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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载·超长篇】太平(4;36-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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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转载者有话说:本篇为超长篇小说,在百度贴吧等多个平台陆续发布,文笔细腻、深厚,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全篇分为:引子、上卷(1-18章)、下卷(19-68章)、番外。字数过多无法一次性发出,将分为6个帖子左右发出,保证每个帖子字数在95000——99000字(99000为网站发帖的字数上限)之间。

      第三十六章 爱恨交织


         
      狂风骤雨岂会是一把小小的油纸伞能遮得住的?待我回到后帐,周身已湿的通透,牙关冷得微微打颤,感觉那种冷意一直冻到骨子里,偏额头滚热的发烫,像是一半落在冰里,一半燃在火里一般难受。我低低咳了几声,抬头,见徐青湿漉漉的站在帐口,风雨吹过,水连成流从发梢向下淌,身子轻轻的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
          我强撑起无力的身子,冷声道:“滚回你帐中换衣裳,这么大的人,还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也不知道是怎么活过来的。”
          雨水打在他的脸颊上,滚落,徐青默默接过寒水递上的伞,无声看我一眼,转过身,慢慢一步步挪开了。
          见他离远了,我实在是撑不住,伏在桌案上,将滚烫的头埋在臂窝,周身不住的颤。不一会,感觉粘冰的外套被人往下扯,轻轻抬起身,见寒水取来了暖炉,薄被,和干净的衣衫,心里不由一暖,一边在他的帮助下换上干爽的衣服,一边沉吟着轻声问道:“寒水,你打算派出多少影卫,‘保护’浙东军的将领?”
          寒水显然没猜出我的用意,歪了下头,笑道:“二十八个。您瞧,多吉利的数字。”
          我盯着那起伏不定的帐帘,沉默了好一会,淡淡道:“再加一个吧。”
          寒水正在替我披外罩的手,突然僵在了那里,又不动声色般的拂了拂上面的灰尘,道:“主上怀疑青少爷会背叛主上?”
          我将暖炉抱在怀中,呵出几口冷气,方道:“逸儿来了,也是一样。”说着,抬了下眸,嘴角勾了勾,“莫非你还要问我,是不是怀疑逸少爷也会背叛萧某啊?”

      这原与背叛无关,我固然不信他会背叛,却再也受不住他身上出现的变数。寒水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倏然一笑:“只是青少爷不会这么想。”
          我冷冷道:“他不会知道的。”
          寒水嗤笑一声:“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青少爷自己也有影卫。”
          我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恼火,忽的直起身,厉声道:“那你倒教教萧某该怎么办。是军法处置,还是推心置腹的彻谈?”
          寒水轻撇下嘴角:“哪一种方法,都比这种好。”
          我紧紧盯着他,寒声道:“是!哪一种都比这种好,可哪一种都没有这种稳妥!谁能保证下次,他不会轻身犯险?谁能保证下次,他不会自作主张?!作为一个父亲,萧某绝不容许他以命搏命,作为三军统帅,萧某更需要不容置疑的权力,和绝对可控的胜利!”
          寒水看着我病到苍白的脸颊,和燃着烈火的双眸,几不可闻的叹口气,戏谑之意不觉退去了几分:“主上现在打算如何处置青少爷呢?”
          我以为他又会一阵冷嘲热讽,不料却扑了个空,怔了怔,有些疲惫的用手支住额:“我不知道。”
          “不知道?”寒水轻挑眉头,唇边挟了丝笑意。
          我冷淡的用手拭过桌角的雨水:“不论青儿是出于什么原因,有什么考量退路,军令如山,他既敢违抗,定是逃不过一顿军法,只是……咳咳”突然溢出的闷咳打断了话,我深深喘了口气,“只是萧某着实没力气打他了,让他好生跪着反省吧,什么时候想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什么时候起身进来伺候。”
          寒水大眼睛一转,突然放下薄被,大步向外走去。我一怔:“你去哪里?”
          寒水顿住步,转头,笑容有些冷意:“代主上正军法!”
          “你……”还没等我还过神,寒水已经没入了雨中,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便见他一手拎着浑身透湿、奋力挣扎的徐青,一手提着只军法棍子闯了进来,军帐内的地面被两人带进的雨水,踩得泥泞不堪,未洗净的血水味缭绕不去。
          我本是病怏怏的趴在案上,见他们进来,强收去病弱之态,坐直身子,皱着眉看寒水一把将徐青推在地上,居高临下的冷冷望着他。
          徐青一个踉跄趴在那里,衣衫被揪的褶皱不堪,猛的转过头,一边挣扎起身,一边对寒水怒目而视,黑漆漆的眸子里有压抑不住的抗拒和怒火,映的一张柔美的脸说不出的犀利。
          我极少见到这个样子的徐青,虽说他平时和我顶起嘴来,也是扬着头气势汹汹,可不会有这种锋芒毕露的尖锐,一时看得怔住了。寒水冷笑一声,用军棍点点地面:“你不用摆出一副忍辱负重,不堪折辱的样子,寒水一个下人,不过是代主上行军法,请青少爷恭领‘圣诣’吧。”
          徐青忙转头看我,粼粼的波光在眸中闪动。我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驳了寒水的面子,便淡淡道:“徐青你违抗军令,擅泄军机,败我军风,坏我军纪,难道萧某打得了别人,就罚不得你吗。还是,徐青你觉得自己可以超脱于军法,自立门户了?”
          徐青轻震了一下,果然不再挣扎,跪在地上俯首低声道:“徐青不敢。徐青此次未听军师告诫,擅自妄为,败坏军纪,甘领重责。只是……”他咬了下唇,眼角轻轻飘到寒水身上,又慢慢移开目光,带了三分哀求的看我。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暗暗皱眉,挨个军法还轮到你挑三拣四的,哪惯出来这么多臭毛病。旋即又想起他那悖逆的举动,肚子里的火蹭蹭的往外蹿,只恨不得将桌案给掀了,甩他两个耳光。当下冷着脸喝道:“军中一视同仁,不容私情。你既然有这敢违背军法的胆子,就要有领受军法的觉悟。这次给你点体面,让寒水代萧某行罚,再有下次,和众将一并当众剥了裤子,挨军棍,听清了吗!!!”

      徐青淡色的唇上血色又退了几分,轻轻抖了抖,双手撑在地上,身子紧紧绷起。寒水收起冷笑,盯着他,冷声道:“青少爷!主上既然让寒水代为施罚,还请您守着寒水的规矩,一共二十军棍,每打一下背一条军规律令,若是敢喊、敢叫、敢挪动求饶或背错半个字,全部重新打过!任何人不得求情!!”
          这最后一句话明显是在告诫我了,我此时气恼的很,岂会将二十军棍放在心上,随意挥了下手,给了他一个开始的示意,然后端起手边的茶盏轻啜里面的热茶,企图使还冷的打颤身子暖和一些。
          寒水弯下腰,便开始解徐青的裤带,徐青本已默然认罚,然而寒水冰冷的手一贴上腹部,解上面系紧的结时,浑身狠狠一抖,像是被外面的轰雷击中了一样,面色倏然死白,手指紧紧抓住地上湿润的泥土,潮湿的泥泞从指缝挤了出来。
          寒水三下五除二松开了带子,刚扯住夹裤的边缘要往下拉,徐青突然反手抓住他的手腕,直向一侧躲,面色绯红,呼吸急促:“住手!住手!!”
          寒水一个措手不及,被推得退了一步,本带着几分笑意的眸子瞬间如被冰封上了,冷笑一声,一个反手将徐青的手腕扭到了身后,扯住夹裤的一角便甩到了膝盖处,接着去拽里面贴身的素裤。徐青眼底泪光一闪而过,就如同第一次在克己轩和我挣扎,浑身翻腾个不停,狠狠的瞪寒水,嫣红的面颊夹着几许愤愤之色,竟然不顾手腕的剧痛,一拳打在了寒水身上,然后飞快退缩出三五步,提上了裤子。
          寒水大抵还没被这么对待过,怔了一下,怒意勃发,两步上前,一脚踹翻了他。徐青踉跄跌摔在地,磕在了细碎的石块上,汗如雨下,接着挣扎起身,反踹回去。我惊得手中茶盏一斜,险些滑落,眼睁睁看着这两人竟在我的帐中搏斗起来。
          徐青一个文弱书生哪里比得过寒水的拳脚功夫,反击了没有三五下,腿上身上就挨了无数脚,本来的几许愧意此时被冲的烟消云散,黑色的眸子闪着不屈的光芒,一边躲闪着寒水,一边抓起手边的茶盏朝寒水丢去。
          寒水嘴角狠狠一扯,一掌劈飞扔来的茶杯,而后再次将徐青踹到地上,阴寒着脸,照着徐青的臀腿处一脚脚狠踢,徐青疼的眼里泪珠直涌,蜷在地上,用胳膊去挡寒水的脚,寒水这才停住脚,冷笑道:“青少爷若想少受点皮肉之苦,趁早自己脱好裤子,乖乖趴下。就你这威武不屈的样子,放在我们杀手楼,活活打死都是你祖上冒青烟!”
          徐青也是冷笑,用曾经差点把我活活气死的眼角,瞟了寒水一下,然后嘴角重重一撇,眼神一勾,轻蔑的扫了过去。寒水当场差点没气晕过去,跳扑过去,一拳打在了他的胸口,徐青被打的眼冒金星,偏还一脸死倔的样子,斗鸡似的和寒水死扛。
          眼见这一场军法,变成了两人互不服气的掐架,我本来就疼的要死的头,更是一阵阵泛眩晕,“咣”的一声将茶盏重重嗑在了案上,厉声道:“徐青!寒水!你们上演文武大戏搬出去唱!萧某的大帐不是二位精彩表演的戏台子!”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不约而同松了手,分开了几尺远。我先看向寒水,冷冷道:“寒水,你是在行军法,还是在报私仇?萧某怎么不知道,军法前还要来上这么一段前奏。”寒水撇了撇嘴,不吭声。我又转向徐青,厉喝道:“徐青,你胆子倒是不小,连军法官也敢打,有本事,你怎么不上来给萧某两拳,免了你受那羞辱责罚!!”
          徐青一哆嗦,脸色刷一下死白,眼睛睁得大大的,瞧着我,似是不相信我会说出这样的重话。

      我一言既出,心中亦觉得这嘲讽有些不妥,但话已至此,还能低头给他陪个礼不成?便冷了脸喝道:“自己褪了裤子,趴好了!再让萧某看到你这大胆悖逆的样子,直接将你扔出军营,愿去哪去哪!咳咳……咳咳……”我斥的急了,心肺剧痛,掩唇剧烈咳嗽。

      两行泪顺着徐青的面颊落了下来,似有一种说不出的伤心,又飞快掩饰了回去,他轻轻抬手拭去唇边咬破的血痕,然后低头慢慢将夹裤素裤一并褪下,刚刚露出形状较好的双臀,颤抖的手就停在了那里,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再将双腿也一并露出。
          寒水此时已冷静下来,板着脸撩起他的上摆,毫不客气的一路将他里里外外的裤子,从脚踝扯下,丢到一旁,照着紧紧绷紧并起的腿跟,轻踢了一下,分开了他的腿,按下他的腰,让他赤裸的双臀高高撅起,然后对着埋首于臂窝,轻颤的徐青冷声道:“寒水再重复一遍!二十军棍,每打一下背一条军规律令,若是敢喊、敢叫、敢挪动求饶或背错半个字,全部重新打过!青少爷记下了吗?!”
          徐青羞辱的浑身发抖,泛红的额头深深埋下,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道:“是。”

      “嘭!”一声重响,军棍挟着呜咽的嗡鸣,砸在了徐青翘起的臀部,徐青本咬紧牙关,豁出去忍受,然而这一棍下来,似砸到了骨头上,先是一道深深的淤红,接着变成紫青,然后肌肤向两侧撕开。

      徐青半张着口,声音好像被什么掐住了,直到第二声狠狠的“嘭”接着方才那一下并排落下,捣的臀瓣黑紫的时候,那一声“啊啊啊啊”的凄厉惨叫才从唇中撕裂开来,眼泪喷涌而出,肆意横流。

      寒水面无表情的看着地上扭动躲闪的身子,有淡淡怜惜的光一闪而逝,却不留半点痕迹,口中冷冷道:“喊叫!挪动!重来!!”

      我悚然动容,这杀手楼主太狠了,照这个打法,二十下足可抵得上一百下,会不会过重了些,但转念一想,这次不给他点教训,日后还不得翻到天上去,就他犯得这过错,萧某留他性命,已经是徇私的紧了。脸色阴沉下来,本来微微前倾的身子又靠了回去。

      “嘭!”这次的声音倒稍弱了几分,徐青有了刚才那准备,没有再哭喊出来,然而手指紧紧抠着地面,趴在泥泞的地上,肩膀微微耸动,牙齿咬的格格响,好半晌才将那口气喘出来,面色青白,一口口倒吸冷气。

      寒水打完这一棍,便停了手,冷眼看他忍了近一刻钟。泪水早将徐青的脸、颈打的透湿,直到将上面那口气咽下去,他才断断续续道:“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此谓悖军,犯……者斩之。”

       “一记。”寒水这才冷冷念了一声,手中军棍一抡,“嘭!!”贴着上面那道深紫的血瘀,并排落下,白皙的肌肤立时漫上了一层层紫云,徐青的头猛地一扬,颈部勾出刚硬的线条,接着碰到了地上,手指阵阵痉挛。呜咽声几乎克制不住的涌出:“呜……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改动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两记。”无情的声音响起,像是做着冷酷的裁决。“嘭!!”棍风下去,揭下一层油皮来,血漫涌而出,徐青先是一僵,接着惨哭声透帐而出:“啊啊啊啊啊!!”

      凄凉的哭喊声似千万根细针一并刺到了我的心底,与先前那种恨其胡作非为的恼火卷成一团,阵阵绞疼。我垂下眸,看到手心持着的杯盏,里面静如湖面的茶水开始一圈圈的荡起涟漪,终究还是有些坐不住了。心中暗念:这种打法,便是军中的汉子也承不住,何况他一个柔弱的书生。眼见徐青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喊得嗓子嘶哑,先时那愤怒慢慢退去,一丝心疼悄悄钻了上来,对寒水竟也起了些腹诽——你素来与我心意相通,怎么这次下手这么狠辣?扑作教刑,差不多起到警戒不就可以了,还非得打出个好歹来不成?

