处日久,我第一次感到失去她的无助,从前我也晓得,她来家里帮了许多忙,可从未料到,她于我们已到了这般不可或缺的地步,譬如这一回娘病了,她的存在于我是多么大的慰藉……

      玉英走后,我独自照料生病的娘,衣不解带地陪在床前,夜深时,我感到深深的恐惧,我怕娘一病不起,撇下我独自一人活在世上,怕仅凭我做女红换来的钱度日,家里很快便要捉襟见肘……

      玉英走了三天,这三个日夜我度日如年,终于在第三天的黄昏,二堂哥家的大小子地跑来我屋前嚷嚷了一声:“细姑姑,细姑姑,你媳妇儿回来啦!”

      我又听见玉英风风火火的脚步声,怔愕着抬起脸,只见她风尘仆仆、灰头土脸,我拾起绣鞋一把朝她掷去,哽咽着骂了一句:“你死到哪里去了!”

      玉英出人意料地没有躲开,那绣鞋不偏不倚地砸在脸上,在颧骨烙下了一抹红印儿,她捂着脸垂下眼皮,轻轻道:

      “我去县里找郎中了。”

      我这才发觉玉英身后跟着一个鹤发童颜的白胡子老头儿,玉英说他是县里的陆郎中,原来她在集上四处跟人打听医术高明的大夫,偶然听见陆郎中的大名,不及回来报信,便徒步跋涉去到了县城。

      陆郎中给娘诊了脉,开了方子,果然药到病除,娘的身子也就一日日好了起来。

      我很歉疚砸玉英的那一下子,又十分感激她请了人来救了娘的命,那以后对她说话的态度也便斟酌许多,说来也怪,这次回来之后,她那素来得寸进尺的骄横似乎也收敛了得多了,娘见了也欣然笑称:“你二人如今才有些相敬如宾的模样。”

      娘又请算命的孙瞎子帮忙重新订了日子,我与玉英的婚事便在这一年的七月初三办成了。

       

      三、打嫁(含sp,家法,立规矩)

      乡里素有新嫁娘立规矩的风俗,也叫“打嫁”,具体怎么个打法儿,各家各姓的规矩也不尽相同,也要看丈夫、婆母的脾性,看两家的门第、交情。听说,有一年,本地有个富商做买卖赔光了钱,无奈将女儿卖给财主做妾,家里主母素来看不惯这女孩儿娇惯,过门的当天,在祠堂里扒了裤子实实打了一顿家法,那妾室后来安守本分,教她治得服服帖帖的,还给她生了三个小少爷。

      说来是有些人家相信笞拷女人臀股与子嗣诞育之关联的,我那前头的夫家对我那般无止无休地棰楚,有一多半是信了这个缘故,因此,过门时为此狠笞新嫁娘的人家大有人在,不过我们王家素来号称是积善行德的厚道人家,便不大兴这个罢了。

      成婚前一日,我将财主家“打嫁”的旧事添油加醋地说给玉英听,想借此唬一唬她,不料她只是神情淡漠地乜了乜我,仿佛听到了什么无聊的事情:

      “所以呢?”

      “明日就要行大礼,你不怕?”

      她白了我一眼,低头兀自做她的活计。

      王家的家法是一柄三尺余长的红木阔板,我只在很小的时候见到族长用它惩治与外男幽合的年青媳妇,那板子十分厚重,砸一下子,两瓣软白的屁股便整个儿瘪陷下去,再殷红透紫地鼓胀起来,打得疾了,皮子红熟,颤悠悠的滚着肉浪,小媳妇高一声第一声地惨唤。女人家受了这样的惩治,回去若不悬梁,从此在夫家便一辈子挨打受骂,再也抬不头来了。

      成亲的当日,娘从族里有德望的妇人手里接过家法,玉英跪在蒲团上,很是虔敬地伏下身子,高高的鬟髻恭良地垂在娘的足畔,娘却将板子交给了我,说:

      “金娣来罢,今后你们夫妇的事,你们自己做主便可,我是不管的。”

      玉英的眼眸微抬了抬,向后斜了斜睨向我,我原本不打算真的打她,可是这一记挑衅似的眼风忽然教我有些不悦,于是,板子落在她屁股上的时候,也便沉重了些,碍着母亲和满堂的族人,我就打了一下,便将板子供回案上,与她诵过族规,一一拜过,算是成了礼。

      这一下她显然是猝不及防了,闷哼了一声,再回目来睨我时,眼尾都红了,我抬起眼,正撞上娘略显责备的眼神。

      虽然是女嫁女,洞房花烛之夜,也是要夫妻共同在新房里过的。我和玉英从前就在一床上睡觉,只是平日里有娘在,这晚便只是我与她二人了。

      进了房门,她先我一步上床沿坐了,我牵起衣裳正要坐,她突然一巴掌呼在我身后,命令道:“撅着,我要打你。”

      我疼得嗳哟一声,捂着屁股扭过身子面对着她,呵斥道:“要死哦你!”

      她眸光一时沉冷下来,森凉逼人,站起身一把捽着我的领子拖曳着掼至床上,骑在我腰上扯开系带层层剥褪去我的裳裤,我哭着撵她、搡她,她都发了疯似的不为所动,直将我腰腘之间扯得一丝不挂,才顺着胫腿将围裳亵裤一并剥拉下来,团了个团儿推窗撂了出去。

      我扭着身子奋力挣扎,她却倾下身来轻轻吻了吻我眼角腮边的泪珠,柔声道:“听话,乖乖挨了这顿打,过会我去院子里给你拾衣裳,不然,你光着下半截儿去?”

      我嘤泣着低吼了一声:“你滚!”

