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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载】北归(小提琴,师生)作者:浮生若霜雪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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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十年踪迹十年心

      曲向川在阳台上点燃了一支烟,他的双手有些微微颤动着。不知不觉中,他与雁绥之间横亘着的那道心墙愈发的厚重了。雁绥就像是个叛逆的孩子,叫嚣着自己对于情爱那些幼稚的幻想,却让曲向川深感不安。

      寒假已过,既是顾攸宁在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也是雁绥分文理科前的最后一个学期。

      周末,成为了师徒间唯一会面的机会。

      那天,是B市近几十年来气温最低的一天,也是雁绥每周回课的日子。看着手腕上的石英表,分分秒秒地往前走,左等右等,却是迟迟等不来雁绥。曲向川不放心,便出门到小区门口去迎。

      还未出大门,却看到窗外一辆刚刚停靠在路边的出租车。

      果然,来者是雁绥。

      曲向川有些焦急的打开门,面上难免有些愠色。他向来反感迟到的人,特别是当他看到雁绥一脸的云淡风轻,更是怒火中烧。

      雁绥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开门声吓了一跳,一脸的莫名其妙,又看到了脸色不甚温和的曲向川,心里没底忍不住叫了一声:“老师?”

      曲向川把一下子冲上大脑的话又生生咽下,到嘴边化作淡淡的一句:“进来吧。”

      直到雁绥打开琴匣的时候,曲向川都一言不发,沉默的像是和空气融为一体。但他生来不怒自威的气势,加之雁绥有几分心虚,这一室的静默在雁绥看来,简直就是一种煎熬。他机械的打开琴匣,拿出夹层里的琴谱,双手却突然停顿了一下。

      他恍然间发现,他似乎把自己的琴弓落在了别处。

      这一切早已经落入了曲向川眼中,他双手抱于胸前,静静地站在雁绥的身后一言不发,像是一种无声的拷问,两人都不愿打破沉默。

      老师,我…我好像…”雁绥磕磕绊绊的说着,心里更是发怵。他想起上星期以学校课业繁忙为托词翘了一节课,然而事实上,他本想借上课的时间去找程月溪排练,到头来却是两人在音乐学院附中门口的星巴克聊了一下午。

      他心知肚明,这一周,铁定是交不了差了。一路上,他都在思考如何搪塞曲向川,却不料连琴弓都忘了拿,简直是雪上加霜。

      拿去。”曲向川转身从自己的琴匣里撤出一把不常用的弓递给了雁绥,面上分不出喜怒。他就这样静静的看着雁绥,等着他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在曲向川眼里,他的学生,不应该是喜欢找借口的。没练琴就是没练琴,他曲向川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

      雁绥心情复杂的接过了琴弓,右手五指带着一点点不自然的僵硬。

      上周主要练了什么?”曲向川坐在了雁绥的右侧沙发上,随意地问着。

      恰空。”雁绥回答得很干脆。

      曲向川点点头,“我以为你会练布鲁赫,早知道不批你假了。”曲向川的眼底闪过一丝凌厉的神色,很显然,他早就知道雁绥请假的原因必然不是什么学校课业繁忙。升入了B市最好的中学依然成绩拔尖的雁绥,除了大考,没有什么时候是让他感到“学业繁忙”的。他用了两周的时间陪程月溪练习,为了帮她争取到那个只有附中才有的特殊的机会:与国家级乐团合作演出。

      就实力上来说,程月溪并不是最出众的,但是与乐团合作,除了要具备高超的演奏技巧,乐团的契合度也同样重要,也就是说除了个人实力,还需要考察独奏者是否具备领导整个乐团的能力。而这一方面,即使是升入附中的学生也大多没有经验,但是对于程月溪则是不可忽略的优势。她的老师徐崇兴,是国家乐团的经理,虽然程月溪并没有资格真正和乐团一起排练,但是师从徐崇兴的几年里,观摩乐团排练,前排的乐团演出门票却是接连不断,耳濡目染,自然程月溪也就对乐团的运作模式更加熟悉几分。

      啊?”雁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调侃搞得有些不知所措。

      曲向川看着站在原地神魂未定的雁绥,淡淡的说道:“恰空,从头开始,注意节奏。”

      不得不说,雁绥的恰空舞曲就像他的布鲁赫,情感色彩厚重,才接触没多久,整首曲子浑然一体,有种大气凛然的感觉。只是,技法上,仍旧摆脱不了几分生涩。

      室内一片沉默,曲向川手中的铅笔依旧敲击着自己的大腿。过了一会儿,他停下了手中的铅笔,声音平静的让人“这就是你练了两周的成果。”

      还是说,你觉得面对特长生测试这种非专业的比赛,有我曲向川的名号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雁绥听到这句极重的话,瞳孔骤然缩紧,他抬头看着曲向川,胸腔起起伏伏,怒火喷薄欲出。

      我没有。”雁绥不服气的把目光看向别处。

      薛雁绥。”曲向川突然提高了声音叫了雁绥的全名,随后又将音量压了下去:“你真是好得很。”

      雁绥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曲向川和徐崇兴是很好的朋友,却在他和程月溪的事情上如此的坚持己见。从最初两人爱情的长跑开始,他们试图得到两位师长的支持,到现在,雁绥已经有些疲惫了,甚至带着一点歇斯底里的情绪。

      您放心,特长生测试,我不会丢您的人。”

      我相信,但同时。”曲向川没有一丝一毫让步的意思:“你说了不算。”

      聪明如雁绥,他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句话里所包含的双重含义,“老师…”他想极力辩白,却被曲向川伸手拦下。

      雁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你也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曲向川目光如炬,将雁绥心中不该有的非分之想统统驱散开来。

      雁绥听程月溪讲过,选拔的评委中,说话最有分量的三个人分别是徐崇兴,曲向川,和乐团指挥方惟。徐崇兴自然会因为避险而少言,那么剩下的两个人,方惟年少成名,又曾师从于曲向川父亲门下,自然曲向川的话就多了些分量。

      我知道,我不过…是想帮帮她。”雁绥为近来与曲向川争执颇多感到有些自责,他虽然心向程月溪,却也是知晓分寸的,什么不可为他的心中亦是宛如明镜。

      曲向川扶上雁绥的肩,雁绥感到肩上一沉,之后又有淡淡的烟草味道传来,不由皱眉问道:“您又抽烟了?”他当然也知道,曲向川只有在心烦意乱的时候才会一个人静静地抽烟。

      世上烦心人多了去了,你当只有你一个人不顺心么?”曲向川反问道。

      雁绥的语气忽然弱了几分:“我没怎么练琴。”

      我知道。”

      我真的准备的差不多了。”

      我知道。”

      您…能不能…”

      告诉她安心准备,我不会有意偏颇,更不会刻意刁难。”

      终究,还是让曲向川费心了。

      给您添麻烦了。”雁绥听懂了曲向川话里的一层意思,却没有细想这话里蕴含的另一层意思。

      客气什么,未来总要交给你们年轻人的。”曲向川又恢复了他往常一脸云淡风轻的神情,他坐在书桌后的转椅上,“一码归一码,这不是你旷课又不练琴的借口。”

      雁绥浑身一震,不知不觉抿了抿嘴唇。

      曲向川的左手扶在了抽屉的把手上,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拉开抽屉:“暂且记下,最近事情结束后再一起算。”

      雁绥紧绷的身体在一瞬间似乎是得到了放松,但随后他又听曲向川缓缓地说:“自己往后练2页,下周我一并检查。”

      雁绥心想:自己练恰空?!这是要炸啊。他的目光触及到曲向川的视线时,看到曲向川眼中不容置疑的神色,只好点了点头。

      是,老师。”雁绥垂头丧气地回话。

      你不是喜欢翘课么,那就多自学点东西。”曲向川调侃道。

      雁绥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今后,他真的不敢再无故翘课了。

      自从雁绥将曲向川的意思转达给了程月溪后,这个女孩脸上的笑容比往日更是多上了几分。学音乐的,几乎每个人都有过成为演奏家的梦想,程月溪自然也不例外。下课铃声一响,她便拿起一叠琴谱赶往琴房,生怕晚了几分钟琴房就被一抢而空。从黄昏时分到近乎子夜时分,在琴房里感受不到时光的流逝,只有从琴房走出来时空气中的寒意让人有着切肤的体会。这样从日落到深夜的练习,她已经坚持了数月,全心全意只为了台上那短短的8分钟。程月溪与徐崇兴商议后决定选择普罗科耶夫的钢琴协奏曲以及贝多芬的悲怆第三乐章两首曲子作为参赛曲目。作为一般的钢琴演奏大赛,这样的选曲自然是毫无疑义,然而若是作为钢琴独奏着的选拔大赛,普罗科耶夫的协奏曲所烘托出的舞台感,却不甚震撼。

      程月溪不知道,薛雁绥更不知道。他们都认定了程月溪的背景优势,加上她在附中的优异表现,冲击着一份荣誉还是有着相当大的可能性。

      像她这样怀揣着梦想的音乐生不在少数,练习刻苦的也比比皆是,只可惜,无外乎都是所谓的“陪衬人”,为了突出那颗最耀眼的明星。

      此时此刻,在徐崇兴的家里,厚重的深紫色窗帘挡住了窗外的月色,室内的吊顶灯将屋内的每一寸角落照亮。少年汗流浃背的坐在琴凳上,双手飞快的在琴键上跳跃,他的神情肃穆,手下旋律纷乱跳脱,却收放自如。细看之下,少年卷起的衬衫所露出的左右小臂上,却是交错纵横的楞子,左边比右边甚至更严重。

      啪——”的一声。

      少年丝毫不敢怠慢手下的旋律,纵然节奏纷乱,他还在苦苦坚持着心中不变的节奏,努力寻找着那个最准确的鼓点“哒,哒,哒…”,与心弦共鸣的声响。

      啪——”又是一下。

      少年的眼前除了黑白交错的琴键,就是那偶尔一闪而过的黝黑的皮带,每一次皮带咬上他的小臂,都是一阵火辣辣的钻心的疼痛,他身上像是被水洗过了无数遍,身心煎熬着期待着乐章的终结。而这一下,左臂上的红肿已然渗出了血,让他不不由得死死咬住了有些干涩的下唇。