      刚想开口,转念又想到刚才是自己默许他动的军法,军中岂有左右摇摆,出尔反尔的道理,便生生吞下了那话,目光偏到一旁悬挂的军图上,只作并未看到。

      “喊叫!重来。”寒水扫了我一眼,冷漠的说道。徐青周身剧烈的抖动,极度的疼痛和畏惧,完全压过了那种屈辱和难耐,若不是紧紧攥着拳头,此刻只怕要放声大哭。

      “嘭!!”血肉撕裂,皮开肉绽。徐青生恐自己再喊出声,将拳头塞在口中,眼泪扑簌簌的落,点点血从唇中溢出。可饶是如此,身后的军棍依旧如影随形,“嘭!”“嘭!”“嘭!”连续三声,徐青痛到极处,身子痉挛般的往一侧扭缩,恰压到了血肉模糊的伤口,浑身瑟缩的如风中的落叶。

      “躲闪!重来!”依旧是毫不留情的口吻,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嘭!!”徐青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了,良久,终于嘶哑着嗓子哭叫出来:“军师!!军师!!!”

      “求饶!重来!”徐青还不待那一棍落下,便骇的面色死白,一个翻滚,泥水粘了一身,狼狈到了极点。汩汩的血水与帐外的血腥交织,寒水一棍挥斥到地上,泥水四溅,映着他越发冷硬的面颊。

      徐青眼见他上前一步,脚步落在了他眼前,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撑着胳膊爬跪到我身边,抱住我的小腿,大哭道:“军师!青儿再也不敢了!青儿再也不敢了!!!”

      昔日倔强的眼眸已被泪水打湿,乌黑的头发被泥泞沾到了一起,洗的干干净净的衣衫早肮脏的不堪入目,绝代风仪转眼化成了衣衫半褪,哭泣哀鸣的狼籍。我转过头,放下杯盏,细细打量着他的脸,不再是那种拒人千里的冷淡,只剩孩子一样的哀求企盼。

      他在求我吗?即使我下了这冷酷的命令,即使我无情的在袖手旁观,他还是这么迫切的向我求助吗?这样不置疑的相信我会宽恕他吗?这样肯定我能拖他出这刀山火海吗?

      我这样看着,想着,那种属于军师的威权和冰冷的怒意,早被风吹得干干净净,那一丝淡淡的心痛,渐渐变成了极深极深的疼痛和怜惜。

      寒水黑色的靴子不紧不慢的落在地上,发出答答的响声,听在徐青耳里,堪称阎王催命的脚步。徐青一边惊骇的回头,一边将磕破了皮的下巴贴在我的腿上,一阵阵惊栗的颤抖:“军师!饶了青儿吧!军师!!饶青儿一命吧!军师……军师……军师!!”

      我的孩子……在求我……饶他性命……
          我的孩子……在求我……救他!救他!
          我的指尖猛的一哆嗦,那种略带迷惘、矛盾和淡漠的光瞬间扫逝一空,犀利果决的杀伐之气透骨而出,我抬头盯着寒水,没有一点病弱苍白的味道,虽然出于军法威严,没有直接斥责寒水,但这种凌厉的意志,素来与我心有灵犀的寒水不会不知。

      寒水嘴角勾起个戏谑冷淡的弧度:“军法无情,不容私纵!主上不会不清楚这个道理吧!”

      我眉心一跳,接着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手指搭在徐青的肩上,既没有彻底将他搂在身后,也没有马上将他推给寒水。一方是我有的情,一方是我定的法,两者碰撞到一起,竟让我空前的迟疑起来。若是不饶,青儿会不会埋怨我于心,与我再生隔阂?若是饶了,青儿会不会不将军法放在眼里,再做出这种大胆的举动?

      寒水的笑容更深了:“如果主上身体不适,可先暂避出帐,寒水自会替主上处理妥当。”

      此话一出,我感觉徐青又是一哆嗦,看着我的恳求焦急之色溢于言表。我听着心中也十分不悦,我什么想法,你寒水能不清楚?至于这样当着青儿的面,一步步质问我吗?遂微微沉了脸,冷道:“扑作教刑,没有你这样往死里打的。寒水,你这根本不是在行军法,是有什么别的私心吧?”

      寒水眉头一扬,似要开口。

      罢了罢了,我心里蓦然一软,叹息一声,难得能让这孩子求我一遭,总不至于打得他三个月下不来床吧,忽急道:“寒水……今日就……”

      一阵急报声突然飞呼在帐外,蓦然打断了我的话:“报——西北军云将军麾下钱仲飞校尉,特来拜会军师。”

      帐内陡然一静。

      徐青扯着我衣襟的手,僵直了,泪水滚落,带着三分绝望。寒水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阴沉的恨不得将外面的天给扯下来。

      我的心亦是狠狠一紧,面色并不比寒水好看到哪里。

      一个小小的校尉并不算什么,可这个校尉是和犬戎在北方死死相持的西北军校尉,是和我有无数见不得光手书的云蔚的校尉。在这个要紧的关头……他……来做什么?

      会不会是私调南下的西北军出了变故……会不会是前线战斗再出差池……会不会是犬戎偷袭,已经……

      我手脚一阵发虚,眼前蓦地一黑,头昏沉沉的眩晕起来,却是越发在这闷热的帐中坐不住了,手滑着轮椅急匆匆撵了几步,蓦然又想起徐青,略一沉吟,头也不回的对寒水道:“寒水!军法到此为止,速带青儿上药去,这是命令!不容违背!”

      寒水面上肌肉跳了一下,徐青的手指紧紧的拽着我的衣角,那种绝望几乎刻到了骨子里。我的轮椅每走一步,都带着他踉跄一下,一步一拖,一步一拖,足足拖出了数步远。

      我终于停下了轮椅,转身握住他的手,看着他受伤又隐含期盼的翘首,心里岂能不知他多希望我能留在这里给他个保护和支持,可这里毕竟是军帐,我主座上方悬着的就是凛然的尚方宝剑,我一举一动关乎南北数十万兵马的调度,若是犬戎……若真是犬戎突破了临河……

      我强压下心里的焦虑和寒意,抚摸了一下徐青的面颊,温和的道:“青儿,军情十万火急,容不得萧某在此滞留,待萧某处理完军情便去帐中看你,你先随寒水上药去,切莫使性子,伤了自己。”

      徐青怔怔的看着我,伤痛之色越来越深,以致我怀疑他完全没有听清我说的话,只是低低哭求道:“军师……青儿知错了……青儿知错了……”

      “军师!西北军云将军麾下钱仲飞校尉特来拜会!!”帐外那传令兵只恐我听不见,扯足了嗓子又喊了一遍,顺了外面的风灌进来,震得军帐阵阵的抖。

      “军师……让青儿陪您一起去……青儿可以……”徐青突然猛烈的挣扎起来,哭喊道,“青儿可以!!!”

      “军师!钱仲飞校尉奉云将军之命,恳请面见军师!!”一声大吼,余音在耳畔边环绕。

      “军师!别留青儿在这里!让青儿去陪您!让青儿……”伤口撕裂,血色在泥泞中横流。

      “军师!前线出了缓急,务请军师拨冗一见!”

      “军师!!青儿……青儿……”

      “军师!!!……”

      我一咬牙,扯落了他的手指,长袖一甩,将他拂到了一边,徐青怔怔看着我,泪水慢慢滑落,消失在泥中,那种深切的希冀之光越来越黯淡,直到泯灭成深深的寂然。

          我撩起帐,轻轻捂住跳疼的心口,突然有些愤恨。云蔚!你要是敢用无关紧要的小事晃点萧某,萧某非跑到北疆去,活扒了你的皮!!

      然而,当我来到处理公务的军帐中,打开那薄薄的一页纸时,瞬间的震惊抵过了所有纷乱的念头。
          只匆匆扫了个开头,我便一巴掌将那纸拍在桌案上,将练就的好城府好涵养全抛在了九霄云外,气骂道:“云子如你这个白痴!乐恒臣你这个笨蛋!你们两头猪怎么不一起钻回到猪圈里,重活一回!怎么不把脑袋从脚后跟拔出来,再用一次!!我总算知道你们是怎么死的了!就是活活给蠢死的!还有刘驭、温如飞、鲁俊彦、华昀阁……!!!你们这一帮人脑袋全被野兽踩过了吗!你们脖子上顶的那是俩屁股吧!!居然能让跋魏汗冒充使者,在我西北大营大摇大摆的走了一圈,又安然无恙的离去,顺便拐走了西北军大将和无数军机,你们还有脸给我写信!你们他奶奶的怎么不自己跳临水里当淤泥,至少头上还能冒出俩藕片呢!!”
          传令兵听的差点狂笑出来,恰撞到我阴寒万分,杀气腾腾的目光,登时一凛,忙忍住笑,只是身子还在轻轻的哆嗦。我冷冷收回目光,拿起那信笺,接着刚才的内容接着看下去。
          “军师大人明鉴,末将等就是猪,就是蠢死的,脖子上顶着屁股,脑袋全被野兽踩扁了,等您老到了北疆,我等就跳临水当肥料,只是军师您身体不好,切勿动怒,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您忍心将大夏这破了口的猪圈,交给末将这群猪看管吗。别急别急!您看您又咳嗽了不是……”
          “咳咳”我气得差点咳出口血来。
          “军师!末将乐愬!子如废话过多,言不及正题,由末将代为转述。跋魏汗轻身入我军营,又劝反了姬歆、罗阈二将,末将深恐西北军部分军机要情已经外泄,故舍弃临河以北部分城池,严谨收缩南线,提防其率军南下。并伪作情报,骗取跋魏汗放松警惕,以期北上部队寻机给予重创。至于秘密南调的三万人马如何处置,还请军师明示。”
          “此次危机,皆因末将等疏忽大意,防备怠慢,末将等深感惶恐,叩领死罪。另问军师安。”
          我一气看完,将信笺扔在桌上,简直有点气极反笑的意味了。前不久翻《史记》时还在那嘲笑秦昭王和宣太后窝囊,在自己的老巢和白龙鱼服的赵武灵王当面聊天,居然没认出来,沦为千古笑谈,转眼我自己的嫡系部队栽在同一个坑里,当真风水轮流转,报应不爽!
          本来还以为能速战速决,赶紧脱身,这下可好,一昼夜拖在这里都是轻的。我心里又埋怨又焦虑,可此刻却断不敢轻忽懈怠,耐着性子算计了好一阵,蜿蜒的墨迹快速的在笔下飞淌,我一面紧急叫停南下的西北军,以便进一步观察跋魏汗的一举一动,一面火速和京城联系,广撒皇家暗卫,寻机诛除谋逆二人,一面封锁临河全线,连同京城以北一并纳入一级警备,一面调整南面军队运行方向,迷惑宁王,重构江南大局。
          还要尽力提防许王、宁王和各地诸侯王与跋魏汗勾结起来,南北夹击,还要将叫停的西北军尽快隐匿于山林,及时供应粮草,并不被外人察觉……再加上我心里始终挂念着徐青那边的状况,浑身又像凑热闹似的发烧虚弱,看似临危不乱的疾书七八个时辰,有条不紊的发布道道命令,实则感觉天地都在打转,整个人像是绷得极紧的弦,随时,都能骤然断裂。
          终于在天发黑的时候,将军务全部处理完毕。毛笔“啪”的丢在案上,我用冰冷的手背贴贴滚热的脸颊,深深埋头,歇了足有半个时辰,欲死的疲惫才稍有缓解,便尽快赶出帐,朝徐青所在的军帐而去。
          下了一宿的雨,此时已经停歇。天地被洗刷的分外清明,月朗星稀,仰头能看到无尽的苍穹,笼罩四野。整齐的寻营步伐在身边穿梭,不时传来盘问口号的呼喝声,苍凉有力,只一天一夜,浙东军的风貌便脱胎换骨一般,上上下下无不打点起精神,拿出最像样的状态,来应付我这个“杀人如麻”,“嗜血成性”活阎罗。

      看来我萧靖的名字,不仅放在西北,能让濒临炸营的粗犷汉子瞬间偃旗息鼓,乖巧的像趴窝的绵羊。现在放在江南,也能起到防止小儿夜哭的效果了,我有些自嘲般的想。
          徐青的军帐转眼近在眼前,刚刚贴近了几步,便惊讶的发现不仅帐内燃着明晃晃的火光,似乎还传来一阵阵哄笑说话声。
          一个守在帐口的士卒刚悄悄打了个哈欠,一眼看到了我,吓得那口哈欠生生憋回肚子里,刷的一下站的笔直笔直,眼睛一眨不眨,僵成一块石头。另一个士兵还稍机灵些,眼见我的轮椅一贴近大帐,慌忙抢前一步撩开帐帘,一边大吼道:“萧军师——到!!!”
          吵闹嬉笑的帐内“呼”的一下鸦雀无声,寂静的能听到烛火细碎的剥拨。以风子关为首的隋续、李之沅等人扑通通的起身,由于过于仓皇,竟带翻了四五把椅子。
          我一眼便扫过众人,落到正坐在床边谈笑风生的徐青。坐着!居然是坐着!他以为寒水那军棍是白给的吗?!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又是气恼,又是心疼,恨不得将这些凑热闹的将领全踹出帐,一巴掌将他拍趴在那。
          徐青见到我,也是一惊,赶紧起了身,似牵动了伤处,皱紧了眉头,又强忍了和众人一并行礼,床沿处隐隐有斑驳的血迹。
          我狠狠瞪他一眼,转向诸将,皮笑肉不笑道:“这么晚了,诸位将军不回去睡觉,都挤在这里聊天,徐青这军帐就这么吸引人?要不萧某也搬进来瞧瞧?”
          明显不善的口气让众将微微打了个寒噤,有几个年纪稍轻的小将已“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风子关见我目光掠过众人,冷冷的盯在他身上,恨不得在他身上捅出两个洞来,两撇鼠须一抖一抖,强壮着胆子,挤出个笑来:“此次末将等能明晓军令,醒悟过失,全赖军师和徐公子的恩德宽容,末将等来此就是想和徐公子道个谢,没什么别的想法,既然军师您来了,末将等不敢叨扰,这就告退!这就告退!”
          这句话简直如暗夜里的火光,一下子点醒了还有些手足无措的众人,伴随着纷乱的叩首告退声,方才热闹闹的军帐,几乎眨眼间只剩下空荡荡倒地的几把椅子,其逃离速度之快,活像跋魏汗拎着两把大斧,在后面撵杀。
          帐帘悠悠落下,明暗不定的帐中只余我和徐青二人。
          我挪着轮椅,靠到他身边,冷着脸喝道:“你瞎折腾什么呢?还要不要身子骨了?这些烦烦扰扰的人,来了只管撵出去,本来就是你救了他们,他们就是对你屈意奉承,也是天经地义。都什么时候了,还逞能和他们兜这个圈子,应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真是半点不让人省心!”
          我说着去扯他的手臂,冰冷的手指碰到他胳膊的那一瞬,徐青突然轻抖了一下,下意识一躲,又惊觉过来,贴到我的手下。然而,肌肤相触,手指下握着的手臂,隔了薄薄的衣料,在抑制不住的轻微战栗。
          我一惊,朝他望去,恰好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敬畏,虽然立刻被体贴的淡笑遮了过去,却让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无尽的深渊,不知怎的,那寒意中竟也带了几丝和他一样的惶恐。
          徐青似瞧出了我的不安,浅浅的笑了笑:“徐青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不顾惜自己的身子骨逞能,让军师费心挂记。请军师放宽心便是。”
          我的唇角僵了僵,将他扯到了床上,按着他趴下后,才微笑道:“《诗》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青儿,萧某这一日没见到你,倒真觉得像一年不见似的,怎的生分到了这个地步。”我努力让自己笑的轻松自然一些,只是不知那笑容,是不是像我此时的心境一样僵硬寒冷。
          徐青微微垂首,也想笑,也想自然,可畏惧却一直在眸底悄悄流窜,虽然拼命用感怀亲近去压制,仍然有一种僵硬的苦意在流转:“以前是徐青幼稚放肆,一再冲撞冒犯军师,实在是不知分寸的紧。今日徐青才明白,军师有何等雷霆的手段,又有何等宽容的慈悲。徐青实在不敢不畏威怀德,望军师体恤。”