      她一笑,发丝婉垂轻拢着脸颊,喜烛映着红妆,竟有一种阴异的美艳。

      “你要悔婚?”她将指尖点触在我柔软的腮颊,嘲弄似地搬出了族规,“行啊,去祠堂里趴着,挨八十记家法板子,教大家伙儿瞧着,娘也瞧着!”

      听她说完,我像是被秋风冷淋淋地劈了一道,浑身瘫软于她胯下。她摁着我的腰,换了一边坐,我又感到那一双明丽的眸光拂扫过我袒裸的腰腘,周身的血霎时涌向了头顶。

      她挥展开惯于劳作的肘臂,巴掌从容不迫地裹在臀丘,挟着窗隙里透来的薄风,于脆嫩的皮肤一层层覆上温钝的耻热,皮肉于羞人的脆响里瑟颤着夹紧、抽缩,而后终然于叠覆难忍的灼痛下试图扭闪逃遁。在我无助的泣噎声里,她垂手重重抚挼上我热烫的两丘,料想应已红熟了,在她的手掌底一颤一跳地哆嗦起来,她忽然问我:

      “知道为什么打你?”

      “你也忒记仇了,就为白日祠堂里那一下家法……”

      话音未落,一记凌厉的掌风过后,我绷着腰,咬紧了唇,连肩也颤了颤。她从我身上跨下来,只拿膝弯抵着我的肩背,抻臂从窗台上够下来挑窗的竹竿子,回身摁住我,将沁凉的竹竿贴在温热的臀肉上,刮刮点点,碾来蹭去,瞧着我紧着两瓣薄肉瑟缩着埋首哀鸣,已有些央求的意味,才不疾不徐地落下一竿子,我弹瑟着皮肉伸手去遮挡,她越兴儿扯过我的手翻过掌心来敲了两竿,我蹙紧了眉,扭着身子哭着摇头,竹竿再撵上屁股,我竟无意间耸起臀丘来承责,当我察觉了这个小动作,愈发羞恼难当,玉英却看上去很满意,她将手掌覆在我身后的肿皮上,缓缓抚了一抚:

      “姐。”

      此时我宁可她不要这样提醒我,也宁可她用玩世不恭些的口吻,可是她偏偏这样叫我,又将话说得庄重而平和:

      “我叫你一声姐,不是因你可敬,而是看在娘的份儿上,你不要以为因此就可以管教我、凌驾于我之上,相反,娘将你托付于我,要我照看着你,娘惯着你,我却不惯着你,今后再让我见着你任性妄为——哼!”

      竹竿子随着她话音的起伏高一下低一下地轻轻扑打在我的臀尖,她还好意思说别人任性妄为,任性妄为的分明从来都是她!

      我恨声喘咽着,拱起腰来试图挣开她,她却不依不饶地运力在手掌将我摁得更紧实,我再挣,她便哼笑着问我:“屁股不想要啦?”竹竿儿啪嗒点了一下,“还是衣裳不想要了?”

      “我告诉娘去!我告诉娘去!”

      “你去告好了,你想闹得娘不得安生养病,就去告嘛!”

      我一时语塞,僵了片时,忿忿道:“等娘好全了,我还是要告诉娘的!”

      她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歪着脸来瞧我,学着我的口吻嘲笑道:“告诉娘去——多大人了,羞不羞?”继而又拿出几分怀柔的态度,“两口子过日子,总得有个定规矩拿主意的人罢,我来当这个人,总比你先头那个死鬼男人强吧?”

      不等我抗议凭什么这个人不能是我,她进一步施展出她的苦肉计,搁下竿子索性伏身枕在我身旁,放娇道:“哎姐姐,我可是要给你生孩子的呀,我来日要受的,总比这疼十倍百倍不止吧,你就当是为我分痛了,依了我罢——”

      我扶着床便要起身,她自然不肯的,张手便重将我摁回去,挑挑眉道:“不依也没法,你打不过我!”

      “我要去捡衣裳!”

      “你应我几件事,应得好我替你捡去。”

      “行行行你说。”

      她拾起竹竿于我身后并耸的两丘“嗖”声抽了一记:

      “第一,今后,无论何时何事,我再与邻里族亲起了争执,你必须向着我!”

      “嘶……你就是蛮不讲理!”

      “不讲理你也要向着我!”

      “成成成,你刁钻你赢。”

      “第二——你不许当我小孩子一般对我指手画脚、呼来喝去。”

      指手画脚、呼来喝去,这分明是她此刻的写照。话音甫落,“嗖”地又是一记,硬质的竹竿子却于绵软温热的臀丘上唤醒一股凛冽的痛意,两团霎时绷得邦硬。

      我顾不得指摘她的蛮横,幸而她终于说出来一句人话:

      “你我有商有量地过日子。”

      道理不差,只是从她嘴里蹦出来多少教人觉着有些讽刺,于是我也不疼不痒地应了她一声。

      “第三。”

      “有完没完!”听见这个“三”我汗毛都竖起来了,身子一侧,竹竿儿还是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臀尖软处,我欲哭无泪,只听她道:“最后一点了。”我才稍稍松了口气。

      “今夜的事,是你我夫妇闺房里的私事,你不许告诉任何人,娘也不行。”

      我一拳捶在床上,她仿佛料到了我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松开手,挪开腿给我让出一条道儿,很是坦然道:

      “你自己去捡衣裳吧。”

      我和玉英的洞房花烛之夜,便在如此闹剧一般的氛围里惨淡地收场了,我是不肯求她的,自己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东望望西望望,捂着小半截裸赤的臀股去到院子里,而玉英则掀开窗缝,扒在窗口看戏似的冲我笑,忽然矮墙下传来两声急促的犬吠,惊得我汗毛倒竖,急急慌慌地抱着衣裳跑了回房。

       

      四、子嗣(微sp、耳光、微训诫)