      最后,乐章结尾的跳音,跳跃的痕迹不能过,同样亦不能加重音量,触键的力度极其讲究。拉赫马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在少年的演绎下已经可以听出与作曲家本义相契合的天才的流动感。跳动的旋律包裹着坚实的主旋律骨架,恢弘的和弦与跳音交相呼应,收放自如。

      一曲终了,室内一片沉寂,似是能听见少年微微喘着气,一边强忍着咽下所有的伤痛和十指骨节的酸麻。

      这已经是他今天第18次演奏这个乐章了,手指上的疲劳拖乱了节奏,也让旋律起起伏伏并不平稳。

      上衣。”徐崇兴面沉似水,声音冷漠的听不出一丝温度。

      少年从琴凳前起身,背对着徐崇兴,从身上剥下被汗水浸透的衬衫。徐崇兴看着少年身后还未消褪的红肿,并没有迟疑,抄起手中的皮带抽了下去,力道大得吓人,打得少年猛的往前迈了一步。一道红色的楞子穿过脊柱自右肩到左腰,不一会儿就浮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血点,看上去很是狰狞。

      少年不呼喊也不求饶,室内依旧只有他渐渐加重的喘息声,像是无声的抗衡。

      我告诉你,不这么练,你就出不来。”徐崇兴与往常的大条看上去判若两人。现在的他对着面前的少年,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阎罗王。说着,皮带又要落在少年的背上。

      啊,老师…”少年的嗓音低沉,带了些沙哑,甚至是哽咽。

      徐崇兴的手僵在了半空,缓缓的放下,坐在了旁边的一架钢琴前,轻柔的翻开琴盖说道:“《黄河》。”

      少年将衬衫拿了过来穿好,任由前襟的扣子敞开着,坐在钢琴前深吸了一口气,摒弃杂念,落下了第一个音。

      四手联弹,这便是徐崇兴的杀手锏。

      窗外又不知道何时起飘下了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与这早春三月的时节并不相宜。室内的二人演奏慷慨激昂,相互交融,描绘出一场激烈的角逐。

      远在音乐学院附中的路口,雁绥揽过程月溪的肩膀,接过她手中普罗科耶夫协奏曲和贝多芬的悲怆的琴谱,将她的双手放入自己的口袋中捂热,温柔地问道:“冷么?”

      街道旁早已没有停靠的出租车,朱红的砖瓦路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雪,两人的背影被路灯拉的很长,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可见的脚印。相互依偎,勾勒着一场铭心的爱恋。

      室内,徐崇兴沉默了半晌,轻轻摇了摇头:“情绪还是不够,太晚了,在我这里睡下吧。”

      少年愣了一下,他知道徐崇兴的习惯,从不留学生在家里。但其实无论是程月溪还是他,都不了解真正的徐崇兴,那个与曲向川称兄道弟的徐崇兴,默默在幕后操纵着一场场波澜起伏。

      老师,您不是…”少年低沉的嗓音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味,不得不说他的声线带着摄人心魄的力量,就像是他的琴声,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王。

      不妨事,我和你哥通过电话了。”徐崇兴看着少年双臂上的斑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说了一句:“早点休息。”

      放眼望去整个音乐学院附中只怕都没有几个人知道,年轻有为的指挥家方惟的弟弟方淮也就读于这所学校,并且还是徐崇兴的第一个学生,也是他最为器重的学生。

      至于程月溪,徐崇兴曾与曲向川明言:“月溪…音乐教育,不也挺好的么。”

      那个他曾一眼直击他心底的女孩,作为普通的师生,徐崇兴只愿她在专业这条路上能够走的安安稳稳。至于成就…徐崇兴总是摇摇头:“给不了她的,我就不会给她这个幻想。”

      不觉得心里过不去么?”曲向川看着徐崇兴一饮而尽手中带着少许温热的咖啡。

      我只是个教钢琴的老师,不是绿林好汉。”

      相比起徐崇兴和楚莅峰,曲向川的思想带着理想主义的色彩。他出身世家,不必担心自己在这个圈子里没有一席之地,不用考虑自己在这个圈子里的位置。他所要做的,不过是努力向前,因为他只要向前,就必然可以站得更高。

      这般被预设好未来的音乐之路,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明天。

      那些在琴房里不经意间流逝的青春,若是能有几分回报,已是一种成功。

      徐崇兴作为乐团经理,每年从音乐学院毕业的表演专业的学生有多少,他见得多了。多少次路过音乐学院,看到背着琴匣拿着琴谱的步履匆匆的学生,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能够在毕业后进入这个圈子的人,不过是冰山一隅。

      真残忍啊。”徐崇兴也曾这么感叹过。

      选拔选在星期日,地点在音乐学院的大音乐厅。

      方淮破天荒的在徐崇兴家中小住了近两个星期,第一个星期他就像是在鬼门关逛了一圈一般,高强度的练习加上徐崇兴所给予的身心的双重打击。而时间进入第二个星期,徐崇兴则多是在讲他自己曾经的关于舞台的故事,让方淮每天都提心吊胆一言一行都格外谨慎,生怕那一天徐崇兴的笑脸面具就被自己扯了下来。

      然而,他这样安稳的过了一周。

      周六晚上,他和徐崇兴坐在那间有两架斯坦威三角钢琴的熟悉的房间里,细细的打磨着重奏的曲目《黄河》。不得不说,在徐崇兴的教导下,方淮从上台到起手,都颇具大家风采。

      这一周少了高强度的练习,方淮的手指没有生疏,反而触键更灵敏。

      十年磨一剑,说的就是你。”徐崇兴把这句分量相当重的话撂在了方淮面前。

      许久没上舞台,怕是要调整一下兴奋点。”方淮的回答中规中矩,但语气里透着的淡定让人感到他心里仿佛有着十成十的把握。

      十年磨一剑,那可是…十年啊。方淮心里这样感慨着。

      音乐学院大音乐厅。

      程月溪和雁绥在候场区分别,一道门隔开了那个纤细的身影。曲向川拿这个黑色的文件夹从雁绥的身后走过来正巧把这一切看在眼中,不禁皱眉。他走上前去用文件夹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雁绥的后背,雁绥并没有防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打了个措手不及。

      老师。”雁绥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别在这里瞎晃荡,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曲向川淡淡的撇下这么一句,就径直向候场区走去,留给雁绥一个挺拔的背影。一身黑色西装,更突显了曲向川儒雅的气质。

      程月溪的上场次序在15位参选者中排在第8位,几乎是正中间的位置,并不算有利。而方淮在第12个出场,接近结尾,若是水平不俗定会将审美疲劳了的评委们从厌烦的情绪中拉回来。

      程月溪的比赛完成度很高,从上场到下场举止得体,个人形象也很好。一袭深紫色的长裙将她玲珑的曲线完美的勾勒出来,披肩长发掖在耳后,用一个别致的水钻发卡别住,曲风也像人一般,高贵而神秘。

      她鞠躬下场时,偷偷看了一眼场下的曲向川。当时曲向川正和身旁的指挥方惟低声讨论着什么,让方惟不住的点头。

      这选曲,可惜了。”曲向川将手中的钢笔放下,翻过面前程月溪的简历,没有更多的评价。

      方惟点头,同时若有所思:“很有亲和力。”

      相比之下,方淮以一身黑色西装出场的时候,就显得不那么抢眼。不一样的是从方淮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低调而谦恭,却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拉赫马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在方淮的演绎下,快速的跳音如同暴风疾雨,连绵的旋律又如同春风化雨,情感线的连贯,不禁在曲向川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幅画面。

      看着舞台上的方淮,曲向川失笑。他第一次对这个舞台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对未知的恐惧,可怕的从来都不是那些为了舞台上的几分钟而刻苦奋斗多少年的人,而是既有天分又得人襄助同时还具备耐得住寂寞勤加练习的那些人。缺了任意一样,音乐中就会缺失一些元素,虽不是在专业之路上致命的错误,却像是一度透明的墙,让你看得到远方却不得。

      曲向川甚至没有去看方惟和徐崇兴的方向就将方淮的简历挑了出来,随后,令他意想不到的,从评委席上站起来的徐崇兴,在数人的注视下缓缓走上舞台。

      四手联弹,《黄河》。

      就像是在原本就毫无悬念倾斜到一边的天枰上又加上了一枚秤砣,数年不曾站上舞台的徐崇兴,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宣告了他的归来。

      老徐这也太拼了。”曲向川身后的助理评委席传来一阵议论。

      只有曲向川和方惟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意外,因为没有人知道,当年从音乐学院毕业的意气风发的徐崇兴,以什么样的心情甘愿退居幕后。

      国家乐团常驻指挥方惟,国家乐团首席曲向川,还有徐崇兴,这三个字前面,没有任何前缀。然而,他也曾经是保定信念要成为演奏家的。

      候场区里,在转播中看到徐崇兴走上舞台的那一刻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集中到了程月溪的身上。然而更可笑的是,程月溪从来都不知道,她还有这样一位“师兄”的存在。

      她面容姣好的脸上写满了不甘,也许是悲哀。她仿佛突然间明白了,徐崇兴所谓的她和雁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是指什么意思。可惜,她没有一位如曲向川一般的老师。

      程月溪走出候场区时,对着雁绥惨然一笑,自顾自地往前走去。雁绥想要追过去,却感觉到身后被盯得发紧。他回头看过去,徐崇兴与方淮并肩站着,身旁正在用警告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正是曲向川。

      过来。”曲向川的话让雁绥陷入了迟疑,理智告诉他不应该违背曲向川,而自己的心却是早已飞到了程月溪的身边。

      雁绥,过来认识一下。”徐崇兴补充道。

      老师,徐师父。”雁绥有些敷衍的唤着两人,目光最后停留在了方淮身上。

      我的学生,方淮。”徐崇兴平静地说道。

      曲向川凌厉的目光让雁绥不得不收起所有的疑问,他勉强从嘴角扯出一个笑容:“你好,我是薛雁绥,曲教授的学生。”

      前行的人群中,再也寻不到程月溪的身影,雁绥的心里像是多了一片空白。他们能做什么,不过是用时间去填补空间的空白,在荆棘丛中勇往直前。

      13。愿逐月华流照君

      程月溪,我不会换人,只等着你。”正在特长生测试候场区的雁绥脑海里一直重复出现着这一句话。

      然而,信息显示已读,却没有回复。

      雁绥手中一本布鲁赫协奏曲的谱子被攥得发紧,直到指节泛白。他不愿意拿出琴匣里的另一本谱子,巴赫的恰空舞曲,虽然同样可以帮他赢得这场没有什么悬念的测试,然而雁绥的巴赫就像一件没有生气的精美艺术品,而不是一段动人的故事。

      我来吧。”方淮走到雁绥的面前,他知道雁绥是不希望见到他的。

      不必了。”雁绥起身向攸宁的方向走去,剩方淮站在原地吾自尴尬。

      远处的攸宁和沈骏彦在随意的闲聊着:“老铁,测试完开黑么?”沈骏彦双眉上挑十分期待。

      走起,老地方。”攸宁也一脸兴奋。

      你不怕你家老曲捶你。”沈骏彦用手里的谱子在空中胡乱画了个叉。

      攸宁白了他一眼,笑道:“你都不怕我怕个什么劲?”