      畏威怀德——是畏威怀德……我脑海里怔怔转着这四个字……空荡荡的不知着落……
          《国语》云:“民畏其威,而怀其德,莫能勿从。”
          畏威怀德,所以莫能勿从吗。
          我突然想大笑,然而唇角勾起,到底化成了一声叹息。极累……极倦……又哀伤怅惘的痛啊……心神像是锁上了沉重的铁链,每一次颤动,都无力的挤压出裂痕,渗出血来。微弱的呼吸,被一点点掐住,窒息的让人眩晕。
          良久,我打起精神,强撑起身上最后一点力气,和颜悦色道:“青儿,旁人有这种想法也就罢了,你却不该有的。萧某待你又岂同区区手下和门生,让你如此诚惶诚恐呢?纵是这次萧某匆匆离去,也绝非像对待军中将领那样,打完一顿便弃之不顾,而是着实有不容懈怠的紧急军情罢了。北疆跋魏汗微服到了西北军营,使我蒙受了巨大损失,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岂可不劳心劳神?”
          徐青微微苦笑了一下,抬起头,轻声道:“军师,您不必解释,徐青都明白。徐青也不敢因一己之私,伤了江山大业,毕竟,有亿万苍生在翘首盼望着盛世太平呢!”
          如此恭顺恳切的态度,反而让我不知如何面对,只觉脑子里晕的更加厉害,模模糊糊烧的要散了意识。手指缩到袖中,狠狠掐了几把,才清醒了几分,强笑道:“青儿,这次你触犯军法,强保下浙东将领,萧某不是真的不明你的心意。你一方面是怕萧某杀戮过重,有伤天和,更多的,还是担心浙东军不比西北军无根无底,有江南世家为靠山,势力勾结,交错纵膈,此时固然俯首帖耳,日后一旦翻将出来,足可致萧某于死地。你存着这份心思,萧某心里也感动的很。”
          徐青的眸光轻颤了一下,慢慢道:“军师明鉴万里,徐青……委实感激涕零……”说着,有泪水突然落了下来,每一个字都在深深敬伏。
          我心头更酸更苦,却又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只是日后萧某希望你能留心两处。一来,无论何计何策,都不当冲动任性,以自身性命为赌注,二来,不要逼着萧某随机应变,与你配合。你有想法,就来和萧某沟通商榷,我们的心愿毕竟是一致的,总能达成共识不是?青儿,你靠过来些,不需要这样……敬畏……”
          我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手心向上,期盼着他的回应。徐青怔怔看着我,手指一点点的抖,向前倾了倾,又突然想起什么的,震了一下,撤后一点,保持了礼节的分寸。深深叩首道:“军师,徐青知错了,一定将军师的谆谆教诲牢牢铭记于心,不负军师重望。”
          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默默等了很久很久,直到那种激动、鼓励、期许的微光,被云淡风轻的冷静一点点替代,我垂下眸,手心轻轻下扣,然后,不动声色的收了回来,淡淡笑了笑:“青儿今日你身体不适,先好好歇息吧。在你伤好无事前,萧某来你帐中授课便是。”
          我慢慢转过身,徐徐离开,身后传来恭敬的声音:“徐青恭送军师。”拳头倏然握紧,一股腥甜的气息悄悄涌到唇齿间,又含笑,咽回肚中。滑着轮椅,撩开帐帘,仰望星空,一切是如此的从容不迫,仿佛是高高在上的军师前来探望下属,现在,终于上贤下忠,终于可以垂载史册,供人瞻仰了。
          凉凉的夜风吹到我滚烫的面颊额头上,微微打了一个冷战,接着觉得有谁将披风披到了我的肩上,身子突然一震,有几分狂喜的回过头,一个影卫漠然站在那里,像是被牵动了的木偶。
          那一瞬的失落我几乎难以掩饰,扯了下嘴角,又漫不经心的笑了过去:“你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
          那影卫躬身答道:“启禀主上,属下夕阳,奉首领之命前来‘保护’青少爷。”
          我怔怔看着他,蓦然失笑。那口心血再也熬不住,一下吐了出来,嫣红的颜色,在暗夜中悄然绽放,如泣血的寒梅,绝美又孤寒。
          那影卫立刻训练有素的上前一步,半跪于我身前,替我拂拭衣襟上的血迹。我突然烦躁起来,一把将他推开,抹去唇角的血,厉斥道:“滚开!滚开!!好生伺候你家青少爷,萧某用不着你们搀扶!”
          那影卫默默垂首,恭敬退后,隐匿在黑暗中。
          我仰起头,看着天上细细的月牙,孤独的悬在天边,映着血色的苍白。
          唇角幽幽泛起丝弧度,吃吃的一笑:“你瞧!你瞧啊!他以臣心敬我畏我,我以君心重他防他,君臣君臣,如此简单又亘古不变的交集,竟是我们逃不脱的命运吗?”
          竟是我们挣不脱的命运吗!


      第三十七章 精心布局

       

      正月十五,我带着十万浙东军离开了杭州城,一路直奔建州。经过十余天风餐露宿,最终在宁王所在的建州城外五十里处安营扎寨。此时,宁王也早已意识到来自东线的威胁,一方面收缩部分中线的势力,一方面加紧西线的猛烈进攻。
          值此,天下的局势已相当明朗,在大夏北方,二十万西北军与犬戎隔临水遥遥相峙,打起了拉锯战。在大夏中原,近十万主力军将许王死死压制,接连告捷,但自身也元气大伤,被拖进中部“泥潭”,一时难以抽身。在大夏西路,宁王取得了巨大的胜利,兵锋直逼京城。在大夏东南,浙东军一路南下,威胁到了宁王腹心。
          天下究竟鹿死谁手,说的明了,就是看是宁王军先攻下了京城,窃取了皇权。还是浙东军先取下建州,诛杀了宁王。然而,越是到此图穷匕见的时候,一日不停的战乱反而停歇了下来。双方像是两只搏杀到最后关头的老虎,都在小心翼翼的潜伏,无声无息的观察,以便雷霆一击,便可撕断对方的咽喉。
          这些时日,除非必要的巡营,我极少出帐,一颗心思尽扑在了繁冗的军务上,雪花般的军报源源不断的从京城、从北疆、从许地、从巴蜀,从大夏东南西北各地向江南涌来。即使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仍有处理不尽的军文和急变。
          至于浙东军内的兵甲操练,粮草运转,我基本都交到了明克凡、于暨国两人手中,并让徐青跟随他们辅助学习,自然,也有那么一层监视的意味在里面。而我和徐青的关系,自那夜之后,变得微妙又简单起来。我强挤出时间来授课,他就在一旁认认真真的听,我批完的折子都给他看,他遇到不明的地方就虚心前来求教。忙的时候,我还会让他将策谋拟在纸上,夹在折子里,给我参考,随着时间推移,这些提案的可取之处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能施展开手脚去谋划更大的局。
          这日,我在帐中看军图,徐青在帐内另一角整理文书,听到帐口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不用抬头也知道是章二。果然,章二极其简练的通报声响起:“李之沅将军求见军师!”
          我拿图的手顿了一下,微讶的扫了一眼帐外的方向,没想到我和这李之沅还挺有缘的。正想着让人叫他过来,他自己就撞上门了,果然是天意如此吗?我放下手中的图纸,端起旁边放的有些冷了的汤药,三两口吞下,示意近侍将碗端下后,用手帕轻轻拭净唇角:“请李将军进来吧。”
          章二应声而出,李之沅随即走进帐来,戎装整洁,军靴干净,腰间悬一把长剑,为那种斯文秀气里平添了几分杀伐之气,刚柔并济的感觉让人十分舒服。一进帐,他便大礼参拜于地:“末将李之沅叩见军师。”
          只短短几个字落下,我骤然抬头,眸中微光一闪而逝,这人心里可不像表面上这么平静啊。不动声色的笑指着椅子:“李将军不必多礼,坐下来说话吧。”
          李之沅却未起身,深深碰了两下头:“末将不敢。末将来此,特来叩谢军师的恩德。军师大仁大义,末将感铭五内,日后但有差遣,当万死不辞!”
          我一怔,旋即自然的笑接道:“李将军客气了,些许举手之劳,当不得将军大礼。”心里却同步飞快转个不停,我到底给过他什么恩德,可想来想去,实在没想出什么事能让他这么感动。难道是他刻意奉承我?瞧这神情倒也不像。我轻轻皱了下眉,又笑道,“何况,萧某身为军师,用兵打仗,运筹帷幄,关怀士卒,体察将领,让将士们吃饱穿暖,后顾无忧,原是题中应有之义啊。”我就不信,这么多条,能一个都碰不上你感激的内容。

      李之沅果然听的更加动容:“军师如此体察下情,实在是末将等的福气。”说着砰砰碰了几个响头,接着抬起头,略带几分犹豫的看着我,“只是……末将出征在外,常年不在家中,委实难以顾及家人,能否冒昧请军师继续恩垂,末将必奋勇杀敌,效死以报!”
          我听得更是云里雾里一般,余光无意间瞟到了徐青,恰好见到他抽出一封信略向我抖了一下,见我扫来,恭恭敬敬的低下头,将信放到手边,又恢复到了那个幕僚的身份。
          虽然只浮光掠影的一眼,我头却嗡的一下一个变四个大。又是这小子假借我的名义干的好事!!!不过——他拿老爷子的家书,又想暗示我什么?
          “李将军尽管放宽心,好生报国便是。其余的,自有萧某代将军处置。”我一边含笑着应道,一边迅速将老爷子家书在心里过了一遍。
          萧靖!你这个小X生,X字老子不会写,你自个儿心里明白!你敢背着老子,拐了老子俩孙子流(溜)到江南去,连声屁都不放!有本事你就一辈子别回来,只要你进了老子家门,老子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金(筋),打的你满地爪(找)牙!你别以为这次还能忽悠隔壁二狗子装成你的样子,黑灯瞎火被老子揍!别以为还能欺负对门牛娃扮女人钻老子被窝,绊住老子。别以为这次还能逃到房梁上,钻到你娘裙子下,跳到水刚(缸)里,假扮祖宗来吓唬老子。只要你回来!就死定了!小X生!小X生!小X生!!
          我有些同情的看着李之沅,想不到他们家也有这种不通人情,可恶到冒烟的老头子前来追杀他,总算徐青周旋保全,做了件真正的好事。“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李将军且起来吧,出来这么多日子,家中……”我想笑说‘后院着火’,怕他尴尬,委婉的转了口,“家中有些困难,互相帮衬一下,也是该的。”
          不料,李之沅竟微微红了眼睛:“军师仁义,末将昨夜接到家书,听说病重的老母有人照料,原本当下就该来叩谢军师,可又怕误了军师休息,这才拖到了今晨。”
          “病重的老母?”我差点惊呼出来,这错的可离谱了。
          还好李之沅情绪激动,没留意我瞬间的反常,只低低接道:“末将八岁就没了父亲,家里又只剩一个遗腹子的幼弟,这些年全靠母亲一个人辛苦拉扯。母亲为了将我们兄弟二人抚养长大,吃尽了苦头,三九寒冬,没有吃的,跑冰河里捞鱼,掉进冰窟窿,差点冻死在里面。三九酷暑,又去千里外挑水,几次昏迷在路边,回来时只抱着一个空桶痛哭。末将十六岁时重病,家里没钱请大夫,母亲跪在大夫门前,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哭的眼睛都瞎了,才捡回末将一条小命。末将……末将……”李之沅说着,喉咙被哽咽住了,额头深深叩下,手指按在地上,扣的指节尽白,似乎在拼命忍泪,可是泪水,终是一滴,一滴,嗒嗒的落在了地上。
          我听得十分动容,几乎忍不住想要起身,突然一个激灵想到了什么,下意识转头去看徐青,他还在埋头写字,脸庞被长长的鬓角遮住,手中的笔却一直一直在抖,晶莹的水珠无声的落在了墨中。
          “军师!”李之沅伏地而拜,颤声道,“军师,末将的母亲这一辈子实在太苦了。末将为赚钱糊口,不得不远离家乡,家中母亲重病,全靠军师照拂。母亲她牙口不好,只能吃柔嫩的鱼肉,要把里面的刺一点点挑好喂她,冬日身上全是冻疮,要每日三次用热水擦拭,睡觉时怕冷的很,要把被窝暖好了再搀她进去,雷雨天会被惊吓,要紧紧将她搂在怀里……”李之沅说着说着,突然恍惚过来,这不是在向他的幼弟谆谆叮嘱,而是在中军大帐,在向三军主帅叩求。
          他登时打了一个冷战,生怕我听得不耐,嫌他母亲麻烦,就此撒手不理,慌忙住了口,急急挽救道:“不不,是末将想的太过了,末将的母亲一向很好照顾,只需吃饱穿暖,无病无灾,绝不会让军师的人劳心劳神。”