      新婚之后,玉英却比从前更加忙碌起来。按照宗族的规矩,家里没有男丁,便分不到田地,娘多年守节,官府那边能拨下来些抚恤,饶是如此,我们农忙时还要去别家田里帮佣。

      娘的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玉英清早起来煮了饭,喂了鸡,就去地里帮人捡棉花,平日里缝缝补补的活计她做得没我细致,这个差事我却是做不过她的,她和娘年轻时一样,可以不必直起身来歇息,一弓下腰去便是半日,中午我在家中烧好饭给她送去,她在田埂上直忙到日头落山,才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

      由于太过疲累,秋收的日子里,她回家后就不大与人说话了,胡乱扒拉几口饭,倒头便睡。本来娘瞧着蔫蔫儿的,我在屋里料理家务,暇时只是替人做鞋、裁衣裳,气氛沉闷得可怖,终日罕闻人声,简直令人发疯,可我又实在不忍说她什么,毕竟她睡到三更天起来,便要为我们家继嗣传宗的事业操劳了。

      按照族中的规矩,只要出了信期,族中成年的男子要轮流去她房里过夜,直到怀上身孕为止。

      第一夜为她破身的是王家的族长,我想起自己的初夜,不放心,便没有睡,待到四更天族长离去,我才去到厢房里,她也没有避我的意思,赤着下身,叉着腿仰躺在床上,黑瘦的脸上挂着细密的汗珠,我抬起袖子给她揩了揩汗,低眉便瞥见她身下染着血点上白绢,我问她疼不疼,她点点头,我又说:“我打盆水来给你擦擦身下。”她轻喘着回了我一句:“好。”

      我替她擦洗过身子,换好贴身的小衣,便拍拍她道:“睡吧。”说着也解衣躺下来,她要让我睡到里侧,我摁住她:“早上你多睡会儿,我起来煮饭。”她没有说话,只是乖乖躺下来,侧身将一只手臂轻轻搭在我身上,见我没有拒绝,又将一条腿也跨上来,仿佛我是她的一个枕头布娃娃什么的,我微微叹了口气,抚了抚她的手背,便默默阖上了眼。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月有余,这大抵是我与她相处得最为平和宁静的一段日子。天一日日凉了,过了农忙的时候,到了第三个月,月中信期如期而至,她蹲在屋脚面着墙洗脏衣裳,忽然便哭了起来:

      “又没有……”

      我知她指的是身孕,只是我并不心急,反问她:“早晚会有的,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她默了许久,才埋着头低低地说了一句:

      “我不想和他们睡觉了。”

      回目正见我张着口愣在原地,不知该接些什么话,她一把拽着我胳膊,压着声道:

      “姐,你别给娘说。”

      信期一结束,她便急不可待地将家里洗衣裳的棒槌塞进了我手里:“你不是一直恨我么,喏,拿这个打,狠狠地打,别客气。”说着便爬上床去解了裙裳、中衣。我都看傻了,待反应过来,一把捉起她手:“干啥呢,脑子坏了?”

      她衣裳褪了一半,露出大半个结实圆润的屁股,塌着腰在床边撅着,催我道:

      “快点,我要给你生个儿子。”

      “你傻了吧,我怎么让你生孩子?”

      “二嫂嫂说给我的法子。”

      我听来心里暗笑,有时候我觉得玉英挺机灵,谁知这会子竟傻得有些可笑,若这法子灵验,我从前在夫家,早该熬出头了,我道:“她说你倒肯信啊?”

      “试试嘛,试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我打了噢——”

      “打!”

      我没真的使力,拿着棒头在她臀丘上敲了两下,敲得那麦色的肉皮儿颠颠弹弹,实有些惹人怜爱,她扭头来白了我一眼:

      “没吃饭呢?”

      我深吸一口气,伸着棒子拨了拨她耸翘的一瓣儿薄肉,她蹙额“啧”一声,扭了扭身子,棒槌“啪”地一下在她屁股上砸出一道绯红的浅坑,她哭着仆下身去,嚷了一声:

      “娘——姐打我!”

      娘闻声赶来,将我好一通数落:“她有哪里不好?家中里里外外大事小情哪一件不是她张罗着?亏你怎么伸得出手来!还拿了根、拿了根这么粗的家伙,嗯?”娘说着抬手便在我身上甩了两巴掌,又缴了我的“兵械”,玉英一个翻身卷在被子里,睨着我只是偷笑。

      娘走后,我便瞪她,跺足恨声道:“你要不要脸,你要不要脸!”

      她笑得更欢:“哼,谁教你扒我屁股?”

      玉英盼来盼去,到了这一年的年底,有一回我打水来房里洗月事带,才想起来仿佛好久不见玉英洗这东西了,无人时便拿胳膊肘戳了戳她:“诶,我去请个郎中给你把把脉呀?”

      她忙将食指抵在唇下冲我“嘘”了一声,低道:“再等等,等过完年罢。”

      “噢噢我懂我懂。”

      按我们乡里风俗,女人怀妊未足三月是不兴说出来的,怕坐不稳胎,玉英谨慎得很,连娘也瞒着。

      过了十五元宵,我便将大夫领来家里给玉英把脉,果然诊出了孕像,皆大欢喜。

      翌日我出门赶集,说给她买点补品,玉英说什么非要跟过来,问就是怕我给拍花子拐了,见到什么小孩子玩的用的,总要拿起来看看瞧瞧,看到有了年纪的孃孃婆婆,就缠着人家问:

      “诶,您瞧我这怀像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我嫌丢人,一把将她扯走:“去去去,三个多月呢看什么怀像?”

      “看看有什么要紧!”