      怕什么,大不了歇三天。”沈骏彦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仿佛到时候挨打的不是他本人。

      诶对了,我师父最近总和我提你家老曲。”沈骏彦一脸的不明所以。

      而攸宁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他比沈骏彦敏感的多,加上沈骏彦升入市音附中已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攸宁自然是明白楚莅峰的意图。曲向川作为音乐学院教授,如果沈骏彦可以得他指点,那这条音乐之路基本算是铺就了。

      他们最近总去市音排练吧。”攸宁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顾攸宁,备场吧。”场务人员通知着攸宁。

      攸宁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校服衬衫领子,解开了最上面的扣子,拿起自己的琴,试着用左手拨了几下空弦确认音准。他将琴夹住,又拿出一根六角长弓上到合适的紧度,讲琴弓自然的搭载琴弦上轻轻下压确认弹性。之后,他将琴取下夹在右侧肘下,左手拿起琴匣上的几页谱子,目光在琴匣里那把曲向川曾经送他的琴弓上停留了一下,随后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回头望了一眼转播舞台画面的屏幕。上一位选手已经鞠躬下台了,只余钢伴在一旁翻着谱子。空荡荡的舞台中央,一束明晃晃的灯光在台上留下一圈光斑,有一种阳光般的炽热。

      攸宁的心跳微微有些加快,他轻轻一笑,推开了通往舞台的门,一片空旷却熟悉的舞台就这样在他面前完全展现出来。他缓步走上舞台,步伐沉着,左手关节因为做了热身而微微有些发热。他朝台下微微躬身示意,随即他抬眼与台下的曲向川四目相对,只短短的一个瞬间。

      又一次,攸宁来演奏这首门德尔松协奏曲,带着完全迥异的心情,唯独一点是相同的,每一次演奏都浓缩了他和曲向川相处的点点滴滴。承教七年,一个小小的动作,都存了曲向川的风采。

      琴弓落在琴弦上,钢伴起,随即一个冷艳的开篇。攸宁沉浸在自己的演奏中,没有刻意的炫技,每一个音符都稳扎稳打,第一页末尾的八度琶音开始之前,他的心仿佛被突然揪起,然而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的凌乱。

      这绝对是他完成度最高的一次,这短短的四小节八度琶音,凝聚了他近9个月的努力上千次的重复。他还记得跪在曲向川的书房里剖析着自己那次失败的演奏,在他最难熬的时候曲向川递到他手上的巧克力,还有七年如一日的一盏清茶一柄戒尺。

      曲子行至半程,曲向川坐直了身体,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舞台上的攸宁,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怎么没听海老的演奏?”

      不愿意为了追求他的完美而逼迫自己。”

      那你听过的版本里最喜欢哪个?”

      也是位名家。”

      曲向川恍然,这孩子一直以来在追求的演奏版本,原来就是自己的。可是为什么,这样清澈而冷艳的琴声里,却带着深切的情感,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感。

      一曲终了,曲向川沉默了片刻,眼眶温润,放下手中的笔,开始为台上的人鼓掌。

      台上的攸宁看着场下的人隐藏在一片阴影里,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句:“就这样吧。”

      顾攸宁向着后台走去,他发觉自己的手指颤抖不止,但是脚步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七年所学,一曲情深,终是现实残酷。

      哇靠老铁,你还让不让人活了。”沈骏彦双手晃着顾攸宁的肩叫唤着。

      啊?发生了什么?”顾攸宁仿佛对舞台上发生的一切都浑然不知。他太过投入了,以至于恢复神智后他觉得有些头晕,精神高度集中所带来的副作用让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老铁以后我们成了同学留条生路啊。”沈骏彦还在一边鬼哭狼嚎似的吐槽。

      呵…”顾攸宁自嘲的笑了笑,却又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反手与沈骏彦击掌,道了一句:“看你了。”

      不仅仅是今天,还有未来,沈骏彦。

      毫无悬念的,所有人都拿到了特长生的资格。曲向川还有团里的事抽不开身,嘱咐着几个孩子早点回家,别在外面耽误太久。而顾攸宁和沈骏彦出了比赛的大厅就一路飞奔到沈骏彦所在的学校外的一家小网吧,因为都是服务校内师生,说是网吧,却更像可以上网的茶餐厅。

      顾攸宁和沈骏彦两人跃跃欲试,按耐不住几个月都没有好好打过游戏的寂寞。

      老铁,注意上路上路,有一波。”

      干死那个法师。”

      我去,漂亮,果然老铁。”

      两人仿佛在游戏的世界里酣畅淋漓,卸去了一身的压力,挥霍着仅有的一些空余时间。

      老铁…”顾攸宁突然叫了一句。

      嗯?”沈骏彦应了一声,却没在意。

      去了市音要加油,以后就看你了。”

      你说什么呢,你可是我老铁。”沈骏彦的神经像是被游戏**了一样大条。

      我,要准备出国了。”顾攸宁停掉了手里的游戏,画面停留在“WIN”的界面上,他并不在乎之后会自动跳出的战斗结算画面。

      沈骏彦仿佛突然智商上线,意识到了问题。

      我,你…”沈骏彦组织着语言:“你家老曲知道么?”

      顾攸宁轻轻摇了摇头。

      为什么啊?就因为你一次失手?”

      不…”顾攸宁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看着对面的沈骏彦,忽然觉得他们中间像是有一条越不过去的鸿沟。他忽然很羡慕沈骏彦,因为他在多少场比赛中,把最好的演奏献给了最重要的这一场。而反观自己,多少场出色的演出,却把最失败的演出献给了最重要的比赛,以至于他究竟有过多少场成功的表演,在那一场失败之下显得无足轻重。

      我听到了曲向川和我父母的通话结尾。”顾攸宁停顿了一下,“市音附中那边要二十万。”他清了清嗓子,有些为难的继续说道:“我老师,他说…”顾攸宁的嘴角浮出一丝苦笑,像是吞下了黄连。

      他说他可以承担一部分。”顾攸宁的脸色突然严肃了起来,“但是他没有说,如果我要是去了市音附中,他要在我上市音之前卸任乐团首席。”

      沈骏彦吃惊地看着面前的顾攸宁,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在听天方夜谭:“你是不是考虑了很久?”

      顾攸宁低头沉默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雁绥知道么?”

      知道。”

      合着你告诉了所有人就是瞒着老曲?”

      我说不出口。”顾攸宁的回答直白的让人发笑。

      你知道么?自从我考完演奏级,这么多年,他从来不收我的学费。你知道他对于我是怎样的存在么?他就是我的榜样,能及他十分之一我就知足了。”顾攸宁皱了皱眉,自顾自的说着。

      你班主任就他妈是个**。”沈骏彦突然破口骂了一句。

      顾攸宁笑了笑:“是我没天分。”

      沈骏彦感觉下一秒就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了一样,声调拔高了几分:“兄弟,你管两年考到5级,所有考级一次过叫没天分?”说着,他给了顾攸宁的肩上一拳:“你这是找我给你一拳。”

      顾攸宁吃痛,又看着面前快要炸毛的沈骏彦觉得好笑,一时面色十分纠结。

      不管怎样,你和老曲好好说。”沈骏彦不敢想如果顾攸宁将他的决定告诉曲向川,会是怎样的一场风暴。

      放心,他毕竟是我老师。”顾攸宁点头。

      正因为曲向川于顾攸宁而言早已不是普通的师生关系,所以感情上的牵绊才如此之深吧。而此时的顾攸宁就像是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刀,想要斩下这所有的瓜葛。

      沈骏彦突然叹了一口气:“我本想着和你一起去市音,我去争二提的声部长,你去争首席,好好玩三年乐团,然后一起再好好做四年大学乐团。”

      顾攸宁沉默,他也很清楚,自己以后只怕是要和音乐这条路彻底的断了。毕竟专业和非专业之间的差距,可是天壤之别。

      走吧,天色晚了。”顾攸宁起身,对着沈骏彦说道。

      兄弟。”沈骏彦拉住了顾攸宁,又补充了一句:“对老曲和你,好不公平。”

      顾攸宁回家的路上一直在回忆今天演奏时的情景,他没有对曲向川提起过,他一直以来听过的最想要模仿和超越的版本就是曲向川的演奏。他自从决定要放弃音乐这条路之后刻苦练习的这几个月里,不过就是为了将这最后的一场演出献给曲向川。他手下的一次运弓,一次揉弦,皆是曲向川七年亲传,怕是这一曲之后,他再也达不到这样的演奏巅峰了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顾攸宁裹紧了身上的外套,想起了电影哈利波特里哈利一个人从德思礼家出来拖着行李坐在一处灭了的路灯前看着四周不知所措,然后红色的双层巴士停在了他的面前。如果现实中也是这般有求必应,他大概就不会陷入两难吧。