      徐青的头慢慢埋在臂窝中,肩膀微微耸动。我将目光一寸寸抽回,深深看着不安的李之沅,正色道:“李之沅将军,你放心。令堂定会得到精心呵护,细心照拂,在前所未有的幸福和安详中,安度晚年。她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值得我们所有人,敬重!”
          李之沅浑身微微的颤抖,久久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泣声叩首道:“末将愿为军师效死!愿为军师效死!”
          效死——效死——我突然一个激灵,想起了我的冷狠计谋。薄凉的寒意,陡然从心底蹿了上来,散作千万雪花,无声的融入到战栗的血脉中。
          低下头,我神色复杂的看着深伏于地的李之沅,感觉自己的心在砰砰的跳。纵使我一直坚持文死谏,武死战,纵使我一直坚持从军就要有必死的觉悟。可是——应该吗!萧靖!真的应该吗!让这样的儿子,化成轻慢掸落的弃子,让他的母亲,感受锥心泣血的哀恸!
          我弯腰将他从地上扶起,又亲手拖了一把椅子,请他坐下,和颜悦色的笑道:“前些日子,萧某还责备明克凡一口一个效死,实在不像样子。今日李将军也来这一套,难不成萧某帮助李将军,就为了要取李将军的性命不成?”
          李之沅的心情此时已渐渐平复,擦了擦眼睛,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军师想取末将的性命,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哪里需要费这么大的周折。”
          我唇角僵了一瞬,悠然的摇摇手指,笑道:“这可不好说,萧某素来以阴险诡谲,反复无常闻名,李将军若想活的长久太平,还是离萧某这样的人远一些才好呢”
          李之沅微微绽开一个笑:“军师说笑了,末将以前也误以为您是个冷血无情的统帅,不过相处日久,越发觉得以前的观感委实过于浅薄了。军师的果决固然让末将敬畏,军师的人情更让末将钦慕的紧。”
          我听得微微苦笑,刚才那一瞬,我是真的有了冲动,竟希望他能这样信了我,看透我的狠辣手段。可似乎我的谎言,从来被奉为正理,而我难得的真心,永远被视作玩笑呢。我轻轻扫了徐青一眼,见他似在蹙眉沉思,眸色不觉深了一分,转头笑看李之沅:“李将军有这样的想法,萧某甚感欣慰。你我将帅日后的路还有很远,只有同心同力,相互扶持,才能创下不朽盛世,让你母亲这样受苦一生的人,过上安乐太平的日子。”
          “军师说得是!”李之沅露出一丝感激之色,接着想起什么似的,敛容正色道,“事实上,末将此次前来也另有一个主意。这些时日,军师兵至建州城下,眼见京师告急,却始终按兵不动,想必并非不想用兵,而是宁王坐镇不出,让军师一时无从下手吧?”
          我有点无奈的暗叹一声。他的身边一直有我的影卫,他心里有什么想法,我又如何不知。我的计谋原本就是利用了他要献上的方略啊。
          李之沅只道我是攻不下建州,而愁眉不展,身子微倾,微微笑道:“军师,末将倒有一计,愿献于军师。”
          我看着他熠熠的期待目光,苦笑一声:“李将军请说。”
          李之沅双眉一扬,道:“当前宁王最需要的就是一个‘拖’字,拖到京城被西路攻下,拖到粮草援军尽数运送于建州,他便可大获全胜。军师何不将计就计,和他拖上一局呢?军师请看”他说着,伸手在我桌案上的军图上轻轻滑动,“如果军师在这里与建州缠斗,吸引住宁王的全部目光。同时遣一偏军,走江南丘陵间小路,绕到建州城后方,切断他援军和粮草的供给通道。届时,建州不过是一座孤城,人心惶惶,攻克只是数日之功了。”

      手指轻轻蜷了一下,我深深看着他,慢慢道:“李将军此计虽妙,但这建州城后方哪能轻易偷袭。且不论这一路地利之险,就是宁王的层层关隘,一般手段,也决计难以施展。”
          李之沅已站起身,朗声道:“如若军师不弃,末将愿为军师打这个头阵!取这个首功!”
          “啪嗒”一声轻响,我和李之沅一起转头,见徐青手中的笔落在了地上,目中有一丝震惊的恍然。他慢慢的转头看着我,面上泪痕还未完全退去,剧烈的波光在眸里摇曳,然而猛然撞到我没有一丝波澜的笑容,眼睫轻抖了一下,终是,慢慢垂下。带着那种敬畏,那种疏离,恭恭敬敬的垂首。
          我谈笑风生的将李之沅的注意力又吸引回来,口中就着李之沅的计划不断的推敲细节,思绪缜密,条理分明。其实心里早就乱成了一团。我明白徐青的心情,即使他能理解我的选择,原谅我的舍弃。可他仍然会伤心。因为我利用了他对李母的关怀,收揽了李之沅却转身推他下黄泉,因为我又让一个女人天地尽覆,痛不欲生,因为我让他想到了他自己的母亲……
          李之沅就着攻袭的路线与我激动的争辩起来,我暗藏机锋,含笑一一驳斥。几个声音在心里同时掐的你死我活。
          ——萧靖!换人吧!你的手里有无数棋子,不一定要牺牲掉他,他是孝子更是难得的将才,这样弃了,太可惜了!——做梦!另换一人,如何能突破宁王,闪击后方,成为诱饵。泱泱天下,岂为一人乱了大局!军师,你可不是这种心慈手软的人!——阿靖,你想想青儿吧。你还嫌他不够畏惧你冷血残忍吗,你还嫌他不够乖顺听话吗。——萧靖,你就是冷血冷心,还想遮掩什么!江山为重,社稷为重,这天下需要的只是太平,哪怕,是不择手段换来的太平!
          “军师。走西路固然险峻,但省时节力,不易被察觉。走东线虽然平坦,难保不遇暗哨,被一网打尽。如此分明的利弊,末将实在想不明白,军师为何还在犹豫不决!”李之沅腾的站起来,带着几分犀利的目光看着我。
          如此分明的利弊!为何还在犹豫不决!
          我心头蓦然一震,忍不住对自己厉声痛斥,萧靖,你可真是糊涂!落子无悔!岂有推翻重来的道理!把你那些没用的踟蹰软弱通通给我收回去!记着,你是在针尖上搏斗!踏错一步,就万劫不复!行差半分,就是累累白骨上最活该的一根!
          我抬起头,握住他的手,语重心长的娓娓劝道:“李将军先不要激动,萧某只是希望将军能更慎重稳妥些,不是一味驳斥将军的选择。东线西线,将军经验丰富,自行决定便好。只是此去虽说秘密偷袭,难保建州城内不会有丝毫察觉,一定要万般小心,逢林莫入,背河莫驻,归师勿掩,穷寇勿追。萧某希望将军得胜,更希望将军能平安归来。”
          李之沅这才放下心,笑应道:“军师放心!末将今夜就呈上具体的进攻方案给军师审批,待军师修正后,择日秘密出发!”
          待我含笑颔首后,李之沅正容一拜,告了辞,朝帐外恭敬退去。我眼看着他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帐后,连那朗俊的身姿似乎都湮没在了晨曦里,无声的叹了口气。
          “李将军!!”徐青突然不自觉喊出了声。
          我心底一寒,警告般的扫了他一眼。徐青身子微僵,手里紧紧捏住了折子,一支断裂的毛笔静静躺在地上。
          李之沅疑惑的看着他:“徐青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徐青渐渐将手收回到桌下,紧紧抓住了一角的桌腿,慢慢向李之沅扯出一个淡然的笑来:“李将军,徐青十分倾慕您的忠义和胆略,家中的事您不必忧心,军师定会派人悉心照料,徐青也会详加留心,像待自己母亲一样解衣推食,不让她老人家受半点委屈”,说着飞快地看我一眼,抓住桌腿的手又紧了紧,“……将军这样至诚至孝,定会逢凶化吉,克敌制胜,载誉归来。”
          李之沅动容拜道:“多谢徐青公子,家母若得公子细心照拂,之沅更无后顾之忧,必竭诚尽忠,为军师建此奇功。”
          我心里狠狠一恸,却扬唇笑道:“徐青说的话,正是萧某想说的。待将军归来之日,萧某亲自把酒,为将军庆功!”
          李之沅深深一拜,恭敬的退出。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帐帘后,连脚步都淹没在呼号的训练声中,一下子将无力的身子贴靠在轮椅背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帐内极静,偶尔能听到徐青翻动折子的声音,我突然忍不住睁眼侧头去看他,只能看到他低头的侧脸,细碎的光泛出白皙的色泽,仿佛这世上最纯净美好的存在。
          那种萦绕不去的杀伐狠厉,不知不觉间,竟如这风一般,被丝丝缕缕的吹成了悠悠的柔软,还带着一点点莫名的心疼和难过。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桌案,我微微叹息一声:“青儿,你若心里不好受,不必强忍着。这些,不过是萧某的擅自专断罢了,原是与你无关。”
          徐青轻轻放下笔,抬起头,淡淡道:“徐青不敢,徐青身为军师左右,为军师分忧,是分内之责。”
          我呼吸一窒,死死盯着他看,看到他低低避开了我的眼睛,两摞高高的折子将我们远远隔离。
          唇角僵硬的勾起一个弧度,我滑着轮椅,转身离开了大帐。沿着一条偏僻少人的路向军营西北走去,操练呼喊的声音离耳畔越来越远,纷扬的尘土只是回头时远远的一望。路渐渐不平整起来,轮椅的轮子压在上面,一阵阵的颠簸起伏。我的心绪也像这忐忑不平的路一样,被震抖的四散纷飞,无比凌乱。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恍恍惚惚的流水一般飘过,只剩下那种淡淡的难受慢慢在心底沉淀。
          在营中隐蔽的西北一角,一个棕色的小军帐渐渐展现在眼前。它的外面是三层全副盔甲,武艺高强的心腹护卫,暗中是无数影卫十二个时辰的监视巡回。浙东军的将士早就远远避开了这里,偶尔有人过来好奇的询问一声里面是什么,回答只有两个字——机要。
          见我过来,立刻有一个侍卫快步迎上,走到我身边,弯腰低声道:“军师可要进帐巡视?”
          清凉的声音落在耳中,让我顿时醒悟到自己来此的目的,收回纷乱的心绪,冷静的打了个手势,前方持兵刃的层层侍卫,如流水般向两侧退去,留下一条直通军帐的窄窄通道。
          连撩开两层帐帘,帐内的一切清晰落现。不大的军帐中只有一张矮矮的床,床角呆呆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络腮胡子的八尺大汉,只是此时这人手中握着一块不知用什么木头拼凑的简陋灵位,整个人蜷缩在那里,目光迷惘,空洞苍白,仿佛灵魂已被谁悄悄抽离,只留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我在离那人约两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微笑道:“陆将军这些时日过得可好?”
          那人怔怔的抬起头,空洞的看我一眼,又慢慢垂下头,木偶一样失神的看着灵位,仿佛听到了我的垂问,又仿佛什么也不曾知道。
          见这人竟变成了这幅模样,我心头蹿起股恼意,眸色陡然一深,轻拍了一下轮椅臂,帐内忽暗,那人手中一轻,灵位已被影卫夺去,恭恭敬敬递到了我的手中。那汉子先是恍惚了一下,似不相信般的虚握了握已经空掉的手,接着周身如被雷击中一样,猛的一震,疯狂向我扑来,眸子里燃着熊熊的烈火,嘶吼声震的帐内的灰尘扑扑的下落:“还给我!!将他还给我!!!”
          手掌顷刻间就离我的脖子不足三尺远,却蓦然僵在了那里,两个影卫干净利索的钳制住了他,将他按跪在地上。那人跪着,仍止不住的挣扎,头发已经完全散落,眼中的恨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给我!!还给我!!!萧靖!!萧靖!!!!!!”
          他拼命向前伸着指头,右臂已抻的痉挛,却差了一寸,永远差了一寸。“啊啊啊啊啊!!!!!!!”两行血泪从眼里迸出,他一头撞在了地上,流了一地狰狞的鲜血,放声哀嚎。