      见她将嘴撅得能挂油壶了,我提起捆糕点的绳子便要往上拴结儿,她“哼”一声搡开我,嚷道:

      “王金娣,你是不是皮痒!”

      四面八方的眼光纷纷投向我,我急了,伸手就在她屁股上拧了一把,她也不甘示弱,龇牙一口便咬在我胳膊上。

      我们一路走着,不觉便走到了月明桥下,大大的“陈记布庄”的匾仍高高地悬着,是本地的书家写的大字,烫了金,顾客络绎不绝,不乏搽着胭脂粉的年轻小姐和金钗银环的贵妇人,走近来热热闹闹的,我却觉得心底里压得喘不过气。玉英偏在这时候停下了脚步,我顺着她的眼光瞧去,那是一张雇佣织工的布告,她嘱咐我说:“在这里等我。”便一溜烟窜了进去。

      我生恐见着熟人,绕去一棵大树后边躲着,不多时玉英欢欢喜喜地跑出来,小脸儿红扑扑的,她跟我说:

      “姐,我明天来上工。”

      我不假思索地否了她的主意:“不行。”

      “为什么?”她挽住我的胳膊晃了晃。

      我很是烦躁地甩开她:“不行就是不行!”

      她也恼了:“你这个人,好没道理!”

      我们一路没说话,回到家中之后,玉英从娘那里听来了我与布庄老板儿子的孽缘,走到我身前啐了一口:“你就是矫情!我不出去找钱,儿子生下来吃什么?”

      我倏然目意冷晦地凝向她,幽幽道:“你为什么那么笃定是儿子呢?我不喜欢男孩儿,我原以为,你也是一样。”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扭头便跑回了自己房里,娘将我拉到身前坐下,劝道:

      “这却是你的不对,说着她出去做工的事儿,怎么就扯上生男生女了?况这也不是人意能强的,做什么为这个吵?”

      “我就是不喜欢、不喜欢,成日挂在嘴上,我听着堵心!”

      娘倒没有生气,只是拿绢子替我揩了揩眼泪,柔声款款道:“你们若养下男丁,家里便能分田,就这么任性?”

      她不这样还好,越是这样,我心里越觉着委屈:“我从前替他们家做活儿,受他们的气,也就罢了,做什么我媳妇儿也要上赶着去受他们的气?”

      玉英拿定了主意,便不肯再改,最后还是我做了妥协,我将花生、红枣剁得碎碎的,裹了两个饭团,一早临出门时装进她背篓里,我说:“呆不下去就回来,我们一人省一口粮,养得起你儿子。”

      我不会织布,学了一年也织得不好,从前在夫家不知为这个挨了多少打骂,谁知玉英却是这一行的好手。玉英又忙碌起来,每日拿回来的钱更比从前下田多了一倍,只是这一回与农忙的时节又不同了,她回来家中时不但不见疲累,反倒比平日里更多了几分活泼气。

      到了开春时,玉英的肚子渐渐显怀,族中的老人们都说她肚子尖挺挺的,瞧着像是男胎,她听得欢喜,便来同我展望心中的愿景。许是将要做母亲了的缘故,她整个人看上去都比从前温厚亲和许多,于是连同我说话的态度也和缓了好些:

      “男人坏透了,可是要是能做男人,却是好极了,若能重新投胎,姐,你不想做男人?”

      我思索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想。”

      她也没有生气,只是有些诧异,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道:“做了男人,便有田可以种,还可以读书做官,堂堂正正娶妻生子,将来想去哪里,便可以去哪里,所以,我希望它是个男孩儿,不要委委屈屈地过一辈子。”

      “女孩儿也很好,我从来不伤心娘将我生做了一个女孩儿,从小娘一直很疼我,什么重活都不肯要我做,还供着我上了三年女学,后来在陈家受了委屈,娘拼着豁出性命也要将我领回来……将来我也并不想要去哪里,只想好好守着娘、守着你过日子。”我握着她的手宽慰道,“万一是女孩儿,再如你这般厌嫁,日后也像我这样留在家中,做个女丈夫,也就是了。”

      她笑了,笑完甩开手白了我一眼:“没出息!”

      玉英太过瘦小,又总不肯好好吃饭,镇日奔波操劳,六月初五这一日在陈家上着工,忽然便破了水,告了假,自己摸寻着去了早先打听好的甘稳婆家里,托邻里回来与我家报信。

      娘同我赶去时,天已擦黑,甘婆子的女儿帮忙,正端着满满一盆血水出来倒,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娘揽着我朝里走,进了房间,漫室的腥秽之气顶得人喘不过气来,我看见玉英浑身是汗的躺在床上,嘴唇发白,下身寸缕不挂,稳婆握着她的足踝,还一直催促着“使力”“使力”。

      我过去坐在脚踏上,握起她一边手说:“受不住你便抓着我。”

      四目相对,想来她亦在我目中窥见了惶怖,甩手一把搡开我,粗喘着喊出一声:“滚!”

      我红着眼尾,吧嗒吧嗒的眼泪一时说不出是委屈还是心疼,还是气恼,只是默默从冰凉的地上爬了起来,走去门边贴着墙站着,娘替了我的位置,听着玉英撕心裂肺的叫喊,我的心也狠狠提了上来,满手心里冷汗攥着帕子,不知不觉的将帕子也绞烂了。

      甘婆子的女儿喊我,我便也跟着去帮忙烧水,拧手巾。我不晓得自己怎么这样娇气,中途由于腥气太重,我觉得胃里一阵翻腾,跑到屋外吐了几回,才又回来守着,直到初六的凌晨,就在我只觉眼前一片晦暗之时,床尾才传来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

      “是男孩么?”我连忙赶上前去问。

      “是个丫头。”甘婆子的声音很轻,仿佛生怕教我娘和玉英听见似的。

      玉英还是听见了,她虚着眼巴巴地朝这边看:

      “孩子好么?抱来我看看。”

      我小心翼翼地从甘婆子手里将我们襁褓中的女儿接过来,抱去玉英跟前,试探着瞧她的神色,安慰说:“没关系。”

      玉英却比我想象得释然许多,她疲惫地睁开眼看孩子,也轻轻对我说了一句:“没关系的。”待看清孩子的脸以后,她竟笑了,“她怎么生得这样丑啊,像你家那几个歪瓜裂枣的族兄。”

      她说着侧过脸来瞧娘:“娘,给孙女儿起个名字吧?”