      特长生选拔结束后的第二周,顾攸宁还是照常来到曲向川家上课,恰巧曲向音外出采购并不在家。雁绥见他来了,一脸想说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的表情,雁绥想到今晚这顿晚饭就觉得恐惧,甚至有点反胃。他不知道如果攸宁告诉了曲向川一切,曲向川会是怎样的反应,是一场暴风骤雨般的盛怒,还是继续他云淡风轻的随意。但不可否认,无论是哪一种,曲向川都会觉得心痛。

      来了?”曲向川看着门口的攸宁,问了一句:“曲子不错,火候到了。”

      这一句猝不及防的褒奖让顾攸宁有些无地自容:“谢谢…老师。”

      曲向川引顾攸宁去书房上课,却看到顾攸宁还站在原地,右手扶着琴匣上的背带,头埋得很低。

      曲向川也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而一旁的雁绥,心都快要跳了出来。

      顾攸宁深吸了一口气,小声嘀咕着:“老师,我准备出国了。”

      曲向川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但他还是冷静的反问道:“抬头看着我,再说一遍。”

      顾攸宁大胆的向前走了几步,抬起头看着曲向川,声音有些颤抖:“老师,我准备出国了。”

      空荡荡的客厅里半晌没有一丝响动,雁绥坐在沙发上如坐针毡,但他也不敢轻举妄动。甚至是呼吸的声音,在当下都显得十分多余。

      啪——”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落在顾攸宁左脸上,打得他的头向右偏过去,后撤了一步,眼眶瞬间湿润了。

      哭什么,不许哭,你有什么资格哭?”曲向川的声音冷得吓人。

      这一巴掌,算我欠您的。”顾攸宁也冷静的吓人。

      呵…我的好学生…”曲向川冷笑道:“那天的演出,是诀别么?我不需要你那样。”曲向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他的眼眶也湿润了。他目光里隐有泪水,眼角的皱纹拉的很长,他的眼角甚至有些下垂,顾攸宁看在眼里,这七年让他操劳的时光,终究在曲向川的身上留下了一道道刀凿斧刻般的痕迹。

      呵…我的好学生…”曲向川冷笑道:“那天的演出,是诀别么?我不需要你那样。”曲向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他的眼眶也湿润了。他目光里隐有泪水,眼角的皱纹拉的很长,他的眼角甚至有些下垂,顾攸宁看在眼里,这七年让他操劳的时光,终究在曲向川的身上留下了一道道刀凿斧刻般的痕迹。

      我…”顾攸宁刚开口,又听曲向川一巴掌掴上了他的脸。左侧的碎发半遮住了攸宁的眼睛,左手在身侧握成拳,骨节隐隐发白。

      这一巴掌,送你告别舞台,以后别再回来。”曲向川说道最后四个字,声音不住的颤抖。

      顾攸宁的心上像是经历着千刀万剐,左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但他还是将胸中积压许久的情绪完全爆发:“除了音乐,我还能有很多选择。”

      他转身向着门口走去,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都说情绪到了最极致的时候就是分辨不清自己内心真正的情绪,顾攸宁明明做出了对他来说最艰难的选择,但他的眼中竟是流不出一滴眼泪。前途漫漫,他还是抛弃了那个伴随着他成长的男人,于理智顾攸宁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但是于心从此以后,所有关于音乐的一切,都会成为他的禁忌。

      站住,你敢走试试看。”坐在沙发上的雁绥突然冲着顾攸宁吼道。他不允许顾攸宁在这里理所当然的说着这些混账话,他虽然实力不俗,起步也比顾攸宁早个一年半载,后来却不敌顾攸宁进步神速。其实在曲向川心里,他是偏向攸宁的,但是雁绥并不难过,毕竟他并不会做专业的演奏家。而攸宁不一样,曲向川就是把他从小当做专业乐手来培养的,八年之后当曲向川可以预见到顾攸宁的未来的时候,他却就这样理直气壮地要离开。作为师兄,虽然他早几天知道攸宁的想法,曲向川的无奈,但他还是替曲向川和顾攸宁感到不公平。听攸宁说要放弃的时候,雁绥情感上的冲击并没有这一刻这么大,毕竟这一刻,他迈出这扇门,就真的是他和曲向川之间一刀两断了。

      雁绥很怕攸宁就这样离开,他也感到手足无措,面对顾攸宁的去意已决,他却只能站在原地,无助中带着忿恨。

      然而,顾攸宁的手覆上冰凉的铜质门把手,一瞬间按下了把手。门外的空气带着些许春意温暖,夕阳西斜,那种浓烈的橙红色,竟刺得顾攸宁的双眼有些发疼。他机械地迈出这扇门的时候,两行清泪无声地落下,滴在了他翻起的衣领上,滴在了扶着琴匣的右手指节上。

      八年里,从未有过的如释重负,却也是从未有过的满腔荒唐。他走出院门,对着这座记忆里颇为特别的建筑深鞠一躬,他抬头看过屋顶的颜色,窗户的位置,像是要记下这座建筑的每一处细节。

      脑海里浮现出八年前,他顶着没过小腿的风雪,背着琴匣一路上艰难的踏出一串脚印来到这座建筑前的情景。那时的顾攸宁只是个普通的孩子,没有超前的起点,甚至比起大多数自幼学琴的孩子他的起步更晚。八九岁的年纪,有考过三级,五级的孩子不在少数,而他正背着琴匣,从此以琴弦为友。

      初见时,曲向川浅灰色的高领毛衣,身上带着一种让人觉得亲切的香味,迎他进门为他跑了一杯浓浓的热巧克力。看着他冰冷的双手被装着热巧克力的马克杯捂热,笑着拿起一张纸巾递过去,让他擦拭唇周巧克力的痕迹。

      也曾因为曲向川的严厉而哭泣,眼泪模糊了四条琴弦的位置,演奏却不停。凌厉的戒尺,狠心的责骂,打磨了顾攸宁的琴技,也磨砺了他的心性。在他心里,曲向川是当得起“师父”一词的,可惜他不愿意别人叫他师父。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顾攸宁已经无法用贫乏的语言形容曲向川的尽心付出,任何的语言在岁月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所以他不能,不能让曲向川为了成全他可笑的梦想而一无所有。曲向川那样骄傲的人,那样优秀到极致的人,如果离开了舞台会怎样?顾攸宁宁愿从此泯然众人,也不愿意看曲向川被圈子里的人苦苦相逼到一无所有。

      老师,师父…你这八年的心血,付错了人。”顾攸宁编辑好这样的短信,却是又全部删掉。

      我其实…很热爱这片舞台。”

      能得你一句褒奖,何其有幸。”

      此时,在曲向川家。当攸宁推门而出后,曲向川踉跄地坐在了沙发上,脸色惨白。雁绥见状,赶紧回去拿药,但他端水过来的时候看到曲向川的双手止不住的抖动,嘴唇隐隐有些发紫。他感到情况紧急,立刻拿起电话叫了救护车。甚至在救护车赶来之前,曲向川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

      当天晚上,曲向音本想着一起吃一顿晚饭,到头来面对的却是空荡的厨房和再也聚不齐的一家人。

      顾攸宁不知道,曲向川急火攻心,在他中考前的这两个月里几乎大半时间都在医院里度过。曲向川拦下了所有人,不让通知顾攸宁,说孩子要中考了让他安心考试。

      不知是不是缘分使然,顾攸宁的中考几乎算得上是小宇宙爆发,相比起前两次模拟考试提升了65分,直接把他从普通市重点高中推出去,取而代之的是手里被塞进来的一张全市前五名高中的入场券。

      盛夏时节,蝉鸣声声。顾攸宁的琴匣被放置在了书架的最底层,自此之后三年里,真的从未拿出来过。甚至攸宁的高中同学中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其实会这样乐器,而他是否想起过曲向川。

      他想过太多次,不然不会将琴匣尘封在书架,那近十年的刻骨铭心的岁月,每时每刻不萦绕在他的脑海中。

      高一的时候,他不愿回去。

      高二的时候,他不敢回去。

      高三的时候,他不能回去。

      他匆匆收拾行囊,只身奔赴了大洋彼岸,身边没有他的琴匣。

      若多年后能再逢,道一句别来无恙。人们总是把时光流逝描绘的这样温柔,仿佛时光中的少年不会被岁月磨平棱角,故人不会老去一般。

      曲向川觉得自己上了年纪,不再像年轻时那般意气风发,甚至连带着记性也有点减退的迹象。今年,雁绥该是高二了吧。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自己在雁绥的心里愈发的重要了,那个曾经为了篮球和自己争执,为了喜欢的女孩和自己冷战的孩子呢?还有自己总是不经意间推开自己卧室旁边的一间房间,往往转动把手的时候,触手的冰冷才会又一次意识到这间房间已上了锁。

      叮咚——”

      曲向川的思绪被一阵门铃声打断了,他站起身去开门,仰起头看着门外穿着校服的挺拔的少年。他的眉眼仿佛在不经意间有了成年男子的冷冽,甚至是眼眸也不似曾经而愈发的深邃了。

      来了。”曲向川笑着迎了他进来。

      老师您坐。”雁绥看着曲向川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才安下心来一般,将背上的琴匣放下,拿出一把釉色上好的小提琴。

      曲向川看着雁绥眼周的乌青,迟疑了一下,问道:“没休息好?”