      我嘴角扯出个轻慢的冷笑,凉薄的嘲弄从两片薄唇中丢落:“饶你一命,为你找了个替身代死,是以为你陆放是条汉子,能为死去的弟兄报仇雪恨,到逆臣叛贼那,将这笔债给我讨回来。现在看来,萧某真是瞎了眼,陆将军分明就是个只会痛苦流涕、怨天尤人的窝囊废。罢了,抱着你的兄弟继续哭吧。只愿你兄弟在天有灵,能感动你的悲哀之情,膜拜你的软弱之态!”
          “啪”的一声,那灵位丢回在他面前,染血的名字沾了尘土,安详的躺落。
          我一边转头撩开帐,一边冷冷对身旁一人道:“到孟然那!陆放干不了,总有人能干,萧某就不信,这浙东军上上下下通通全是废物!”
          那影卫悄无声息的推动我的轮椅,轮子吱吱的转动,狠狠的碾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且慢!!!”就在帐帘即将飘落的一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吼,嘴角几不可查的勾起个微妙的弯度,我冷淡的转头:“陆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陆放的脸贴在尘土上,说不出的狼狈,手里紧紧攥着那灵位,狰狞的血爬在眼角,阴森森直勾勾的瞧着我,嘶哑的声音从残破的声带里钻出,涩涩的砥砺:“萧靖!你说……你说……要让我……报仇!!给兄弟们报仇!!”
          我冷冷的回望他:“若非想让乱臣贼子早日得诛,告慰将士们的在天之灵,你以为,萧某凭什么要留你这么个大逆不道、犯上作乱的逆臣!”
          陆放狠狠咬着牙,格格发出一声瘆人的惨笑:“乱臣贼子!哈哈哈哈,好一个乱臣贼子!!千余手足死于己令,末将该去恨那乱臣贼子!一营上下尽被屠灭,末将该去恨那乱臣贼子!!该去恨那乱臣贼子?!!”
          我有些不可思议的轻轻扬眉,奇怪的看着他:“若不是乱臣贼子妄动干戈,萧某会千里迢迢跑到浙东,风餐露宿?若不是乱臣贼子枕卧于侧,萧某会迫不及待的急正军威,展雷霆手段?若不是乱臣贼子久攻不下,萧某会无可奈何的冒险偷袭,进退两难?听陆将军的意思,不恨那乱臣贼子,反而要恨萧某依法整军,忠心报国了?”
          陆放浑身一阵阵哆嗦,头深深埋下,手指紧紧扣在泥缝里,攥成了细细的粉末,宽阔的指甲被泥土挤的乌黑青紫。
          我眸光一闪,轻慢的讽刺悠悠转为语重心长的娓娓劝慰:“《礼》云‘丧礼,哀戚之至也;节哀,顺变也。君子念始之者也’,陆将军的心腹爱将,手足幕僚尽殁于军法,心中悲愤痛恨,抑郁难平,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往者已逝矣,来者有可追。值此倾覆之际,危难之间,陆将军更该节哀顺变,以国事为重。若是能报效朝廷,一雪前耻,上可告慰祖宗社稷,下可安抚黄泉兄弟,中可戴罪立功、封妻荫子。似如此一味悲伤,效儿女之态,岂不让人小视了去?”
          温和的声音徐徐流淌,陆放身子抖得却越发厉害,目光死死盯着我逸兴遄飞的神采,飘动叱咤的衣袖,那种迷惘的空洞被挤压的越来越稀薄,取而代之的是黑漆漆的,埋藏极深的,刻骨铭心的悲恸和仇恨,像一条毒蛇残忍的扭曲,不知向何方爬去。他慢慢从尘土中仰起头来,战栗的黑暗已被感激和动容遮掩,轻轻向我扯出个笑容来:“萧军师教训的是,末将实在不该沉溺于私情,让兄弟们鄙夷,让军师……失望。”
          “军师。”他的拳头握的格格作响,面上绽出真诚的辉光来,“您有什么指示,但请吩咐便是,末将必将竭力以报,不惜此身!”
          我顿时又惊又喜,道:“陆将军果真是想通了,看开了吗?”
          陆放恭敬的伏低身子,叩首道:“全凭军师指教。”
          我忍不住抚掌而笑,由衷赞叹道:“萧某果然没有看错人,陆将军当真是可塑之才,可造之将!破空、彻夜,还压着将军做什么,快请将军起身坐下来细谈。”
          两个影卫闻言松开手,弯腰去搀扶陆放,陆放肩膀一躲,下意识避了一下,又不动声色的顺从下来,起身将灵位摆在床头,然后在床边坐下,双手压住膝盖:“谢军师赐坐。末将看军师似已有成计在胸,末将愚钝,可否指点一二?”

      我微笑道:“陆将军客气了。萧某只是希望将军能诈降宁王。”
          “诈降?!”陆放惊呼出声。
          “不错。就是诈降。”我略一颔首,接着从容解释道,“将军被萧某正了军法的消息,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果这时将军到了宁王阵下,伪称是自己有恩于军法官,又在兄弟的帮助下买通了替身,才得以活命。现在投奔宁王,为自己的部下报仇,宁王必会将信将疑,继而暂留将军于身侧,不断试探将军的真心。”
          陆放轻轻皱起眉,显然没有完全明白我的用意,黑冷冷的眸子在我脸上扫来扫去,露出思忖探寻又警惕的看着我。我一笑,继续道:“将军留在建州后,便要多加表现,尽快取得宁王的信赖。稍后萧某会给将军浙东军走向的一些密件,只要将军将此密件适时泄露给宁王,宁王一一验证后,自然会对将军倚重大半。”
          陆放眼里飞快掠过一道精光,一闪,又无影无踪:“待末将取得了宁王的信任后,又能为军师做些什么?”
          我身子微倾,诚恳又郑重的看着他:“萧某不需将军探报泄密,不需将军刺杀送死,只要将军做好一件事,萧某保将军平安归来,荣华富贵。届时,将军触犯军法,不过是萧某行的一场苦肉计,将军险地求生、纵横斡旋,也必将成为青史的一段佳话。”顿了顿,我扫了一眼他唇角瞬息而逝的冷笑,伸出一只指头,“无论将军用任何手段,只要能使宁王相信,浙东军营兵多粮足,十万将士在此枕戈,势要与他打一场攻城战,此次平定江南,将军当属首功!”
          陆放眸光一闪,面上看起来有些犹疑:“要在短时间内要拖住宁王,让他不起疑心,并不是难事。万一要拖个一年半载,这……宁王毕竟不是愚鲁之辈,只怕也会有所察觉。望军师明鉴。”
          我摇头失笑:“真要拖个一年半载,京城都攻下来了,东西南北的军队直接将萧某夹成了肉泥,萧某还妄想堵在建州门口杀宁王,肃江南?可真真是做梦!陆将军,你只需拖宁王到二月初二,其余的事自有萧某运筹,不需将军费心!”
          “二月初二?”陆放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又马上肃容道,“末将遵命!”
          于是,我们二人就着具体如何前往建州,如何不惹人猜疑,如何与宁王斡旋,如何为浙东军争得最有利的良机,详谈了约莫两三个时辰。直到两人说的口干舌燥,近侍递上两盏茶来,方相视一笑,一同住了口。
          陆放端起茶盏,咕咚咚喝了个干净,见我眯着眼睛小口呷茶,意态疏懒,有享受放松之意,状似无意的笑笑:“军师提及要宁王相信浙东军营兵多粮足,正面进攻建州。莫非不久后这里就要变成空营了?”
          我茶杯里的茶微微荡起丝波纹,扫了他一眼,笑道:“将军胡说些什么。萧某自己就坐镇中军,军营若是虚空,萧某不相当于自折羽翼吗?”
          陆放瞥了一眼我的茶杯,忙回道:“是末将妄自揣度了。不过,末将倒是有个建议,军师何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边在正面与宁王纠缠,一边遣三五千人绕到建州城后方断其粮道,如此两面夹击,攻建州必然稳妥许多。”
          心里悄悄漫过一丝得意的笑。唇角的笑容却在同时僵了一瞬,看着他的眼神隐隐滑出冰冷警惕的深邃光芒,我慢慢放下茶盏,语气不无冷肃:“将军只要尽好本分即可,剩下的自有萧某运筹!”
          陆放低下头,脸庞陷在阴影中,一丝明悟的冷笑掠过唇角,恭恭敬敬欠身道:“末将知错,请军师恕罪。”
          我慢慢绽开温和又宽容的笑容来,放缓了语气:“刚才也是萧某苛责了,将军不要介意。将军虽曾一时糊涂,有悖逆之举,但能及时醒悟,深明大义,萧某深感欣慰。此去建州,将军只管建功立业,不必有任何后顾之忧。将军的妻儿老小,萧某皆早已派人接至身边,照顾熨帖,一定不让将军在前线挂心。”
          陆放手一抖,空茶盏唰的滑落,一个激灵,袖风一拂,又稳稳拖于手中,只是那陶瓷的茶盏因震颤和挤压,发出微弱的格格声。“军师。”他突然有些慌乱的起身叫我。

      “何事?”我温和的笑看他。
          四目交接,我看到他眼神里的悲切、迟疑、绝望和迷惘如流水一般回荡,然而这目光在扫到了那灵位之后,一下子凝住了,徐徐的,如此深切的眷恋和仇恨蓦然卷起惊涛骇浪,将方才的摇摆挤压的支离破碎。他看着我,唇角僵硬的勾了勾:“军师,末将身体有些不适,可否……?”
          我立刻应道:“既然将军身体不适,萧某就不与将军多谈了。稍后萧某让人送药进来,将军为国为家,都要切记保重身体啊!”
          陆放深深拱手行礼,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吐出了三个字:“谢军师!”
          影卫上前又一次推动我的轮椅,帐帘飘落,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床头那个灵位——极其粗糙的木牌上,用鲜血写着四个字,那血已被风干了,连棕色一并渗了进去,一条薄薄的裂纹刺眼的横亘其中,仿佛天上永诀的灵魂。
          ——魏攸之位。
          我在帐外止住了步,瑟瑟的风吹过,恰是春日来临前最深刻的寒意。许久,许久。帐内传出一声撕裂般的恸哭,极其压抑,极其哀绝,仿佛那颗心已被什么生生搅碎了一般,永远无法再愈合。

       


      第三十八章 护犊之情

       

      夜半子时。

      我将最后一本折子合上,甩了甩写的酸麻的手腕和臂膀,看了眼滴漏,轻吁出口气,面上多了几分轻松之色。总算今日麻烦事少,可以多睡一两个时辰了。接连的车马劳顿和通宵达旦的伏案,伤了身子倒还是小事,万一影响到头脑的清醒,致使环环紧扣之计出了半点差错,我可是万死难赎了。

      将笔洗涮后,放入笔筒,再将桌面上摆的乱七八糟的案宗,一一收拢整齐,折子分门别类的在桌案一端摆放安妥后,我扬声唤章二打水进来洗漱。

      一会,有脚步声从帐口一路传来,不似章二的沉闷稳重,反而轻慢似有几分迟疑。我一眼望去,见是徐青低着头端水进来,不禁十分惊讶:“这么晚,怎么还不去睡觉,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徐青默不作声,将那盆水轻轻放到了我的脚下,然后蹲下,挽起袖子,把盆边的毛巾放进去一下下揉搓起来。离得近了,我打量的也细了,一下子便看到了他白皙的左颊上印的鲜红的掌印,震惊之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连声追问道:“你的脸怎么了?被人打了?是谁打的你?!”居然有人敢背着我打青儿耳光,我当真气急,语气也不自觉凌厉起来。

      徐青微微侧了下头,让微肿的左颊避开我的直视,依旧不言不语,静静的帐内,只能听到水声在哗啦啦的轻响。

      我紧紧皱起眉,目光敏锐的捕捉着他眼眸里的每一丝波纹,心里蓦然有了几分恍悟,轻轻用手拂过他的脸颊,略带无奈的笑叹道:“寒水那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在他身边就不能乖巧顺从些,非要犟着,你看,惹火了他,还是自己遭罪吧。”说了两句,又觉得有点心疼,弯腰去扶他:“好了,青儿,别在这里收拾了,赶快回帐休息,明日还有早课呢。回去后先用冷水将脸敷敷,少涂点上次给你的伤药,估计一宿就消的差不多了。”

      徐青将毛巾洗净后搭在一旁,然后轻轻抱起我的脚,开始脱我的靴子,轻声道:“待军师洗漱完毕,徐青便回帐歇息。”

      我听得一愣神,直到一只靴子被轻轻除下,才惊还过神,下意识将脚往回一收,笑拦道:“这个萧某自己来就行,萧某南征北战,没有京城贵族那些娇贵的毛病。”

      然而脚刚一收,就被徐青的手紧紧按住了,贴脚的袜子被一点点除下,然后冰冷的脚底被一双温热的手不软不硬的按捏起来。我心中微惊,笑容一点点从嘴角退去,略带几分严肃的正色看他。那双黑眸里仍有淡淡敬远的味道,手上的动作却十分轻柔,待我的脚心暖和了几分,徐青用手试探了一下水温,然后将一只手垫在我的脚底,一点点浸下。

      探寻冷定之色不知不觉就消失的了无痕迹,一丝淡淡的笑意飞入眸中,我渐渐放松身体,端起旁边的热茶,觉得那刻在脑海里纵横交错的棋盘,悄悄远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博弈,化成了绵绵的流水清歌,静谧而安详。
          夜更静,只有水声在轻轻的响。双脚浸在温热的水里,膝盖之下的小腿被那双手一点点的按摩松弛,宁静安逸的暖意悠悠的从脚底涌到了心口,微微打着转,映着柔软的波光。
          我轻啜了几口茶,目光不自觉间又落到了面前这个少年的脸上。略略低垂的眉眼尚未完全甩脱少年气,但已有了青年勃勃的英姿,线条俊朗畅快,双眉斜飞入鬓,身姿俊朗挺拔,细密的汗珠黏在鬓角,偶尔滴落,在这摇曳的烛火下更显有男儿风范。
          心里突然涌起了难以名状的感动和欣慰,连眼睛都酸涩了几分,好像一个恍惚,看到孩子长大了,情不自禁会喜悦。还有一丝微妙的失落,感觉自己真的有些老了,又似乎错过了什么宝贵的东西,夹着些许遗憾怅然的味道。
          徐青依旧低着头,专心致志的将脚泡净揉捏后,用毛巾将上面的水珠擦得干干净净。手指无意间触到脚背,被冰的一震,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即便用热水反复浸泡,待水汽拂尽后,每一寸肌肤依旧冷的刺骨。
          我见状笑了笑,正待将脚收回,忽然小腿一紧,接着有源源不断的暖流传了上来。徐青紧紧抱住了我的腿,将冰冷的脚底贴在自己滚热的心口,贴的如此的紧,如此的炙热,我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他心口传来的每一下有力的跳动,朝气勃勃,生机盎然,连带着我那紊乱又苍白的心跳也一并沸腾起来,渐渐在黑夜中,交汇,相容。
          “怦”“怦!”极轻,极静,又极其默契的心跳,发出同样愉悦、沉重、欢鸣、悲哀的共振。
          我听着那响在静夜中的颤抖,突然仰起头,生怕一低头的工夫,便有泪倏然滑落。往日如烟,无声的在脑海流过。丞相府的初见不喜,玉儿床前的无奈交托,京城时的惊才器重,军师府的含恨痛斥,清北监牢的唇锋舌箭,杭州城内的误会羞恼,浙东军里的若即若离……不知不觉,我就和青儿走过了这么长的一段路,可从未有一个时刻,像此时这样,让我如此深切的感受到——原来,我们血脉相连。
          腿脚被抱的越来越紧,紧的快要勒断在他怀中,然后,一滴灼热的泪滴到我的脚背,徐青慢慢由蹲变跪,紧紧咬着唇,将额头抵在我的膝处,肩膀轻轻的抖,每一滴泪落下,我都觉得被火烫过了一般,连心都疼得蜷缩起来。
          我伸手抬起他的脸,将他面上的泪拭净,弯腰,深深搂了他一下,然后重重一拍他肩膀,似笑非笑道:“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可倒好,一哭就跟个姑娘家似的,停都停不下来。想不到我萧靖是子女双全的命格呢。”
          话没说完,徐青狠狠瞪我一眼,眼睛快速眨了两下,飞快用袖角将泪痕抹的干干净净,动作麻利的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见我笑的越发开心,徐青重重撇了下嘴,毫不客气的将我的脚塞回到鞋中,噼里啪啦的开始收拾东西。
          我嘴角微微一扯,笑道:“刚才萧某还在那想,青儿有朝一日会不会成为李之沅那样的大孝子,瞧瞧,挤兑你两句,立马露出狐狸尾巴来了吧。”
          徐青一边起身端起水盆,一边不阴不阳的淡淡道:“军师恕罪,徐青不是狐狸,没有尾巴。就算有,也不可能比某只正牌狐狸的尾巴更长。”
          我“咳”的一声呛了出来,胃里果然又开始熟悉的抽搐起来。一言既出,徐青却突然停住了嘴巴,看着竟有些后悔的样子,退后了两步,方低声又说了一遍:“军师恕罪,徐青放肆了。”眸子里有些淡淡的失落,悄无声息间,又与我拉远了许多。