      我们的目光一齐落到娘身上,娘的神容出人意料的颓丧,她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看我怀里的孩子,拖着苍哑的嗓声道:“六月六,就叫她顺顺罢。愿她往后能顺顺利利的。”

      我低头望着玉英黑黄清瘦的脸,低低道:“你受累了。”

      她握着我的手摇了摇,叹道:“你呀你,方才逞什么能?”

      回到家中后,娘在爹牌位痴痴坐了许久,半夜我听见叹息声,走到堂屋,见她仍坐在那里,这时我才明白她们想要男孩的更沉重的一层缘故,那便是延续我爹爹的后嗣。尽管允许存在,我这样的“女丈夫”,在亲族中终究是一个异类,我与我妻子的名分,亦不过是宗族高高在上的施舍,需得我的妻子生下一个真正的男嗣,将来我死去,写入族谱,我是女子的事实被岁月模糊,才能清赎我们生为女人的罪过。

      我走过去试图安慰娘:

      “娘,没事的,玉英还年轻,我们……再要一个……”

      话没说完,啪的一记巴掌就狠狠掴在了我脸上,我觉得面上一辣,泪花便糊了眼睛,我捂着脸跪下来:“女儿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事……”

      “再要一个——”娘将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好好的黄花大姑娘,今夜里和这个,明夜里和那个……这样来一回还不够?怎么要,你去要?”

      这是娘头一回真正打我,当年我弄砸了玉英的亲事,她也并没有这样生气。我哭得呜呜咽咽:

      “我若是……我若是能生……怎么会被陈家休弃,又怎么会有今日……”

      “是娘不好,没给你同你妹子寻个好依托……”她也淌下泪来,心疼地搂住我:“我的儿我的儿……百年之后,你要怎么办才好?”

      此后我绝口没提过再要一个孩子的心思,出了月子,玉英又去上工了,她没有奶水,我只好熬米浆给顺顺喝,可怜孩子瘦得跟小猫似的,饿得嗷嗷直哭。玉英每日走得更早了,回来也更晚,半夜孩子总哭,她便又爬起来哄,我看不下去,于是叫她去娘房里歇,我在厢房带顺顺。

      玉英生产之后,并不似许多妇人常见是暴躁、苦闷,反倒整个人都仿佛开阔了许多,眼里越发有了生气。起初我还担心她因为没能如愿生下男孩而失落,却不想她很快便安然接受了现状,并且比任何人都更加疼爱顺顺,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我笑:“哦你现在不想着分田、不想着做官儿啦?”

      玉英说:“那有什么要紧,等我们顺顺长大了,嫁一个有田有官的,就好了嘛……”

      “你舍得她嫁出去?”

      “看我们自己高兴嘛,哼,你管那么宽!”

      我挤了挤眉,瞪她道:“嗬,我瞧着你近来不对劲儿得很!”

      不待我说完,她握起窗前的竹竿子照着我身后便是一下子,我恼了,捂着身子面朝她:“什么人呀!说话就动起手来,谁知道等长大了你要不要打她!”

      “我只打你,我疼她还来不及,就怕你欺负她!”

      “好好好,你是亲娘,只许你疼她,我们终究是隔着肚皮的了,我走——”

      “诶姐!”玉英起身一把拽了我袖子,我不依,她便长长地唤了一声:“相公——”

      按照习俗,顺顺算是我的女儿,但是只能叫我姑姑,不能喊爹娘,玉英不知怎么学会了哄人,拉着我坐下,附在耳边悄悄道:“好姐姐,你就是她亲姑姑——亲爷!”

      顺顺快满月的时候才只有四斤多重,玉英瞧着不是办法,便对我说:“咱们雇个奶娘吧。”

      她挣得多,她拿主意,她出钱,挑来挑去,选上了村东头的冯大嫂子,冯嫂子刚生了儿子,奶水足,看着我们家顺顺喜欢得不得了,每同我说要定娃娃亲,我总是笑一笑,胡乱支应过去,有一回正赶上玉英回来,听见了,黑着脸一把将孩子从冯嫂子怀里抢过来,便朝堂屋走,一路走一路骂道:

      “黑了心的混账老婆,我孩儿才多大,倒说起买卖的话来,金娣给她结账,教她给我滚,我家不用她!”

      一番话骂下来,冯嫂子也变了脸色,顺顺在玉英怀里吓得直哭,里外不是人,又哄这个,又劝那个,两头不落好,最后冯嫂子气哄哄拿钱走了,玉英还埋怨我不向着她,气得我一捶桌子,吼道:

      “人家喜欢顺顺,又不是什么恶意,你不肯,莫非她能强定了你的女儿去?这般不饶人,得罪了她,对你、对顺顺有什么好处!”