      雁绥愣了一下,从校服口袋中拿出手机照了一下,尴尬的笑了笑:“还好。”

      B市第一名的高中里,都是佼佼者,而已经高二了的雁绥自然要付出更多的时间来保证自己校内课业的成绩。他没有告诉曲向川,已经有多久他每天睡不超过5个小时了。自从雁绥目睹着攸宁毅然离开,曲向川眼中露出的疲惫和失望,让他不得不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填补曲向川心里的一方空白。

      雁绥曾经怨过攸宁,居然真的再也没有回来过。但他就是恨不起来攸宁,若是换做自己处在那个位置,他不确定自己有攸宁的这一份果断。自己亲手断送一直以来为之奋斗的梦想,还让所有人都看到他眼中的平淡,他深埋了所有的依恋和不舍,孤独的背起行囊,重新去开始未来的征程。

      曲向川病中有几位乐团中的骨干来探望,恰巧雁绥带了午饭回来,一时走不开,看着自己的老师应付这些十几年了的同事。无一例外,说着安慰,内心窃喜。原来攸宁就是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去实现着他的音乐梦想,他从来都不是为他自己而战,他的荣辱早就和曲向川融为一体。

      雁绥看惯了舞台上的曲向川,同独奏握手,代表乐团致辞,电视访谈中谈笑风生一脸轻松。虽早就知道这风光的背后艰辛无数,到底是亲眼见过才明白,什么叫做如履薄冰。他突然不敢确定,顾攸宁遇上了曲向川,这样的一对师生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雁绥…”曲向川眼底隐有些湿润:“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雁绥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四方的房间里陷入了一阵沉默。

      老师?”

      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曲向川的嗓音听起来有些干涸,也带了点沙哑。

      雁绥愣在原地,嘴唇微微地张开,却是不知道该怎么答。同攸宁一样,雁绥从心底里对曲向川的敬畏,让他来不及深思曲向川话里的意味:“老师对不起,我…真的太忙了,就没有太多…时间…”

      从师于曲向川的数年里,这样的话雁绥说过不少,但往往都是出于开脱的借口。而真的有一天,他站在曲向川面前,以同样的理由,却不是开脱,而是字字真心。雁绥突然有点感伤,为什么,曲向川总是在成全他周围的每一个人,他总是把自己摆在一个让别人觉得并不甚重要的位置。

      我理解。”曲向川觉得有些累了,仿佛再也提不起精神对自己的学生高声讲话。他们都长大了,而自己却愈发孤独了。

      等我考上大学,一定会来找您。”雁绥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本以为至少自己还在曲向川身边,多多少少还可以弥补一些他心上的空缺。

      嗯,注意身体,少熬夜。”曲向川嘱咐道。

      我…尽量…”雁绥很诚实地回答。

      雁绥,我老了,挥不动手里的戒尺了。”曲向川看着面前一脸严肃的雁绥,不禁笑了笑:“以后,你们自己多操心你们自己吧。”

      曲向川用了“你们”,像是又戳中了心里的某一处回忆。若是十年前可以预见到今日心底的萧索,曲向川可还会在教室外多逗留那短短的几秒。突然想起了徐崇兴常常说的一句话:“我不过就是个教钢琴的老师。”曲向川安慰自己,只是少了继承自己衣钵的人。即使通达如曲向川,在这一瞬间,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雁绥离开曲向川家的时候,忍不住又叫了一声“老师。”随即抱住了曲向川,在他耳边道了一句:“保重身体。”

      雁绥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无论是攸宁还是自己,曲向川从来都没有责怪过他们的选择。曲向川不希望音乐这条路牵绊了他们的未来,就算国家乐团的首席没有一位亲传的得意门生又如何,曲向川希望他的学生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最优秀的。相比起楚莅峰,曲向川从来都不旨在传授一门技术,他更多的是传授了雁绥和攸宁做事的态度。凡事只要去做了,就一定尽力做到最好,这才是他曲向川的学生。

      当年打在顾攸宁脸上的两个耳光,曲向川的内心是欣慰的。他只是一瞬间有点难过,他把自己的学生培养成了他所希望的那种心性,但这样的欣慰并不能中和他内心的落寞,分别的瞬间,究竟还是让人心痛的。

      所以在曲向川知道攸宁和雁绥都考上了理想的大学的那个夜晚,他站在阳台上吸烟,愈发的觉得自己老了,其实算一算,他才过不惑之年啊。

      那段时间里,他总想起两首曲子,一首门德尔松,一首恰空。

      这味道,比我那时候可差远了。”他笑笑,燃尽了手中的烟蒂,零星四溅的火星在夜空中瞬间就消失不见,映在曲向川的双眸中,仿佛在寂寞里蕴藏着欣喜。

      14。纵使相逢应不识

      美国,芝加哥。

      顾攸宁吃完午饭回到校园,正巧遇到了各类社团招新,一时抱着去碰碰运气的心理走了过去。而他刚没走两步,就看到了占据着最大一块场地的巨幅海报,不同于其他社团,这幅海报旁边站着的,无一例外都是教授,西装革履的教授们。作为大一新生的顾攸宁,这样高调的招新,他自然还是没有领教过的。

      校管弦乐团,作为音乐系直接管理的社团,不仅有各种演出机会,还有许多大师课的机会,甚至是在校内上一对一的琴课都是免费。

      公家的社团,就是壕。”顾攸宁不禁这样想。

      这也使得他内心的天平又倾斜了几分,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的向着那块巨幅海报迈去。突然,他停了下来,就这样站在原地。

      三年了,他已经远离音乐三年了。现在的他,以什么样的水平去申请加入校管弦乐团?夏末的微风迎面吹着,却像一股刺骨的寒潮,让顾攸宁想起了他最不愿意触及的回忆。每一次想起,都会抑制不住想回去看看的冲动,但是三年彻底断绝联系,他做的这么决绝,怎么敢奢求那个人哪怕有一丝的动心。

      却不料,旁边有人一早就注意到了左右为难的顾攸宁:“你想要加入乐团么?”一个穿着深红色连衣裙的中年女子开口问道。女子的身上带着一种独特的高贵的气质,配上深红色的长裙,更凸显出她强大的气场。

      是的。”顾攸宁神差鬼使的点了点头。

      你学什么乐器的,小提琴还是中提琴?”女子问道。

      顾攸宁很是吃惊,毕竟他从没有提过自己的乐器,面前的这位女教授是从何得知的。教授似乎也猜出了顾攸宁的心思,笑着指了指左侧脸下。

      顾攸宁意识到,那里有一片小小的红痕,因为很多小提琴或者中提琴演奏家都会有,被人称为“小提琴之吻”。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您好,我是拉小提琴的,但我很久没有练过了。”顾攸宁没有底气的说道。

      没关系,距离试音还有一周。”女教授的嘴角浮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明天上午9:30来我的琴房。”

      嗯?”攸宁一时没有缓过神来,他甚至有种稀里糊涂被教授带上了通往乐团的路:“我,我没带琴来。”攸宁十分尴尬,身为一个乐手,没有带乐器在自己的身旁,他还算什么。

      没什么难的,乐器学校可以借;水平不够,我们可以弥补,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有没有兴趣。”

      是的,教授。”顾攸宁心里仿佛有一处快要熄灭了的火堆,在一瞬间似乎被点燃。他本以为三年的冷淡已经让他从心底放弃了这个为之追逐了数十年的梦想,但是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他从来都不是什么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的手指渐渐的仿佛有一股暖流顺着经脉蔓延,仿佛命中注定的,内心深处的某种声音在唤他回去。

      顾攸宁按耐不住内心的兴奋,他紧接着就去了音乐系借乐器,默默思考着明天应该拿什么曲子去见教授。以及,那个人所教授的东西,在现在的自己身上,究竟还剩下多少。其实攸宁自己一直都很清楚,自他迈出曲向川家的大门,之后风雨兼程他都只能一个人去承担。

      然而,他的所有的幻想,都在他再一次打开琴匣,将琴弓上紧搭上琴弦拉出第一个音的时候破灭。他听着自己手下创造出的不成样子的门德尔松协奏曲,内心虽然有所准备,但还是像被一把钝刀无声地撕扯。

      废了。”顾攸宁这样评价着自己手指上的生疏,运弓力道上的偏差。

      顾攸宁想起了三年前,曲向川甩在自己脸上的两个耳光,就如同今日的琴声,也像是两道无形的耳光,莫大的讽刺。

      三年之后,顾攸宁第一次在琴房里呆了足足大半天,就为了练出一首像样的曲子。最后他还是选择了罗德的a小调协奏曲,那是他第一次参加比赛的时候所选择的曲目,也是他最熟悉的曲子。还好,绝大部分的指法都还记得。

      晚上,攸宁给沈骏彦发了条信息。

      老铁,我要去考乐团了。”

      好事啊,什么曲子?”

      “hhh罗德。”

      天知道沈骏彦看到这三个h的时候心里有多难过,但他不得不承认,看到落得这两个字,他第一反应是觉得可笑。大学级别的乐团,就算是非专,罗德协奏曲无论是难度还是表现力,自然是比不上门协。

      老铁,真的…你猜曲向川如果知道,他会怎么说。”沈骏彦觉得这话听起来很讽刺,但他当时确实正走在市音的校园里,去上曲向川的曲目分析课,一门令全校师生闻风丧胆不及格率高居不下的专业必修课。

      过了好一会儿,等到沈骏彦长达两个小时的课都要下了,顾攸宁才回了一句:“他不会知道的。”

      沈骏彦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他猛地往讲台上看了看正在擦黑板的曲向川。他明明离曲向川只有三四排座位的距离,却觉得自己脚下的脚步竟是无比沉重。

      老铁,你知不知道,曲向川…一下子老了好多。”沈骏彦究竟是没把这句话发出去,而是换成了:“加油。”

      第二天一早,顾攸宁起了个大早,因为还没有正式开学,偌大的校园里显得有些冷清。他拎起昨天借到的一把小提琴,走去24小时营业的咖啡店买了一杯美式,路上一边默默温习着自己在琴谱上做的标记,向着琴房走去。他独自一个人赴了这场仿佛被安排好的相遇,以至于在之后的多少年里,都常常会想起这一天琴房里的情景。

      半小时的热身后,顾攸宁站在教授的门外,默默舒了一口气,叩响了琴房的门。

      早上好。”教授将顾攸宁迎了进来。她的琴房里布置很是精致,一台斯坦威的亮漆三角钢琴,一排由作曲家姓氏首字母分类的书架上的琴谱,还有墙上按照时间先后的演出海报。最近的一张上,她一袭红裙站在舞台中央,身后的乐团气势恢宏。顾攸宁不经意间瞥到了海报的落款“CSO”,芝加哥交响乐团,世界顶尖的乐团。