      我心里却比他还要失落三分,轻叹口气,良久无语。徐青见我有些乏了的样子,轻声告了退,抱着水盆向帐外走去。眼见那一袭衣衫轻摆,就要消失在我的眼前,我心头一痛,蓦然想起了晌午和李之沅的对话,情不自禁的脱口唤道:“青儿!!”
          徐青停住步。我深深盯着他,认真道:“青儿,你的母亲,也是个伟大的女人,值得我们所有人尊重。”
          徐青身子猛地一震,水盆里的水哗的泼出去了小半,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生怕落泪似的赶紧扭过头,转身朝帐外跑,然而跑到帐口,将出未出的一瞬,又突然放缓了脚步,微微侧过头,一行清泪滑落,唇角漾起了一丝极明媚的笑意。
          我怔怔看着那消失的身影,回想着最后那糅杂着天真纯净和温馨暖意的,一闪即逝的笑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只觉一种久违的开怀在心田缭绕,仿佛前一刻的阴霾,一下子云开雾散,彩彻云衢,唇边的开心笑容再也压抑不住,阴郁了几日的眸里流转着愉快的喜气。我此时哪里还有什么困意,飞快研了墨,提起笔,沉吟片刻,墨落纸端,纵横捭阖,一气呵成:
          旄头四光芒,争战若蜂攒。白刃洒赤血,流沙为之丹。名将古谁是,疲兵良可叹。何时天狼灭,父子得闲安。
          写完后,将笔放下,认真打量了一番,突然想起什么,笑道:“寒水!快出来!我知道你在!别躲在那看笑话了,再不出来,我就……”我说着说着,还真想不出来拿什么来威胁寒水,只得有些不甘的住了口。
          一个黑色的影子映了出来,寒水笑嘻嘻的从帐外走进,啧啧叹道:“寒水哪是在看笑话呢,寒水分明就是在嫉妒啊。凭什么主上两个儿子,一个赛一个的出息孝顺,乖巧听话,寒水也这么大把年纪了,却还孤身一人,形影相吊呢。”
          我扬眉笑道:“嫉妒了?那容易的紧啊。天下那么多好姑娘等在那,看好了赶紧娶一个进门来,然后自己生啊。萧某还想抱抱……嗯?该怎么说?小侄子?不过提前说好了,你要生了个女儿,萧某可要抢的,到时候萧某膝下子女双全,看那些老和尚还说不说我福薄命浅。”
          寒水笑吟吟的坐在我桌案上,端起没喝完的茶一饮而尽:“看来有儿子伺候的滋味还真是不错,竟能让主上心情如此之佳。”
          我笑接道:“自然妙的紧,如果不是被你一个巴掌给扇来的,就更好了。”
          寒水一撇嘴,不屑道:“那小子不开窍,不给他一巴掌,脑子转不过劲来,现在看来,还打得轻了呢,居然就这么给吓跑了,白白浪费了寒水一片心思。”
          我皱起眉,有些不满的埋怨:“就算要打也不能打脸啊,容易打伤不说,出去还怎么见人?!”
          寒水满不在乎道:“寒水以后注意就是了。”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忙问道,“你到底什么时候给青儿治晕血,眼看要有仗打了,你该不会把这事给忘了吧。”
          寒水眨眨眼睛,叫屈道:“主上可真是会冤枉人,寒水这些日子上蹿下跳,累的吐血三升,终于把工具准备齐全了,五日后动手,包准药到病除,绝无后患!!”
          我狐疑的打量他:“药到病除,绝无后患?”
          寒水神秘的一笑:“山人自有妙计,天机不可泄露也。”
          我嗤笑一声,转了话题:“就让你再藏五天,到时候萧某亲自坐镇,倒要看看你能耍出什么花招来。还有,青儿身边那个叫‘夕阳’的影卫,你回去就给撤了去!我和青儿之间还用的着这些龌龊?”
          寒水眸光一闪,笑眯眯道:“寒水可否请教上一句,主上您当初言辞切切,声色俱厉,陈明利弊,大气凛然,听得寒水心惊胆战,五体投地,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就又转了主意呢。”
          我慢慢收了笑,沉默了一会,轻叹口气,拿起寒水那个喝净的茶杯,轻轻一放手。“啪”一声脆响,茶杯落在地上,片片碎裂。寒水一惊,我指着地上这摊残余,平静的看着他,淡淡的说了一句:“这就是人心。”
          这就是人心。我萧靖有一千种手段让它痛苦,让它仇恨,让它疯狂的追随我的意志,永生不敢背离,却无一种方法让它幸福,让它纯粹,让它抗拒我的束缚,走它自己的路。如此容易玩弄,轻易毁掉的人心,如此不易重塑,无法回归的人心,我实在不敢去触碰它的底线了。

      寒水许久没有说话,目光略有些迷惘的看着我,又似透过我,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和无尽的未来。钟漏的滴答声跳在我们的心上,暖暖的烛火似在诉说这一刻难得默契和安宁。
         


      第三十九章 听天由命

       

      “军师”就在这时,沉闷的脚步声响起,一下将我们都惊醒过来。章二稳步走进帐中,弯腰递上两份折子,“李之沅将军的折报和浙东八百里加急。”
          我苦笑一声,无奈的摇摇头:“这老天可真是见不得萧某清闲半刻,早晚累死了,非得揪着他问问,萧某欠了他多少债,让他得着一个人祸害。”
          我一边开玩笑,一边接过那份急报,打开,扫了一眼,手一顿,又不动声色的合上了,放在了桌案的一侧。
          “章二,你去回禀李将军,今日卯时前,萧某就将折子回复给他。寒水……”我突然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深深吸了口气,平静的道:“杭州那边出了点状况,你多派几个影卫过去吧。尽最大的可能带逸儿离开杭州城。”
          寒水听得莫名其妙,打开我合上的折子看了一眼,陡然变了脸色,啪的一下从桌案上跳到地上,叫道:“主上,您没烧糊涂吧?逸少爷要能被几个影卫带出来,这天下还要军队干什么用!”
          我淡淡道:“大敌当前,萧某不可能抽调军队回援,乱了大局,十万浙东军虽多,但每一个人都有他该去的地方。杭州那边……我尽力和许王周旋……至于逸儿……”我咬着牙,觉得每一个字都生生割下快肉去,“听天由命!”
          寒水冷冷的看着我,眸里压抑着薄薄的怒气,挖苦嘲讽道:“主上此举,慷慨大义,舍己为公,寒水若要拦了,岂不伤了主上的忠君之心,报国之情?逸少爷若无闪失最好,若有个三长两短,只要主上您自己看的开,别后悔今日的选择就行。”
          我的拳头在袖中攥的死死的,指甲刺入掌心,挂的血肉模糊,目光凌厉刻骨:“出去!落子无悔的道理,萧某用不着你来提点!”
          寒水唇角一勾,轻哼一声,拂袖而出,章二应声也退了出去。直到帐中只剩下我一人,眸光被幽幽的火影映的忽明忽暗,我才颤抖着手,将那份折报再次展开,上面只有简练又模糊的一行血书——
          正月二十,许王偏军三万余闪出中线,千里奔袭,杭州九门封锁,内外不通,全线包围,行将沦陷。告急!告急!

      凛冽的寒风呼啸,中军议事大帐猎猎作响,军号吹出嘹亮的激昂,军鼓捶出震撼的鼓点。校场上早已整齐列队了数万士兵,在寒风中等待出发的号令。我和浙东军的主要将领还聚在中军大帐中,抓紧时间,对本次出兵的路线,做最后一遍分析和强调。
          军帐内的桌案已全被撤下,正前方悬着巨幅江南军事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勾连着红色、蓝色的箭头,一圈圈的包围切割建州,如同一个纵横交错的棋局。我指着图上纷乱星点的城池,目光犀利的扫过众将,沉声道:“对于此次平叛详略,萧某之前已一一找诸位将军彻谈过了,这里,再做最后一次说明,各位将军不仅要将自己的任务牢牢记清,还要注意彼此间的配合协助,任何一环,决不许出半点差错!”
          “是!!”十余位将领哄然应诺。
          “孟将军!你带两万士兵走建州东路,力图劝诱、攻克建州东面,守城不足三千的会元、襄郡、显远、樊谡四城,扼守住其通往建州的必经之路,断绝建州东线的一切情报往来。” 孟然大咧咧的上前一步,扯着嗓门喊道:“遵命!!”
          “段将军!你带一万五千士兵走建州西路,一路沿浙南小路南下,迅速拦截住来自中线救援的许军八千残部,与罗将军的暗队配合,设陷将其剿灭在吴稽山口。”小将军段钟文拱手朗声应道:“遵命!!”
          “隋将军、风将军!你们带五万士兵,于二月十七日全力以赴强攻建州的咽喉——淩江城。淩江城内守军三万,不求你们攻克城池,但要大张旗鼓,围点打援,不择手段的迫使淩江太守向建州火速求援。”
          隋续和风子关相视一眼,面露踟蹰犹豫之色,见我目光扫来,又是一凛,忙喊:“遵命!”我见状,不置可否的笑笑:“二位将军,可是有什么困难吗?何不说来听听?”
          风子关轻轻咳了一声,圆溜溜的眼睛觑了我一下,道:“军师,淩江城是建州城的咽喉,更是必救的要道,建州城内存兵八万,若是宁王只留三万必备人马守城,其余五万全部派往淩江救援,与淩江城内三万守军里应外合,我等只怕……”
          后面半句话没有说完,但是意思已经相当明了了。我淡淡一笑,正要开口,便见帐帘一挑,寒水阴沉着脸走了进来,不似往常笑嘻嘻的没个正形,眸里如被冰封过一样肃杀,阴郁的杀气“呼”的挟进一股刺骨的冷风,其威厉迫人,让军帐中这些惯常摸爬滚打的汉子不禁变了脸色。
          我面上淡笑不减,心却一个劲儿的往下一沉,又一沉,一种虚寒的恐惧悄悄爬上心头,无声攫住了呼吸。寒水冷着脸走到我身侧,背对着诸将,用仅有我们二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冷冷道:“主上,一个坏消息和一个更坏的消息,主上想听哪一个。”
          我用手滑动轮椅,仰头去看悬挂的军图,侧转的身子遮住了自己幽暗深沉的目光,却听寒水冷笑一声:“坏消息是,许军拒绝我军使者的求见,三日前便开始猛攻杭州,杭州守城将士不足万人,七日内必将沦陷。”停了一下,像是等我将这个消息完全理解透彻,寒水才用更咬牙切齿的声音低道,“更坏的消息是,据内部探报来告,许军此次目标不是粮草、不是金银,千里奔袭,必捉一人。主上——你失策了。”
          红红蓝蓝的箭头突然开始在眼前扭曲,一并翻滚的似乎还有整个军帐,江南的地图变成了无穷无尽的血红,哀鸣的哭声在耳畔幽咽的回响不绝,那似乎是来自地府的鬼魂,凌乱的在眼前缭绕,旋转飞舞,留下模糊又清晰的影子。我猛的伸手抓住了袖中的兵符,上面尖锐的棱角,狠狠的勒进肌肤,才勉强听到寒水冰冷决绝中,略带苍白的叹息:“许军将杭城看的太紧了,无论昼夜,无论人畜,无论接近,只要露头,直接射杀。我们派去的影卫连杭州的城门都无法靠近。没有别的办法了,主上,起兵回援吧,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死死的握,握的兵符如融化在了自己的骨头里,我觉得自己在止不住的抖,可是低头时,看见的依旧是一丝不颤的衣角和纤弱稳定的手指,一丝凄凉的笑容浮过唇角。转过头,蓦然变成了云淡风轻、胜券在握的儒雅一笑,连带着一双眸子都熠熠生辉:“风将军,你的猜疑确实不错。若是寻常情况,宁王自会派重兵前往淩江,但二月十五前后,建州有人马抽离,南下救援粮草通道,人数预计在一万到三万间,一来一回再加中途拖延,少说要用七日,换言之,二月十七日的建州城,除必备守军,宁王可自由调遣的军队不足三万。风将军认为,宁王敢用这三万人直奔淩江,与你们的五万大军打一场硬仗吗?”