      她却没有再同我对吵,坐在我身边只是哭,哭得眼睛红红的,我去搂她,她便软软地贴在我怀里,我不忍心了,同她说:“我忘了,我错了,说好了人前我该向着你的,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不要哭。”

      她便渐渐止了泪,偎在我怀里,全然一副乖巧小女孩的模样,那个时候,我是真心以为我们会好好过一辈子的。

      翌日,玉英很是听劝的去冯嫂子家道了歉,只是没能将人劝回来,她又上邻村雇来一个刚刚生了女儿的年轻媳妇,叫巧姑。巧姑要价比冯嫂子高,但玉英看上她安分勤快,自此,玉英的工钱拿回来还没捂热,一多半都要装进巧姑的口袋了。

      顺顺在巧姑的精心哺饲下,一日日康健起来,娘却肉眼可见地衰老,她年纪不过四十许,身体却大不如从前,年底得了一场伤寒,而后一连数月便下不了床了,弥留之际她吊着一口气等着玉英回来,与我一并跪在床前,她颤巍巍握着我的手塞进玉英手里,又握着玉英的另一只手,交到我的手里,看着我俩手拉着手,便阖上眼,咽了气。

      娘过世的时候,我只觉得天塌地陷,玉英却并没有流露出过分的悲伤,与我一同为娘擦好身子、换好衣裳之后,她只是伏在桌前默了半个时辰,便坐起来,同我交代起丧仪的流程事宜,见我一直哭,她便不再说下去,只是自己默念着盘了几回,又将家里的积蓄拿出来点了点,这才过来拍拍我的背说:“姐,你不能垮,你还有顺顺、还有我呢。”

      这时我忽然体悟到“至亲至疏夫妻”这一句话的悲凉无奈,尽管她叫我“姐”,尽管她管我娘叫“娘”,究竟比不过血亲,纵然有一个女儿,终归也只是宗族的血脉,茫茫天地之间,我最亲最近的人,已然不再有了。

      娘出殡之后,玉英毅然辞退了巧姑,决意给顺顺断了奶,她说没有法子,钱不够使,我这才恍然意识到她已多日没有去陈家上工了,反倒是我劝她:

      “你依旧去罢,我照顾得好顺顺。”

      听我表了态,她也点点头说“好”,第二天一早便像从前一样,带着干粮出门了。赶上春耕,我也去别家田里帮佣翻地播种。

      我试着煮米糊喂顺顺,她虽也能吃,但半夜仍哭着要奶喝,我拍她哄她,最后想了个法子,将蜜涂在乳头上,教她含着入睡。顺顺太小了,寸步离不了人,夜里睡在厢房的摇床上,白天寸步离不了人,我便将她的襁褓绑在背上下地干活,有一回玉英回来见我背着顺顺做事,便将孩子解下来,说:“你这样怎么行?以后我带着她去上工罢,我不用做力气活儿,带个孩子没什么,你也轻省点。”

      过了二十岁,我望望镜中的自己,已然如那些春暮的花朵,肉眼可见地衰萎下去,有时我看向庭院里生机盎然,花叶湑湑,孩童们笑着闹着,那些我曾以为温煦暖心的景象霎那间丧失了颜色与温度,娘不在了,天地也变得冷硬灰白。这时候,我还有玉英,她还能对我说出些体谅的话来,这已是莫大的慰藉了。

       

      五、放妻(跪、微训诫,无sp)

      玉英与陈贵和奸之事被我撞破,是在那一年盛夏,我记得顺顺刚过完周岁,抓周的时候,一把握住了她娘平日里常使的陶纺锤。

      那时节,荷叶荷花挨挨挤挤涨满了张大户家的河塘,他们家采莲蓬正招人,我便去了,清早采下来运去集上卖,卖得的钱可以提一成。那日我卖完莲蓬,路过月明桥,已是正午,见两个伙计蹲在布庄门口吃中饭,想着这会子该是歇了工,主家不在,就想进去看看顺顺和玉英,便将板车搁在桥下,只身走了进去。

      伙计招呼我看布料,我摇摇头,说我来找人,他们问我找谁,我说出玉英的名字来,他们便不吱声了。

      偌大的织房里空无一人,我听见耳房里影影绰绰传来熟悉的声音,那抑扬起伏的喘息声伴随着女子轻柔的咛唤,仿佛寂夜佛塔里传来飘渺的菱歌,此时却袒曝于季夏正午的朗照下,与那些扬散于空中的红尘灰土一般弥漫在蒸腾的暑热里,颗颗分明。

      “玉英……”

      我顺着声音的方向寻去,一块陈朽的木门板挡在我身前,我抬脚踹开门,一束阳光射进昏暗的房室,两个浑身赤裸的人像蛇一样叠绕交缠在床榻上,在他们看到我的那一刻,喘声里透出了惊惶。

      “陈贵你这个畜牲!”

      我嘶哑着吼出声,一把抄起门边的木椅使出浑身力气便朝那奸夫的身上砸去,被他一闪身躲了过去,指着我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死娘儿们!疯婆娘!”

      “畜牲!你敢欺负老子的女人!”我搬起椅子还要再砸,玉英却张开胳膊拦在了我身前,她眼里噙着泪,颤颤瑟瑟,晴晖照在她黑瘦的面上,竟有些苍惨:

      “姐,别打他!”

      这时,墙角竹篓里的顺顺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姑姑……姑姑……”

      我错愕地望着玉英,怔怔地凝看了片时,放下椅子,倾身去竹篓里将顺顺抱了起来,背上竹篓走了出去。我以为玉英会跟出来给我一个解释,然而没有,回到家中后,我熬米糊、喂鸡、做鞋……锥子来来去去不知扎了多少回手指头,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天渐渐暗下来,顺顺哭闹得教我心烦,玉英回来了。

      她站在堂屋的门框前,不时看向门里的我和顺顺,低头抚一抚衣摆,我不说话,我等着她说,果然她便开了口:

      “姐,我喜欢他,我……反悔了,想嫁给他。你放心,顺顺留给你,孩子大了比以前好带些,我拿钱来养,你给我修一封放妻书,就说无子,从此你不再是我丈夫,我也不再是你女人,拿了书我就走。”

      凄异的烛辉里,我缓缓抬起眼来定定地看向她,嗓声很轻很轻:

      “你是谁女人?你再说一遍?”