      难道她是芝加哥交响乐团的独奏?”顾攸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测。

      需要调音么?”教授找了把椅子坐下,抬头问顾攸宁。

      不用了,热身的时候调了。”顾攸宁回答道。

      给我带来了什么曲子?”教授看起来有几分期待。

      顾攸宁却显得有些迟疑,艰难的开口道:“罗德,a小调第七协奏曲。”

      哦。我也很喜欢那一首。”女教授的反应让顾攸宁多了几分信心,哪怕只是选曲上一个小小的肯定,都会让现在的顾攸宁安心一点。

      顾攸宁把琴架好,放平心态去演奏。他并没有苛求表现力,而是全身心投入了音准和技法,因为一天的准备时间,着实是太短太短。他只求演奏不要有大的音准和节奏失误,剩下的,他已经无力去顾及了。毕竟如今的他,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少年。

      好了,可以了。”女教授在第一乐章过半的时候叫停了。

      琴房里,一阵尴尬的的沉默。

      女教授默默起身,走到书架旁,在标有M的那一格停下翻找着:“这首曲子对你太简单了,你视奏一下这一首。”教授把一本莫扎特的协奏曲轻轻放在了顾攸宁面前的谱架上。

      莫扎特G大调第三协奏曲,后被归为演奏级第一次考试内容的曲目,像一块千斤巨石砸向当时的顾攸宁。

      我可以么?”顾攸宁看着满页密密麻麻的音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没问题的。”教授一脸的理所应当毫无疑问的态度:“你基础很好,我也见过不少中国学生,你是我见过的演奏习惯最好的。”女教授补充道。

      你的老师是谁啊?”女教授突然好奇地问道。

      顾攸宁突然心脏漏跳了一拍一般,这个问题,莫名其妙竟有些难以启齿:“我的老师,是个中国人。”

      其实在说出“中国人”这三个字之前,顾攸宁心里有很多的答案,却是一个也说不出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曲向川,仿佛变成了他最熟悉的陌生人。

      你的水平,进乐团是没有问题的,我只是想再问你一句,愿不愿意和我继续学小提琴。”女教授看着面前的顾攸宁,内心却是无比坚定。能有勇气正视自己多年疏于练习的落差,能有机会重新拾起,势必内心会有强烈的期望可以走得更远。

      我愿意。”攸宁并没有迟疑,他看着面前的谱架,四方的房间,明明与曲向川家里没有半分相似,却有一种久违了的熟悉的感觉,像是有人在对他说:“回来了。”

      芝加哥的冬天寒风四起,阻塞的交通中,顾攸宁背着琴匣一步一步走向琴房。今天,是他第一学期的最后一节琴课。比起学校里其他的乐器课教授,自己的这位教授可算得上是极度严苛,顾攸宁就曾经因为一周练琴没到6小时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也曾因为协奏曲音乐表现力不好被勒令一周写两篇两页的音乐赏析交上来。但也有的时候,教授会因为他跳弓的轻盈自如,他换把的干净利落而觉得惊喜。而也只有顾攸宁心里清楚,那些精湛的技法,皆要感谢曲向川的八年教导。

      老铁啊,我觉得有些事,我现在才觉得自己错得离谱。”顾攸宁在音乐中心的一层咖啡厅,一边用一杯热咖啡将手捂热,一边看着窗外不停的飞雪,给沈骏彦发着信息。

      后悔了?”沈骏彦秒回。

      不知道。”顾攸宁也几乎是秒回。他说的是实话,若是走上了音乐这条路,他大概永远不会体会到,原来做音乐不仅仅是执念,也是一件让人热血沸腾的事。

      你就嘴硬吧,什么时候回来?我陪你去看看老曲?”沈骏彦调侃着,也心疼着。

      你知道我教授每次夸我技法,我就像把心放在油锅里炸了。”顾攸宁的眼底浮出一层水汽,他将白色马克杯中最后一口咖啡一饮而尽,连带着残存的咖啡豆的沉淀,心里一瞬间袭来的苦涩,让他忍不住皱眉。

      老铁,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沈骏彦在他面前语气很少这么严肃正经。

      你说。”

      我师父想让我拜你家老曲为师,我死都不答应,为这事儿我师父什么重话都说了。”沈骏彦倒着苦水:“可你知道你家老曲怎么说?”

      顾攸宁心里一阵悸动,猜不透,也不敢道出自己内心的答案。

      沈骏彦回了个扎心的表情,又附了条语音信息:“你家老曲说,他已经教出了一个接班人了,没有精力去教第二个了。”

      扎心,准确的说是一箭穿心。顾攸宁激动的手机都脱手,摔在了桌子上。

      真的,老铁,你要是有心,就回来看看他吧。”沈骏彦又接着说道:“过去我理解你,可现在,我觉得你有点绝情。”

      你家楚炮筒这么说的我吧。”顾攸宁回着文字,眼眶已经泛红。

      我师父?能说话这么客气?”沈骏彦的声调拔高了几分:“他骂你不孝。”

      两行清泪就快要从眼眶里涌出,顾攸宁强忍住眼泪,抬头望着头顶天花板上的壁画复制品,暗自压下所有的情绪,慢慢地呼气,心如刀割。

      你师父说的对。”

      有次演奏课老曲放门协,放的视频是你推荐过的那个韩国妹子的毕业演出录像,放的音频,就是你原来比赛的录音。”

      如果我现在回去,以我现在的水平,你要我怎么去年对我的昔日恩师。”顾攸宁发泄般的输入所有的字点了发送,收起了手机,戴上帽子背起琴匣,又走入了窗外的一片风雪中。冷冽的细小冰凌划过他的脸颊,却被他眼角滑落的滚烫的泪珠所融化。

      老曲想着的是你顾攸宁这个人。”沈骏彦最后的一条信息,顾攸宁看到了,却没有回复,心里升起浓浓的归意。

      曾有同学问过顾攸宁,为什么这么认真的玩乐团,这么认真的去上一门又难又只有2学分的乐器课。顾攸宁只是笑着说喜欢,其实他内心的答案是,自始至终他都想做曲向川的骄傲。既然有机会让他重新回到这个圈子,那他就会付出相应的努力,给曲向川八年的付出一个交代。顾攸宁就是带这种心态在风雪中前行,在他从内心认可自己之前,他不愿意回去见曲向川,他不想看到那人眼底的落寞,亦不想自己说一句无力的抱歉。

      大学的第一年结尾,顾攸宁就这样随着乐团排练的进程历经了不少舞台表演,并且在大一的暑假接到了指挥的通知,他将担任乐团第二小提琴的声部长,并且在暑假刚开始的时候,拿到了一张免费的芝加哥交响乐团新演出季的门票。

      但他不知道,这场演出里却还包含了一场偶然的相逢。

      据说这次演出是和另一个乐团一起合作的。”首席这样说着。

      顾攸宁来了兴趣,对着旁边座位坐着的首席随口问了一句:“哪个乐团?”

      首席递过来一张演出的节目单,只见顾攸宁一瞬间就愣住了,因为这个乐团的名字正是曲向川所在的乐团:国家乐团。

      听说演出结束有一个小的招待会。”首席又在一旁补充道:“到时候就能见到了,莱斯特你不是中国人么。”(注:莱斯特是顾攸宁的英文名字)

      心底里不知名的情绪喷薄而出,他从场下看着那个首席的空位,心里默默期盼着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而随着观众的掌声,那个他想见却不敢见的人,一身黑色的西装,随着指挥一起走上舞台。

      说起来,顾攸宁从未到现场看过曲向川的演出,从来都是从CCTV音乐频道看到乐团的全貌。这是他第一次坐在台下,周围的灯光昏暗,只有舞台上被明晃晃的射灯照得金碧辉煌。原来记忆里的那个人,在舞台上竟是这般耀眼。

      整场演出,顾攸宁都一直在想和曲向川过一会儿的相逢会是怎样,他甚至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曲向川他一直在安慰自己,没有关系,整个乐团这么多人,他只要不站在前排,也不会被关注的。

      顾攸宁只是想感慨,四年了,换得这样一场戏剧性的相逢。

      随着人群,顾攸宁走出了音乐厅,走进了隔壁的宴会厅。他设想过很多种听起来不那么尴尬的问候方式,面对昔日恩师,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也希望就此冰释前嫌。他想说他错了,可是一句错了,是否显得太单薄。

      顾攸宁的乐团指挥和芝加哥交响乐团的指挥寒暄着,跟着他一路混脸熟。最终,他的面前站着的,是曲向川。

      这是我们学校乐团的二提声部长,莱斯特·顾。”指挥介绍着:“这位是中国国家乐团的首席,曲向川先生。”

      顾攸宁抬眼看着曲向川那熟悉的面容,余光里注意到了他两鬓生出的斑白,还有他曾经上挑的眼角竟有些下垂,渐深的皱纹在他的眼周划出一道道沟壑。只是那一双深邃的眼眸里,满是感伤,仿佛还隐藏着一些期待。

      曲向川内心很期待顾攸宁再叫自己一次,他也很欣慰那个曾经敏感的少年眉眼间有了几分男子汉的大气。顾攸宁身上的灰色西装贴合着他的身材,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男士香水闻起来有些松柏的冷冽气息,头发是精心打理过,他的刘海有些挡了视线,遮住了那双坚定有神的眼睛。曲向川很想感慨,自己心里的那个孩子,终于是长大了。

      曲…先生,很高兴见到你。”顾攸宁率先打破了平静,他伸出手,想要与曲向川握手。

      曲向川的心里陡然一沉,但片刻就恢复了平静,他理解顾攸宁现在,不敢当众叫自己一声老师吧。可是他又有些失望,这个孩子,即使再也不碰音乐,他也愿听顾攸宁喊一声“老师。”

      莱斯特,很高兴见到你。”曲向川的嘴角浮出一个淡然而疏离的微笑。

      曲向川的手还是那样的温热而有力,袖口清新的香气熟悉的想让人流泪。顾攸宁听到曲向川这样叫自己,心里亦是无法形容的难过。谁又能想到,四年以后,顾攸宁面对着曲向川和徐崇兴,只能称呼为曲先生和徐先生。而自己,俨然变成了曲向川口中的一个陌生的英文名字。

      老师。”

      老曲啊…”徐崇兴手里拿着一杯鹅黄色的香槟,向曲向川走来,和顾攸宁细若蚊声的一句老师重叠在一起。随后,他眼角眉梢的笑意在见到顾攸宁的那一刻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冷漠。

      岁月是一把无情的利刃,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痕亦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愈合,只有在特定的某个瞬间再一次将伤口撕裂,痛彻心扉。

      徐崇兴看着曲向川手里空了的红酒杯,皱了皱眉:“老曲你自己的血压你自己不注意这点,还等着哪个没心的替你操心?”