      从容不迫的款款论述,让众将顿时又惊又喜,在这只争朝夕的紧要关头,宁王抽兵南下,不啻于自折羽翼。寒水却狠狠抖了一下,死死盯着我,压抑的气息如有实质,化为凛冽的锋芒。
          “军师此言当真?!”“奇怪,宁王怎么会糊涂到在二月十五调兵呢?”“若如军师所言,真可谓天赐良机,天赐良机啊!”将领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略带轻松的笑声在帐内响了起来,偶尔有目光扫到李之沅空空的位置,突然恍然了什么,缩了缩脖子,彼此撞了下臂肘,一个接一个的闭紧了嘴巴。
          隋续略一沉吟,原本不苟言笑的面上更添了三分忧虑:“军师,宁王虽然兵马不足,不会直取淩江,可淩江毕竟是兵家必争之地,宁王不会坐视不理。末将以为,此次宁王极有可能采用围魏救赵之计,反袭军师的中军大营。届时,浙东九成五的军队都在百里千里之外,中军异常空虚,军师安危如何得以保全?”
          我凝神肃声道:“宁王的军队若敢来攻,萧某自会让他有来无回!纵使中军当真有闪失,也不许任何人抽一兵一卒回援,违者,军法处置!”见众将皆有凛然之色,我又微微一笑,吩咐道:“孟将军需在二月二十二日前赶往建州南面,收拢赶到的扬军,阻截建州返回的援军。宁王这两三万人刚打完大仗,兵力锐减,又千里奔波,乃是疲惫之师,只要运谋得当,定可一网打尽。”
          孟然大嗓门笑道:“军师,您就放心吧,俺老孟一定把他们打的满地找牙。”
          “主上。”寒水似乎终于忍无可忍了,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嘲,“像您这样的人,怎么敢说为别人活着!!!”说完这话,便在众将惊讶的眼神中,扬长而去。空荡荡的风钻进,帐帘飘起,又落下。
          我慢慢收回目光,转向段钟文:“段将军随后在淩江城外,与风将军、隋将军汇合,按计划攻略宜阳、颖尛、庆川……”深深的兵符刻在骨头中,我微喘了口气,镇定自若的开口,“以最快的速度蚕食掉建州、淩江附近的所有小城,使其变成两座无法呼应的孤城!”
          段钟文、风子关、隋续同时应诺。我一转眼,见到一直缩在一角、默不吭声的明克凡眼睛咕噜噜转个不停,淡淡一笑:“明大人似乎有什么疑问?”
          “啊?!不!不!军师深谋远虑、雄才大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卑职浅薄之见,与军师相比,无异于萤火之于皓月,驽马之于麒麟。只是……”明克凡咳嗽几声,支支吾吾,别别扭扭的扭了下肥胖的身子,说一个字,瞟一眼,看没危险了,再说下一个字,“只是……卑职听说……许军正在攻杭州……您没有发兵救援的打算吗?听说……他主要目标是您家……”
          我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冷笑一声,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若我是许军统帅,最好的选择是一路南下,堵住浙东军后路,与宁王南北夹击,前后呼应,现在他们犯糊涂,居然花时间耗兵力去打一座无用的空城,明大人也要本帅陪他们一起犯糊涂吗!”
          明克凡吓得汗都冒了出来,瞧那表情恨不得后悔的抽自己两个耳光:“军师恕罪,军师恕罪,卑职浅薄,谢军师指教。”
          被明克凡这一搅合,还有关于杭州疑虑的将领,也忙闭了口,我环视一圈众人恭敬的垂首,轻叹口气,又笑道:“想来士兵们在校场也等的急了,既是将军们再无疑问,我等就此出发便是!”
          “遵命!”一声齐喝,十余将领依次鱼贯而出,直奔校场而去。
          浩荡的大军早齐刷刷候在了那里,磨砺好的枪锋竖起了一排排枪林,笔挺的旗杆上招展着火红的帅旗,冷风吹过,校场上的黄沙略将天地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黄,更加显得站立其中的将士英姿勃勃,蓄势待发。见我们依次从中军出来,鼓号再一次齐鸣,震得天地隆隆作响,群鸟皆惊,白云聚合,肃杀之气铺天盖地,凝成犀利的刀锋。各位将军迅速到各自的军前站定,我和明克凡一步步到了高高的点将台上。
          军中随侍跑步上前,将装满酒的碗递到了我和各位将军手中,争鸣的鼓号一下子静歇下来,安静的校场上只能听到风过耳的声音。下面是一张张扬起的年轻面庞,上面写着担忧、踟蹰,也写着奋进、报国,每一个人都紧紧抓着手中的酒碗,在糅杂的复杂情绪中,酒水在微微的打转。
          明克凡退后三步,板起那张永远谄笑的脸,一字字郑重道:“浙东军十万将士,在此整戈,即将剑指建州,报效家国,请军师训话!”

      “请军师训话!!”震耳欲聋的齐呼声喝响,那种弥漫在风里血与酒的味道,让我的每一丝流动的苍白血液都在燃烧,仿佛要将生命的热烈全部点燃,一把抓住前面的栏杆,慢慢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关节扭动,未愈合的骨缝摩擦,如同战立在针尖上一般,冷汗渗渗的沿着脊背向下淌。
          只是下面的将士在低低惊呼之后,绽发出更加振奋昂扬的士气。毋庸置疑,在崇尚武力和强者的军队,一个能努力战立的统帅,永远比坐在轮椅上发号施令的人,更让人尊重和信服。
          我深深看了一眼杭州的方向,沉思着,斟酌着,不疾不徐的字词轻轻吐落,再由十余士兵高声呼喝重复,响彻浙东军的每一个角落。
          “将士们。萧某在西北用兵的时候,就曾听人说过,浙东军贪生怕死,孱弱不可救药。来此月余,越发觉得此言荒谬至极。比起彪悍的北方军队,浙东的将士确实不喜争强斗狠,不愿血溅五步,可是,这就意味着软弱,象征着卑贱和无能吗?!不。当然不是。古语云:不知生,安知死。我们不愿死,不代表我们怕死,更不代表我们只会苟且偷生的活着。”
          下面开始传来微微的骚动,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望来,有愤慨也有翘首,有赞成也有沉思。我微微笑了一下,继续慢慢道:“江南自古繁华,素有苏杭熟、天下足的美称。然而今日的江南已沦陷战火的硝烟,兄弟姊妹尽在弥乱中挣扎。儿郎们!我浙东的好儿郎们!你们回头看看,亲人们是如此期盼我们的凯旋,是如此的渴望我们创造的盛世。除了胜利,我们无需他求。除了胜利,我们别无选择。”
          “诚然,这里很多将士无法等到胜利的那天,但请相信,无论我们在哪里,我们的血终会化成不息的河流,我们的灵魂必受子孙永恒的祭拜——敬吾父英灵,让儿等尽享太平。敬吾父英灵,让大夏生机不泯、国祚绵长!”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男儿何为,向死而生!战斗吧!祝福我们,也祝福这锦绣的江南!不朽的江山万岁!我们的太平万岁!”
          我扶着栏杆,深深一拜,而后举碗,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浆冲进喉咙,心酸的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啪”一声果决的脆响,瓷碗摔在地上,变成无数碎片。
          点将台下,先是一阵深深的沉寂,接着惊雷般的吼声震响,狂热的士气席卷云霄:“万岁!!万岁!!万岁!!!”无数瓷碗同时摔在了地上,风倾云动,随着一列列整齐的步伐,向着苍茫的远方奔赴。
          一直站着,站了不知多久,炫目的日光变成了淡色的薄云,又变成了沉沉的暮霭。轰隆隆的脚步渐渐远去,扬起的尘埃悄悄归于寂静,最后一支队伍消失在了苍茫的暮色中,偌大的中军大帐一日间变成了只有五千人巡守的空营。
          我心思一松,手下一滑,没撑住栏杆,一个踉跄,多亏明克凡及时搀了一把,才苍白着脸,坐回轮椅上。双股剧痛,裂痕处像被刀切断了一般,疼的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晕死在那里。头靠在膝盖上,努力平稳了一阵,突然想起明克凡还在一旁瞧着,赶紧强撑起身,明克凡正用他招牌的笑容看着我,只是眼神里隐隐多了点什么其他的东西。见我神色复杂的望来,立马露出夸张的高呼:“军师训诫,如江河湖海,滔滔不绝,气贯长虹,势动古今。三军将士必慷慨效命,倍受鼓舞,勇往直前,奋不顾身……”
          我握住他的手,轻轻一笑:“每天编那么多词,也不嫌累的慌。走吧,萧某回帐还需明大人搀扶呢。”
          明克凡一怔,目光落在我们相握的手上,微微闪动了一下,毕恭毕敬道:“这是卑职的荣幸!军师!”
          我们慢慢下了点将台,明克凡推我到帐口,就很识趣的施礼告辞。我倦倦进了大帐,猛的怔在了那。桌案上不知何时,堆满了高高的折子,摞成整整齐齐的几摞,颤抖的打开,里面飘下了一张张字条,每一份都是精心整理过的提议策谋,条条理理,分分明明,后面还附着一个小小的“安”字。
          我看着那熟悉的字体,眼中一酸,将它轻轻贴在了心口,久久无言。


      第四十章 晕血之症

       

      一连数日,我和寒水再没说上一句话,军帐里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抑郁气息,连章二进来时都不觉将脚步放轻了许多,我感觉心里像堵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前线关乎生死存亡的巨大压力和后方一刻不停的恶劣消息,压的我透不过气来。每一次见守营的将士前,都要独自缓上一会,才能用从容又强势的目光不断给他们鞭策和鼓励。
          直到昨日,听说许王的军队突然停止攻城,当真惊喜交加,虽然不知他所为何由,虽然只是解一时之急,但毕竟看到了一线曙光,竟破天荒的睡足了两个时辰,更让我高兴的是,一直没给我好脸色的寒水,总算收敛了他那生人勿近的杀气,刻薄的嘲讽讥笑了我两句,结束了我们之间的冷战。
          “主上!”我正带笑看前线传来的几封捷报,寒水抱臂晃了进来,在帐口处身斜一倚,瞥我一眼,“青少爷的晕血症您还治不治了?”
          我放下捷报,看着他轻哼道:“青儿的晕血,不是你大包大揽,说药到病除、绝无后患吗,萧某还没追问你,你倒反而来问萧某。”
          寒水轻轻一挑眉,拍了下衣角的灰尘:“既然主上还记得,那择日不如撞日,就赶在今天好了。不过……”他大眼睛一转,鬼魅的光流过,“寒水需请主上移驾,一同看一场‘好戏’~”
          我听得心里直犯糊涂,但也没有追问,只是疑惑的看着他慢悠悠晃到我身边,将我的轮椅从主位旁向边上推了推,然后,“唰”的一声,将我主位后的帐篷壁给掀了起来,一个平日存放文书、毫不入眼的小军帐映入眼帘,里面规规矩矩摆放着一沓沓的军文图卷,看得我目瞪口呆:“这……这两个军帐……竟然是连着的?!”
          “原本各是各的,昨夜才连在一起。”寒水满不在乎的一扯嘴角,推着我一起进到了这个低矮阴潮的侧帐中,又把卷起的帐帘仔细的垂落,侧帐一下子变暗,只有微弱的光从帘上不起眼的孔隙中钻了进来,静静的昏暗里能感觉到我们微弱的呼吸。
          我面上有点发热,这样类似偷窥的行径,毕竟没法宣之以口,着实尴尬的紧了。轻咳一声,一边遮掩般的拿起手边不知何年何月的旧折子哗啦啦的翻,一边不满的埋怨道:“偏你爱使这见不得光的手段,这要是被人撞见了,萧某不和你一起没脸……”
          话没说完,忽然看见十余影卫侍卫排成一列进了我的主帐,手里还端着一只盆,里面不知装着什么东西。心思立刻飞到了主帐那边,那后半句半埋怨、半斥责的话自然而然的吞回到肚子里。
          却见前面几个侍卫影卫,各自到军帐的各角站定,彼此拉开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互相对视一眼,唰的抽出自己随手携带的兵刃——有刀、有枪、有剑,有鞭,却无一例外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然后,端起手边那盆,将里面的东西呼的从头到脚浇在自己的身上,以各种诡异的姿势,就这样在我的眼皮下,直挺挺躺了下来。
          汹涌的血腥气立刻蔓延了整个军帐,呛得我咳嗽个不停,汩汩的血流从倒下的人身下渗出,彼此交缠成条条细密的血河,上面还漂浮着乳白色如脑浆的东西,残缺的兵刃泡在血里,狰狞的手指向外凸出,扭曲的腿脚纠缠在一起,模糊的面目贴在地上,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令人发指心寒的修罗场。
          还在帐口冷静站立的也是我帐下唯一的一个女影卫,星辰。此时她的目光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众人的姿势,用女子独有的细腻缜密的眼光,挑剔又完美的审视,不客气的叱喝道:“冥霞!把你衣上的血再拧回盆里点,太多了!够淹死两头牛了!”“斩浪!你往边上挪挪,给青少爷留个走路的空,否则一脚踩你肚子上,你可不许哼哼。”“夕阳!脖子没必要扭那么过,一会抽筋了,就再转不回来了!”“秋水!你最爱笑场,每次露馅都露在你这。给我翻过去,脸朝地,免得坏了大局。”