      她走到爹娘的牌位前咣当一声跪下来,晚风吹拂着她散落的鬓角,将她额头腮边的汗水吹干,凸出的锁骨下一抹翠绿的抹胸里,不曾缠裹的胸脯轻轻晃荡了一回——她已然是一个成熟的妇人了。

      “二嫂——”我抱起摇车里的顺顺走到门边,唤住院子里的堂嫂,将孩子递过去,“帮我抱一会顺顺。”

      待她们走远了,我拴上门,烛光将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点点覆没过玉英的影子,我在她身后站定,又问了一遍:

      “章玉英,你是谁女人?”

      “我是我自己的。”她没有回头看我,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娘的灵位。

      “你放屁!你我入宗祠、拜天地,女嫁女纵非古制,你也是我的妻!竟不知羞耻,与人和奸,传将出去,你我的脊梁骨都要给人戳断了!放妻——你倒好意思开口?天一大明,我便告去族长那里,将你扒光了衣裳浸猪笼沉塘!”

      “金娣,你扪心自问,你娶了我,和我过日子,你欢喜么?”她眉心紧锁着,抬头看着我。

      往事历历重现,我心里记得的她的好处仿佛霎那间就被抹得一干二净:“你净与我作对!我每好言劝你,你从来都是恶语相向,与你这样的人过日子,谁会欢喜!”

      “他会!”她双泪盈盈,说起那个男人,神色里竟然透出一股莫名的感激。

      我一时语塞,继而狂怒:“陈贵就是个畜牲!你晓得他是怎样待我的?你要嫁他,不如去死、不如去死!”

      “你为什么觉得别人都和你一样呢?你为什么觉得你一定是对的呢?”

      “其他事情也许是我不对但此事上你绝无对的可能!”

      “哦,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我不会失望的,因为我不会让你嫁给他,等我告诉族长,明日就是你的死期!”

      “你不会的。”她定定地看着我,仿佛一眼便将我看穿。“姐,你从来不喜欢我,却又舍不得我死,想必这样心里会很苦、很累罢?”

      我喉头颤动着,扶着椅手跌坐下来,喃声哀哀:“我难道没有为了你改过么?你看不见么?是我不想好好过日子么?是么?”

      “那么你看看我呢,我就没有为你改么?”她看向我,“是,是娘救了我的命,所以我听她的愿嫁给你,要是能替她,我死了也甘心!可是你呢?这两年我拿了多少钱来家里,还要迁就你的脾性,姐,我不欠你什么?”

      “你还有脸说!那是你和那畜牲……”

      “那又如何?为了给你要个孩子,我跟你家老老少少三十几个男人都睡过了,休对我说什么贞洁、妇道!”

      她说着,站起身,我握住她手臂,哀求着唤了一声:“玉英!”

      “你放我不放我?”

      “你不能嫁他!我不许你嫁她!”

      “你放我不放我,我都要走。”

      “你要嫁男人我不拦着你,但是他,绝不可以!我太晓得他是怎样的人,若娘还在,也绝不肯你嫁的,你听我一句劝,你这般固执己见,娘泉下有知、娘泉下有知,她的心也会碎掉的!”

      眸光交触,她冷冷地说了一句:“只是你这样想罢了。”

      玉英走了,空荡荡的房屋里,从此只有我守着顺顺度日,她没有再回来,但也信守承诺,定期遣家丁送来银钱,我没肯要。后来我也学会了织布,族亲邻里一道凑钱买了一架织机,日子勉强过着。

      顺顺稍大一些之后,我带着顺顺上布庄去看了一回她娘,她过得很好,与陈贵生了三四个儿子,陈贵也没有再娶妻,因为玉英的缘故,对我也客气起来。

      我将一封切结书交到了她手里,她喉头哽动了一下,握了握我的手:“谢谢姐。”

      “我祝你们期颐偕老,百年好合。”

      回家的路上,斜光落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将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我想起小时候我也常常和娘一道走这条路,后来是和玉英,来来去去,兜兜转转,曾经豁出性命也想要留住的人,一阵大风席卷,登时便吹得七零八落。如今顺顺稚嫩的小手又握在了我的掌心里,但我晓得我并不能长长久久地握住她。

      我问顺顺喜不喜欢娘,她说喜欢,又问我:“姑姑,娘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住呀?”

      “因为你娘她呀,长大了,有了另一个家了,也许有一天你长大了,喜欢别人了,也会有另一个家。”

      “那如果我喜欢娘,可以去娘那个家吗?”

      我望向她童稚的眼眸,只是一瞬,她还是敏锐地觉察了我的失意,连忙换了一个问题:“那她不会再回本来的家看看了吗?”

      “也许会吧。”

      “姑姑,我哪里也不去,就一直和姑姑一个家。”

      “好。”

       

      株木同学的感想:

      其实这篇不是为了征文专门写的,是一篇压了很久才写完的文,就写着写着发现,这其实也算是两个女孩子互相训诫、彼此扶持、一起长大的故事了。

      女女婚姻制度的灵感来源于偶然看到一本介绍古往今来世界各地人类各种婚姻制度的书,书里介绍了苏丹的“女丈夫”的婚俗,觉得很有意思,于是我把它硬搬来了中国古代父权宗法制下的一个犄角旮旯,轮流过夜的灵感来自于电影《贩母案考》。