      顾攸宁百口莫辩,只是一瞬间,心冷到了冰点。

      来了,你这说话什么时候能改改。”曲向川有点不高兴。

      顾攸宁自然是不知道当年他从曲向川家夺门而出之后曲向川的状况,他若是当日知道,打死他也决计不会走得那样决绝。可惜,没有如果。

      徐崇兴就这样无视了一边的顾攸宁,径自将曲向川拉走。顾攸宁忽然伸手拉住了曲向川的衣角,他突然好害怕,从此所有的想念都化作泡影。

      曲向川一怔,他很明显的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出手将顾攸宁的手拉了下去。留下顾攸宁一个人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甚至在这个智能手机普及的时代,他也没有曲向川的联系方式。

      老铁,我今天见到老师了。”顾攸宁给沈骏彦拨通了视频电话,脸色苍白,无力地说出这一句话。

      你说什么?”

      我真的见到了。”顾攸宁勉强的笑着。

      你不会是去了,音乐会吧。我去,徐崇兴不会想撕碎了你啊。”沈骏彦说着。

      我觉得自己很可笑,我竟然叫他曲先生,可是我不敢叫他老师啊。我们指挥还在我身边,我怎么敢说我是他的学生,那可是曲向川啊。”顾攸宁有些语无伦次。

      你是蠢么?你这么叫他,他没被你气死吧。”

      这几年都发生了些什么。”顾攸宁觉得徐崇兴的态度明显过激。

      没发生什么啊,不就是你们师徒决裂,是圈子里的大新闻。”沈骏彦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你不会不知道吧?”

      什么?”

      好像就是你们吵起来那几天,曲向川血压问题直接送医院了,一直到中考结束我听说才好了。”

      顾攸宁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目光都连带着有些呆滞。

      你真不知道啊?”沈骏彦看着顾攸宁的神情,不敢相信的反问道。

      我暑假想回国。”

      你认真的么?”

      我认真的,我老师家还住在那里么?”顾攸宁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没听说过他搬家。”沈骏彦回答道,但同时又有点担心。

      我不求他原谅我,哪怕他闭门不见,就此让我死了这条心也好。”顾攸宁长舒了一口气,语气里满是悲伤。

      另一边,酒店房间里,曲向川坐在窗边,思绪翻涌。

      你还心疼他啊?”徐崇兴不是很理解曲向川。

      我听见了,他叫我老师。”曲向川回答道。

      你就是个天使牌老师,全世界找不出第二家。”徐崇兴指着曲向川,一脸的嫌弃。

      你对于方淮是严师,他不也一样出国学金融了么?”曲向川反唇相讥。

      你随便吧。”徐崇兴索性不管了。

      而在国内的沈骏彦,比起好运升为声部长的顾攸宁,沈骏彦就没这么好运了。他落选了校乐团的声部长,甚至没敢告诉楚莅峰,但是自从他看到楚莅峰插播进来的电话,就知道他肯定是知道了。

      沈骏彦,你赶紧***过来。”

      从电话接起到挂断,不足五秒。沈骏彦暗自叫苦,却不敢耽搁,马上换了件短袖T恤就去了,临走还不忘和顾攸宁说一句:“兄弟,我去了,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们再聊。”这架势,有几分慷慨就义的滋味。

      沈骏彦心情复杂的按响了楚莅峰家的门铃,楚莅峰从门内传出来的脚步声仿佛带着十足的怒火,让沈骏彦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生怕自己师父直接把家门拆了。

      进来。”楚莅峰的面上冷的仿佛是一块冰。

      沈骏彦眼神里透着惊慌,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好想转身就跑下楼。

      进了门,发现家里并没有人,沈骏彦跟在楚莅峰的身后没走几步,就哐铛一声跪在了客厅的地板上。他也觉得委屈,沈骏彦自知天资一般,有没有什么显赫的家世,让他凭实力去争声部长,简直就是tan90么,不存在的。但他并不敢和楚莅峰说,他怕楚莅峰失望,所以比所有人都要努力。他可以在曲向川的专业课上拿到A,但是有些时候,努力了,也未必所有的事都如自己的心愿。

      楚莅峰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平复了一下心情,把藤条往床上一扔,对着房间外大喊了一声:“你给我进来。”

      沈骏彦跌跌撞撞的走了进来,看到了楚莅峰和床上的藤条,有些害怕的喊了一声:“师父。”

      我让你起来了么?”楚莅峰从床上站起来,怒气冲冲的看着沈骏彦。

      沈骏彦吓得赶紧跪了下来。

      去,趴凳子上去。”楚莅峰懒得多说一句话。

      沈骏彦也不敢起身,就这么膝行了两步,趴在了房间里的琴凳上。觉得自己的身后冷气森森,杀气腾腾。他还不忘把出门前特意换好的一条浅灰色运动裤褪到了膝弯,等着楚莅峰的藤条打下来。

      啪——”

      沈骏彦没忍住,叫了一声:“师父。”

      啪——”楚莅峰受伤的力度分毫不减,就这么一下一下的,也不顾及沈骏彦止不住抖动的身体。

      你认真准备了么,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玩命你就出不来。”楚莅峰越来越生气,藤条上的力道也越来越重,生生逼出了沈骏彦的眼泪。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音乐这条路上,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你认真准备了么,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玩命你就出不来。”楚莅峰越来越生气,藤条上的力道也越来越重,生生逼出了沈骏彦的眼泪。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音乐这条路上,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沈骏彦沉默了,他很清楚自己没有被选上的原因,清楚到他根本不想去承认。竞争的三个候选人里,只有他的导师是副教授,没有行政职称。沈骏彦知道,自己就像是个全程陪跑的,无论他的演奏有多高的水平,结果都是一样的,更何况他知道自己的资质有限,也很难达到一丝不苟的境界。

      沈骏彦想起了之前他私下里见曲向川时他问自己的问题:你对自己的定位是什么?而自己当时的回答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思考,张口答道:“尽力而为,但求无过。”曲向川在听完这句话后,只是微不可查的一哂,深邃的双眼中却突然迸发出锐利的光芒:“在音乐这一行里,不存在你理想里的中庸之道。”

      回想起多少大四快要毕业的学长学姐们,每日愁眉苦脸的盘算着各个大小乐团的招收数量,奔波于各个乐团的面试之间。沈骏彦突然明白了进入了大学以后,就相当于步入了社会,每个人的起点高低早就已经被分出了三六九等。

      我…”沈骏彦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已经沙哑,“没有认真准备。”

      随即而来的,是一阵细微的风,却没有紧接着的钝痛。

      你说什么?”楚莅峰感觉自己似乎是听错了。

      沈骏彦觉得自己这样的回答有些可笑,他将额头抵在手背上抽泣了起来,就像一个没有人忍心去伤害的孩子。楚莅峰也蹲了下来,扶着沈骏彦的后颈,将他搂在了怀里。楚莅峰的手臂力道很大,却给人一种安全感。

      阿彦…师父对不起你。”楚莅峰感觉到自己的肩上有些湿润,不由得,将沈骏彦抱得更紧了。

      沈骏彦听到“阿彦”这个称呼的时候,有一种莫名的忧伤。小时候,沈骏彦的母亲这样唤他,后来他偶遇楚莅峰,那人问他:“阿彦喜欢这个琴匣么?喜欢就到叔叔家来。”

      后来沈骏彦从师楚莅峰,却再没有听他这样唤过自己。

      师父。”沈骏彦表面上是大大咧咧的一个人,而只有他才知道,自己的内心是个敏感而感性的孩子,是楚莅峰填补了他心上那一段名为“父亲”的空白。

      对不起…给您丢脸了吧。”沈骏彦在楚莅峰的耳边轻轻的说着。

      楚莅峰知道面前这个少年的倔强,他笑了笑:“我一直对你棍棒相加逼着你往前奔,我知道你很累,可是骏彦我要对得起你叫我的这一声师父。”

      师父,攸宁要回来看老曲。”沈骏彦有一搭没一搭地对着楚莅峰说。

      楚莅峰对于这一对师徒的传闻没少听过,大多都是指责攸宁没有责任感,然而他却很清楚,若不是曲向川默许,顾攸宁也不会就这样走的彻底。“这小子也是有福气,就是可惜了老曲这一身的本事。”同时楚莅峰也很佩服曲向川的心性,含辛茹苦培养出来的这么好的弟子,他就舍得放他去随性而为?当然,楚莅峰也听沈骏彦不少提起顾攸宁在国外的经历,他不得不为曲向川为人师的教导方式所折服,不仅仅在音乐这个圈子,曲向川所言传身教的为人处事的道理,走到哪里都能让顾攸宁显得十分亮眼。

      这孩子,到底是明白了老曲的苦心。

      楚莅峰也有些自嘲,换做是他,未必这般看得开。

      美国,芝加哥。

      顾攸宁打开了几百年不曾启用过的企鹅账号,点开了那个许久不曾联系过的人:师兄。发现上一条记录还停留在新年的时候发的一句新年快乐。他踌躇了片刻,还是冷静下来敲了个字过去:“在?”