      在星辰有条不紊的指挥下,各处“尸体”艰难的挪动着,摆出各种姿态,越发的生动逼真起来。约莫一刻钟的时间,所有人都出了一身躁汗,星辰终于满意的点点头,端起身边的血,从七横八竖的影卫间穿过,来到我的主座前,“啪啪”的洒在我的桌上椅上,溅的折子上到处都是。
          我一下子变了脸色,狠瞪寒水,眼里火苗霍霍的闪:“寒水,你演戏好歹让我把折子给撤了,这一泼一堆血,发到前线,让将士心里怎么想。”
          寒水耸了下肩膀:“折子撤了,军文撤了,图纸卷宗都撤了,最后连您心爱的青花砚也一并抱走,主上,您要是青少爷,您信这里曾有人住过吗?”
          我脸色更阴,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歪理总能站得住脚,看了眼主帐从桌上到椅上再到地上,纷纷洒洒的血点,不悦道:“青儿本来就晕血,你还弄来这么多血吓唬他,万一有个好歹……”
          “万一有个好歹,主上掐死寒水就是!”寒水笑眯眯,拍着胸脯打保票。我闻言,冷哼一声,强压下心里的几分担忧,继续看外面的状况。
          星辰布置完军帐,把位置偏远的几个影卫往我的坐席这边拖了拖,细心的检查过军帐的每一个角落,还来回在帐帘处出入几次,确保一进帐能获得巨大的刺激,最后找了个角落,也和其他的影卫一样斜着躺了下来,并用鞭子勾住了自己修长的脖颈。
          主帐再次安静下来,我有点紧张的看着帐口方向,也不知为什么,心跳得非常厉害。“呼”帐帘飘起,脚步踏落,我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也顾不得矜持了,一把将寒水拍到一边,以便能更加清楚的观察外面的一举一动。
          奇怪的是,脚步声一直在响,却没有人影出现。我狐疑的上下打量一番,猛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只土黄色的斑点猫,拖着长长的尾巴,喵呜一下扑到我的桌案上,然后向我的方向龇牙咧嘴的喵。恰是在杭州时那只把我气得半死的家伙。
          喵了两声,见没人理它,那只猫用爪子扒了扒我的折子,然后在我隽秀的手书上坐了下来,尾巴一扫一扫,刚在地上的血迹中拖过的肮脏痕迹刷刷的往上面沾。如此竟还不罢休,爪子点点我最爱的青花砚,点点,再戳戳,推推,又往回挪挪,我那颗心呼的上,呼的下,一口气还没上来,就听见“啪!”一声脆响,砚台碎在地上,变成了两半。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揪住寒水的衣领,一字字咬牙切齿道:“寒水!你现在马上!立刻!出去把这只猫给我塞到猫窝里生小猫!一只一只的往外卖,什么时候把我的本钱赚回来了,什么时候放它出门。”
          寒水噗嗤一声笑出来,避开我怒气冲冲的眼神,突然面色一凝,低声飞快道:“青少爷来了。”我一下子放开他的衣裳,转头望去,徐青果然出现在了帐帘处。
          还穿着那身淡青的衣衫,怀里抱着厚厚一摞折子,疲惫的脸上挂了三分笑意,像是有什么好消息来告。然而一进帐,笑容倏然僵在了唇角,折子哗啦啦全落在了地上,血水沾墨了一角,污浊不堪。他怔怔看着眼前遍地横流的鲜血和惨不忍睹的“尸体”,脚下一个踉跄,一下子俯身弯下腰,面白如纸,痛苦不堪。
          然而,只一瞬间的工夫,他又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丝骇然从眼里飞过,大叫一声:“军师!!”不顾一切的朝我的主座奔来,纠缠的尸体牵绊住他的脚步,险些摔在地上,青衫全部染上了血色,他却恍然不见般,跌跌撞撞到了主位,手指怔怔的拂过桌上洒着的纷点血迹,双唇抖个不停。那只不识趣的猫,还坐在我的折子上扭,徐青一眼望去,眼睛都气红了,抓起猫尾巴摔在了地上,再飞起一脚,踢出三五步远,那猫“嗷呜”一声受到了严重的惊吓,滋溜跑了个没影。
          徐青这才呆呆坐在我的椅子上,我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能看到他那只攥着桌角的手,骨节凸出,历历分明。一种悲伤绝望、刻骨铭心的痛苦隐约散了出来。我的心,蓦然跟着一并痛了起来,像针扎了一样,忍不住就要开口,寒水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堵得我上不来气:“主上,急什么,等等,再等等。”
          我感觉自己快要被闷死,拼命摇晃住他的手腕,见他无动于衷,直接掐住了他的脖子,总算寒水察觉到我的不对劲,赶紧松了手,我呼的一口喘出来,喉咙里腥腥甜甜,眼睛都是黑的。“主上。您没事吧?!”寒水见状,也有点慌神。

      我此时哪有空理他,忙看外面,徐青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紧紧抿着唇,一丝不苟的将我附近所有的情况探查了一遍,手指还在“尸体”上翻动了起来,忽然眸中冷光一闪,起身,疾步离开大帐,脚步在蜿蜒的血河中踏过,没有一丝软弱犹疑。
          帐内空无一人,我皱眉低声道:“奇怪,青儿出去要做什么?”
          寒水在旁边嗤笑一声:“替主上操办后事。不忙,他很快还会回来的。”
          我顿时沉了脸:“满口的胡说八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操办什么后事!不过……”我话锋一转,精神有些振奋,“刚才看青儿的样子,竟像是不晕血了!”
          寒水眨眨眼睛:“那是没顾得上。等反应过来后,估计还会晕。但如此训练几次,上战场当是没什么大碍了。”
          “什么?!还要训练几次?!”我立刻心疼的拒绝:“这一次还不够刺激人的,几次,不得把人活活折磨死啊。你自己可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浙东军太守明克凡,威武将军于暨国,拜见军师!”帐外传来两声参差不齐的参拜声。我忙住了口,惊讶的看了一眼寒水,见他摸着鼻子,满脸写着“纯属意外”四个大字,狠狠扯了下嘴角,正犹豫要不要出去,两人仿佛察觉到什么似的,呼啦一下撩开帐帘,闯了进来。
          我扶额,无可奈何的看着明克凡夸张的尖叫一声,然后迅速冷静,以及于暨国黑着脸一声不吭,却抖个不停。
          半晌,两人都平静下来,面面相觑,相顾无言。还是于暨国先壮起胆子,在血堆里走了几圈,一一审视后,冷冷下结论:“全是一剑直中要害,神仙来了,也救不活了。明大人……”他黑黝黝的眼眸盯在明克凡肥胖轻抖的脸上,嘴角阴阴掠过丝冷笑。
          明克凡蹭的退后两步,指天画地的表白:“这些人的死决计与明某无关,于将军可不能诬陷好人啊!!!”
          于暨国轻蔑的看他一眼:“明大人急着撇白什么。以明大人的胆量,就是说了是您杀的,末将也不敢相信。”
          明克凡看着他嘴角勾起的那抹轻嘲,腰弯的更低,满脸感激涕零之色:“多谢于将军信任,多谢于将军青睐!他日若有人问及此事,还要请将军多多帮助。”
          于暨国嗤笑道:“好说好说。只不过……”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萦绕在明克凡耳畔,“萧军师说得好,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浙东军只能有一个声音在说话。若是军师真有个不忍言之祸事,明大人以为,这声音该出自何方呢?”
          这本是明克凡拍胸脯、表忠心的绝佳时机,不料,他竟沉默了一下,委婉的笑笑:“明某相信军师一定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此言一出,我、寒水、于暨国三人同时发出一声低呼,还好我们两人的声音较远又隐藏在他的声音下,才没被察觉。这样明白的婉拒,若是出自其它人的口,丝毫不以为奇,可出自一向以明哲保身闻名的明大人口中,活赶上太阳打西边出来。
          “明大人说的不错,区区几个刺客,如何能奈何的了萧军师,于将军多虑了!”一声清朗的笑声响起,徐青背着手,不疾不徐的走进军帐。
          于暨国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更阴沉了三分,却勉强露出个笑:“原来是徐青公子。公子是军师的贴身幕僚,想必一定知道军师现在何处,安危近况吧?!”
          徐青从容一笑,道:“军师行踪鬼神莫测,岂是徐青可以探寻。只是徐青想起军师一日前,叮嘱徐青仔细提防来自北方的刺客,如何能转眼间便自己中计受创。故而劝说将军不必忧心罢了。”
          明克凡面上同时浮现了一丝恍然,眨眨小眼睛,哎呦一声叫出来:“军师昨晚找到明某,还说要假装刺客,当时明某听得稀里糊涂,不知所云,今日方知,这些原本都是军师的布局啊。”

      徐青笑着压低声:“明大人所言甚是。徐青以为,我等出帐后,不宜声张,免得打草惊蛇,搅了军师大计。”
          明克凡点头如捣蒜:“对对对!多亏徐青公子提醒,明某原想着要声张着四处搜寻军师,现在看来,谁要是张扬出去,那就是坏了大事,乱了军法了!”
          这俩人一唱一和,一呼一应,硬是让于暨国原本将信将疑的神色,越发拿不准起来。看这二人还在那眉来眼去“你懂的”,说不出的“情投意合”、“暗送秋波”,当真又是郁闷又是气堵,偏还插不上一句话,只得冷冷甩下一句:“于某告辞!但愿你们所说句句属实,否则——哼哼,后果你们自知!”
          徐青和明克凡眼看着于暨国甩袖而去,刚才还言笑晏晏的两人,突然出现了尴尬的冷场。明克凡仍然摆着那副万年不变的笑眯眯,脚步小寸的在地上踱,背在后面的手指一伸一缩,不知在算计着什么。
          徐青沉默片刻,拱手向明克凡深深一揖:“多谢明大人襄助!”
          明克凡飞快的让开了他一礼,嘴里念叨着:“不敢当,不敢当。徐青公子是军师的得力臂膀,心腹幕僚,杭州那边但有闪失,公子更是军师唯一的血脉,明某既为军师效力,帮衬公子也是分内之职。”
          一种深刻的痛在徐青眸里一闪而过,他弯弯唇,淡淡一笑,没有应答。明克凡觑了他一眼,突然小心的问了一句:“徐公子真的不知道军师的下落吗?”
          徐青微一踟蹰,明克凡已经恍然,眨眨眼睛道:“明某就是随口一问,想必军师早有吩咐,徐公子不必为明某破例。”
          徐青扫了眼明克凡,大抵也猜到他已经看穿了,索性也将话说开:“明大人猜得不错,徐青现在对此事也是云里雾里,不知究竟,但事情已经发生,我等总不能坐视不理,放任自流。徐青年龄尚小,见识浅薄,该如何行事,还望明大人不吝指点。”
          明克凡柔和的推脱道:“徐青公子天纵英才、年少有为,明某微末之见,实在不敢拿出来贻笑大方。”
          徐青略一沉默,突然一撩衣摆,直接跪在血里,叩首重重道:“请明大人指点扶持。”腥甜作呕的血气顺着呼吸钻了进去,面上不意外的又多了三寸惨白,然而拳头紧握,猛一摇头,瞬间将那种眩晕甩脱,一丝不苟的顿首。
          明克凡一下子愣在了那,肥胖的脸轻轻抽搐了两下,好半晌,脚尖轻轻挪了挪,神色极其复杂的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少年,慢慢弯腰,将他扶了起来,笑笑:“徐公子太客气了,这样的大礼明某可担不得。明某实在是能力有限,无法帮助公子出谋划策。不过公子若有什么计策,明某或许能帮公子参谋一二。”
          徐青也知事态紧急,没时间推三阻四,便直言道:“后事如何处置,徐青有几分薄见,请明大人赐教。”见明克凡颔首,徐青将心中所思沉声道来,“徐青以为,军师的安危大致无虞,否则,军师和寒水先生不会同时音信全无,一定会留给徐青一些暗示,以安定军心,稳定士气。由此,徐青揣测,军师或受轻伤、或匆促离去,同时严密监视军中动态,以待‘大鱼’上钩。”

      明克凡一脸笑容的看着徐青,徐青望他一眼,继续道:“既然军师对此局已谙于心,我等可为补充三点:其一,封锁此帐,秘密处理掉此中痕迹,避免军中得知此事,引发动乱。其二,严密监视于将军,徐青担心,于将军仔细思忖此事后,会察觉漏洞,有不轨之举。其三,迅速结好军中诸将,按军师所遗计谋行事,明大人乃是除军师外,浙东军的最高统帅,由明大人出面当再妥帖不过。不知大人有何指教?”
          我听得心怀大悦,忍不住和寒水小声笑道:“青儿临危不乱,条理清晰,直切要害,当真不愧萧某的一番教导。”
          寒水也在小声的笑,只不过笑的是另一件事:“寒水先生?哼哼,这小子背着我,还是挺客气的嘛!”
          明克凡闻言,却面露犹豫之色,吭吭哧哧了好一会,欲言又止,见徐青强压不安,静等他的“指教”,眼睛咕噜噜的在军帐棚顶扫了好几圈,狠狠一跺脚,鼓足勇气凑到徐青身边,用极低的声音小声道:“徐公子……明某有一点小小的,小小的,不一定正确的,不,是很有可能错误的想法……那个……明某觉得,徐公子还是少做为好……尤其是这帐篷里的东西,千万不要收拾……不然军师归来后,只怕会责怪公子擅自妄为。”
          徐青彻底怔住了,深深皱眉:“明大人的意思是……?”
          明克凡有点急了,四处望望,确定没有人之后,才轻声道:“难道公子现在都没发现,这地上的尸体,其实都是活人假扮的吗。”
          徐青沉默了很久,看着地上汩汩流淌的鲜血,脸上忽青忽白,猛的一仰头,目中杀气逼人,厉喝声回响荡漾:“寒水!!你给我出来!!”
          “明……克……凡。我楼心月记住你了。”寒水恨得咬牙切齿,那目光简直能将明克凡生吞活剥了。眼见徐青喊完后,一寸寸的搜索这帐中的反常,马上就要搜到了我们这里,我无奈的掀开挡在身前的帐帘。
          光打在身上,我和寒水两人立时暴露在明克凡和徐青的注视下。明克凡一见我,脚下一软,差点栽晕过去,欲哭无泪的哀嚎分辨:“军……军师……卑……卑职不是故故意要坏您的计谋……只只只是……不是……是……不是”
          相比之下,徐青凤眸里灼热燃烧的火焰,一步步走来,让我和寒水同时有一种想逃的冲动。我轻咳一声,毫不客气插朋友两刀,一把推寒水上前,一脸无辜的微笑道:“青儿,都是寒水出的馊主意。你有什么疑问,就冲着他去吧。”
          寒水脸都惨绿了,一个劲儿往我身后退:“不不不,青少爷,你听寒水解释……不是不是……是为了晕血……哎呦!!痛啊!!”
          “嘭!”“乓!”
          “嗷嗷嗷……”
          我笑着扫落桌上的猫毛,斜了眼两股战战的明克凡,不阴不阳的浇油:“光打有什么用啊。寒水怕痒的紧。对准那,对!就那!轻挠一下……效果绝对有趣……”
          “啊啊!!狡兔死!走狗烹啊啊啊啊啊!!!!”


      第四十一章 诱敌深入

       

      “报——李之沅将军于常舜与宁王两万大军鏖战三天三夜,全军覆没!”
          “报——风子关、隋续将军全线压制淩江城,淩江太守三日内向建州连发二十封急报。”
          “报——孟然将军已顺利夺取襄郡、显远二城,特向军师告捷!”
          自从进入二月二十,我中军大帐变成了传令兵集聚散合的据点,昼夜不停的奏报源源不断的从前线传来,一切都按计划紧锣密鼓又有条不紊的推行着。我闭目在一把软椅上小憩,耳畔缭绕着纷沓叠至的军情,每一个传令兵报完,随意的挥挥手,示意自己已经知道,直到听到了最后一封急报——“报——建州城出兵三万,直取中军大营,前锋离我军不足百里。”
          一直微阖的双眸蓦然睁开,一抹悠然的笑掠过唇角,轻轻吐出一个字——“撤!”
          军鼓砰砰的击响,不似往常那般疾风骤雨似的连击,而是敲三下,停一下,每一鼓都沉闷有力,扣人心弦,其中隐约还能听到鸣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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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感觉这里逸儿应该没死呢……也许只是刀傻了的幻觉吧,但是总觉得原作者本来会安排让他活的… [s-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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