      其实最开始的设定里玉英是个小孩子,想写婆婆虐待童养媳,两个小女孩甜甜恋爱的故事来着,可是写着写着我就不忍心让妈妈做反派了。写的时候挺堵心的,因为是用第一人称写的,就觉得金娣特委屈,一边替她委屈一边继续欺负她,一篇没有什么营养纯自虐的sp文诞生了。金娣其实是一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女孩,妈妈很爱她,她在出嫁之前也没怎么受过男权的毒打,然后一出嫁就和丈夫不对付,玉英相反,玉英从小就受尽男权毒打,逃婚逃出来的,结果就是俩人都极度厌男。虽然如此,金娣和玉英彼此并没有爱情,金娣娶玉英是因为她爱妈妈,妈妈喜欢玉英,玉英嫁金娣是因为她也爱妈妈,所以想满足妈妈的心愿,妈妈想让她俩在一起,因为怕自己走了孩子孤零零活在世上,死后也得不到家族的承认。所以,无爱的婚姻,写着写着就很绝望。因为妈妈还有后来的孩子的缘故,两个人都非常努力地去爱过彼此,尽管最终还是没能够给彼此想要的爱,但是都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地长大了。

      就真的很不会结语。祝大家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Lv.3
      靓号:83748242
      泌之洋洋

      期待大家评论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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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

      很新鲜的题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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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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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喜欢这篇文,结局其实很圆满,但又怅然若失,大概是因为跳出了很多对于女女爱情的幻想。同一性别的人似乎不会有两性关系里的性别压迫,但是一个人在“女丈夫”的位置后,又会对妻子的付出漠视,对妻子的“忠贞”偏执,感受到了性别是社会属性而非天然既定。她们的感情也并非天然更妥帖更花好月圆,而是也有尖刺有刺向彼此的利刃,作者塑造了两个非常真实的女性角色,各自有顺理成章的阴暗面,有独立的人生,真的非常喜欢!唯一想问的是,出轨的转折会不会出现得太突然了?
    • 困于株木啊你get到我了!谢谢!打破女女婚姻幻想确实是我想要体现的,因为我本人对女女婚姻就曾经抱持过非常美好的幻想,可是后来发现尽管是感情很好的恋人之间也会矛盾重重,少年人可能不愿彼此迁就,成年人的世界又充斥着生活的艰难琐碎,矛盾的诱因绝不仅是性别诧异或思维模式的不同。地域差异、家庭背景、成长经历完全不同的人要结合在一起实在是太难了。
      关于最后出轨的情节确实写得比较仓促,前面试图埋了几个伏笔,但是都不太明显,一个是冲突的时候,金娣吐槽玉英和自己前夫一样油盐不进,一个是玉英自从去做织工,她反而变得有活力了很多,不像之前每天干完活回家不想吃饭也不想说话,倒头就睡,对金娣的态度也好了很多,说明她在陈记布庄的工作是很愉快的,背后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她和陈贵的爱情。
      其实对于玉英出轨的事情,如果玉英出轨的是别人,金娣的反应可能不会这么大,金娣难以接受的是玉英跟自己的前任在一起了,嫁给了金娣最讨厌的人,从金娣的眼光来看,陈贵就是一个十足的恶人,嫁他就是跳火坑,所以她甚至用沉塘来威胁玉英,哎但是玉英主意这么正怎么会听她的呢,想想这里我就好生气。
      金娣眼里的玉英:一意孤行、任性妄为,扮猪吃虎、毫无共情力的野蛮人
      玉英眼里的金娣:固执己见并且喜欢把自己的意见强加给别人,被惯坏的大小姐,毫无行动力的小哭包
      拉黑 1个月前 手机端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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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得非常好,但是结局玉英居然嫁给姐姐的前夫?无法接受啊,哪怕换一个人呢
    • 困于株木谢谢喜欢,我也觉得很意难平,其实是为了表达玉英对金娣说的那一句话:“你为什么觉得别人都和你一样呢?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一定一对的呢?”一个人必然是有自己的局限性,我写的时候是代入金娣的,我也会有这样的以自己视角经验来试图指导别人的狂妄与固执,所以我以此来惩罚金娣,也惩罚我自己
      拉黑 1个月前 手机端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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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
      vip
      靓号:3035
      好看。
    • 星星星只是好难过呀
      拉黑 1个月前 手机端回复
    • 困于株木@星星星 谢谢喜欢,我写的时候也很难过,好像就是在分离聚合的世事无奈里跌跌撞撞地长大了
      拉黑 1个月前 手机端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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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
      挺好,就是感觉有点压抑,不过也许古代背景本应如此,我还是习惯写一些理想的东西(^^)作者的文比较现实
    • 困于株木哈哈是的,万年虐文选手
      拉黑 1个月前 手机端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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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巡查组
      Lv.1
      vip
      特约评论员

      我读这篇最大的难度是总觉得对话用普通话会出戏,颅内配音用的是自己并不熟悉的河南方言(不要问我为什么是河南,只是感觉很对味)

      ”女丈夫”的设定很有意思,在中国农村的落地也很自然。sp挺薄的,看到作者就不抱多少期待了()

      码了不少字,又都删了。主要我作为男生,评论女女婚姻潜在的问题总归显得有点奇怪……(摊手)(无奈状)

      以及在一个擦边文学网站上讨论严肃的女权问题(被部分人污名化娱乐化,但女权依然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也很奇怪……

      还是停笔,好好看河南口音的人们吧(

    • 困于株木哈哈哈谢谢,其实我之前写东西还挺喜欢脑补人物方言口音的,《乡村小学》脑补的是河南话,但是写这个的时候确实没怎么想过,开始脑补的是江南,感觉纺织业会比较发达,为了乡村感混了点自己老家的方言(江右民系,跟湖南话有点像),后来因为在看《山花烂漫时》,觉得东北口音好可爱,就带了点北方儿化音试图制造喜感,主打一个大乱炖
      拉黑 1个月前 手机端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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