      嗯。”雁绥的回复倒不算慢,但是在攸宁看来,五分钟已经有点等的不耐烦了。在这个微信普及的年代,无论是师兄还是…老师,他们的朋友圈从来都没有出现在自己的页面里。这样看来,徐崇兴说自己的话,其实…一点都不为过。

      儿时任性妄为,如今深恩负尽,曲向川却还拿自己当学生,连顾攸宁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良心真的过得去么?他本以为远离音乐这个圈子就可以让他少承担些负罪感,但同时,在自己选择的学业这条路上,他内心的自责也让他承担着同龄人无法体会的压力。若不做到最好,他又如何对得起自己辜负的人心,自己努力过的梦想。

      师兄,你最近在家么?”攸宁试探着问道,倘若雁绥在家,那他必然不在曲向川家,至于曲向川的安排他就要另问别人。

      没,我在郊区。”雁绥的回复也很是隐晦,他隐隐觉得攸宁有回来的打算,但不得不说这么多年他什么消息也没有,作为师兄的雁绥,心里也渐渐不愿意为他开脱。

      老师…还好吧。”顾攸宁这话一出口,雁绥差点没气的背过气去。

      和你有什么关系。”

      攸宁看到这条回复的时候,心是冷的,很冷,也很痛。是啊,这么多年不曾问过,甚至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也未曾去探望过哪怕一次,事到如今,他又有什么资格去问他好不好。

      你等我。”攸宁回道,但他回复的时候,手都是颤抖的。他不是因为担忧那回国的漫漫旅途,而是对于他的出现,他不敢期待曲向川的态度。若是他的一腔热血,换得曲向川的大门紧闭,他又当如何自处。

      一个月后…

      曲向川正在阳台上晒着太阳,手边的iPad放着自己上次在美国的演出录像,一边活动着手指。从阳台望去,因为天色尚早,许多晨练的人们三五成群的散去,阳台前面的街心广场上人头攒动。突然,他看到远处一辆出租车驶来,不偏不倚地向自己家的方向驶来。车门打开,一个穿着格子衬衫和短裤的少年走下车,向着曲向川家打量着。

      曲向川看到那个少年的身影,心中一阵悸动。他赶紧从阳台回来,向大门走去。雁绥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赶紧出门查看,他见到大步流星的曲向川,赶紧上前去扶住了他。“老师,您慢着点,地上滑得很。”

      雁绥看着曲向川眼中闪动的光芒,心下凛然。

      攸宁慢慢地向曲向川家的房子走近,数年未归,这里曾经荒芜的一片野地现在居然变成了街心广场。他看着来来往往的老人们谈笑,心乱如麻。

      然而就在这时,在人行道的不远处,一高一低两道身影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一瞬间,顾攸宁脚下仿佛有千斤重,让他无法走近。那人的面容,看似模糊,却还是能辨别出脸上温和的笑意。

      顾攸宁突然向前方跑了过去,不顾周围老人们有些异样的眼神,就这样义无反顾的跑了过去。阳光透过人行道上的棕榈树将攸宁的脸庞照得若隐若现,他手里的一个精致的牛皮纸袋子沙沙作响。

      时至此刻,顾攸宁才感觉到这么多年里,自己究竟是多么的想念这个地方。十二年前,酷暑变寒冬,他们第一次相遇。四年前,他踏着窗外飞过的柳絮而离开;而如今,在一片树影里从北而归。

      顾攸宁在离曲向川还有大约三四步的距离的时候停下了,就在这人行道上,他微微喘着气,低下了头,直挺挺地跪在了坚硬的花岗岩地面上,引得周围的人侧目围观,可是顾攸宁不在乎。

      曲向川显然是没料到顾攸宁就这么跪下了,赶紧走上前来,蹲下身来,手搭在少年的肩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仿佛看多久都看不够。

      回来了?”曲向川的嗓音还是那样的温和,一如往昔。

      顾攸宁听到这句话,直接一把抱住了曲向川,说道:“老师,老师,我回来了。”

      行人中,有与曲向川相熟的邻里,显然是认出了顾攸宁,随口问道:“这就是你那个小徒弟?”

      曲向川笑着,点了点头。

      你老师可算给你盼回来了。”

      顾攸宁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般:“老师,对不起。”这一句迟到了四年的对不起,终于还是恰如其分地出现了,也算是应了那句分别与等待,只为了一场更好的相逢。

      15。笑问客从何处来

      一个月后…

      曲向川正在阳台上晒着太阳,手边的iPad放着自己上次在美国的演出录像,一边活动着手指。从阳台望去,因为天色尚早,许多晨练的人们三五成群的散去,阳台前面的街心广场上人头攒动。突然,他看到远处一辆出租车驶来,不偏不倚地向自己家的方向驶来。车门打开,一个穿着格子衬衫和短裤的少年走下车,向着曲向川家打量着。

      曲向川看到那个少年的身影,心中一阵悸动。他赶紧从阳台回来,向大门走去。雁绥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赶紧出门查看,他见到大步流星的曲向川,赶紧上前去扶住了他。“老师,您慢着点,地上滑得很。”

      雁绥看着曲向川眼中闪动的光芒,心下凛然。

      攸宁慢慢地向曲向川家的房子走近,数年未归,这里曾经荒芜的一片野地现在居然变成了街心广场。他看着来来往往的老人们谈笑,心乱如麻。

      然而就在这时,在人行道的不远处,一高一低两道身影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一瞬间,顾攸宁脚下仿佛有千斤重,让他无法走近。那人的面容,看似模糊,却还是能辨别出脸上温和的笑意。

      顾攸宁突然向前方跑了过去,不顾周围老人们有些异样的眼神,就这样义无反顾的跑了过去。阳光透过人行道上的棕榈树将攸宁的脸庞照得若隐若现,他手里的一个精致的牛皮纸袋子沙沙作响。

      时至此刻,顾攸宁才感觉到这么多年里,自己究竟是多么的想念这个地方。十二年前,酷暑变寒冬,他们第一次相遇。四年前,他踏着窗外飞过的柳絮而离开;而如今,在一片树影里从北而归。

      顾攸宁在离曲向川还有大约三四步的距离的时候停下了,就在这人行道上,他微微喘着气,低下了头,直挺挺地跪在了坚硬的花岗岩地面上,引得周围的人侧目围观,可是顾攸宁不在乎。

      曲向川显然是没料到顾攸宁就这么跪下了,赶紧走上前来,蹲下身来,手搭在少年的肩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仿佛看多久都看不够。

      回来了?”曲向川的嗓音还是那样的温和,一如往昔。

      顾攸宁听到这句话,直接一把抱住了曲向川,说道:“老师,老师,我回来了。”

      行人中,有与曲向川相熟的邻里,显然是认出了顾攸宁,随口问道:“这就是你那个小徒弟?”

      曲向川笑着,点了点头。

      你老师可算给你盼回来了。”

      顾攸宁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般:“老师,对不起。”这一句迟到了四年的对不起,终于还是恰如其分地出现了,也算是应了那句分别与等待,只为了一场更好的相逢。

      时间就是这样神奇的事物,跌跌撞撞,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却是一个不一样的起点:转换了时空,转换了心境,只有那一份深藏在心的情意从未改变。顾攸宁一直求而不得的心安,终于在曲向川的怀抱中感受到了。

      雁绥将一切看在眼里,眼眶也有些泛红,虽算不上好友,这么多年未见,他的心里还是有属于顾攸宁的一段回忆的。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大学,大多的同学已经不联系了,而顾攸宁,因为这一层斩不断的师徒情份,这么多年从没有失了联系。其实在雁绥的心里,他还是记挂着这个小师弟的,甚至时不时还会想起小时候,自己因为打篮球攸宁为自己当下的那些责罚,所以在他选择离开后,雁绥尽心照顾着曲向川,不仅仅是因为师生之谊,同时还有对攸宁的一份兄弟情。

      小宁。”雁绥这样称呼着顾攸宁,嘴角勾勒出一抹好看的弧度。

      师兄…”顾攸宁也同样回应着雁绥的微笑。

      师徒团圆时分,在顾攸宁的强烈要求下,曲向川终于放弃了去外面吃饭的打算。曲向音有事回了日本,于是师徒三人便一起下厨做饭。顾攸宁虽说从小也算是下不得厨房的人,但在国外的生活,他终究还是习得了这项技能。

      可以看得出,那一晚在每个人心中都占据着重要的地位。

      正值暑假,又逢一年中曲向川接到来自各地家长电话不断的时候。十有八九他都会推脱,但是总有那么几个非常坚持的家长,一定要带孩子来见一面,这使他很头疼,但在曲向川的思维里,从没有逐客出门的道理。

      攸宁,你过来一下。”曲向川对着坐在书桌前处理邮件的顾攸宁说。

      假期里,顾攸宁回国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自然而然的搬回了曲向川的家里小住,顺便接受曲向川指点一二。

      怎么了老师?”顾攸宁站起身来,走到门口。

      梁祝你还记得吧。”曲向川并不是疑问的语气。

      记得。”

      待会儿有个学生家长来,适当的时候你要帮我一把。”曲向川的面色十分勉强,这些年不是他不愿意收学生,而是他不愿意收“试着学一学”的学生,当然他也不愿意收天资平平的那一种,上了岁数的曲向川,没有那么充沛的精力和学生打交道了。

      好。”顾攸宁看着自家老师,有点哭笑不得。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有家长带着一个小孩子上门,是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男生,背着的琴匣看起来对他有些沉,他的右手紧紧的拉着他的母亲,目光里有些怯生生的情绪。

      曲老师,您好,这是我们家孩子。”孩子的母亲这样介绍着,眼神里透露着期待。

      您好。”曲向川礼貌的回应着,接着将顾攸宁介绍给了面前的女士:“这是我的学生,顾攸宁。”

      顾攸宁听到曲向川这样介绍自己,没来由的一阵尴尬,连忙向孩子的家长点头示意,顺便问候了一下。

      你看看哥哥,想不想变成像哥哥一样啊?”女士问自己的孩子。

      小男孩的反应倒是出乎人意料,水汪汪的双眼盯着曲向川,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曲向川也不觉得尴尬,很自然地说道:“正好我要给攸宁上课,您可以带孩子旁听。”说完,递了一个眼神给顾攸宁,看的他心底生凉,脑海中冒出四个字:杀鸡儆猴。他想起来曲向川在他回来之后问过他几次学琴的状况,几乎次次都被他搪塞过去了,因为自己现在的水平,真的不敢在曲向川面前展示,所以顾攸宁也就是表面上应承着曲向川,到现在也没认认真真给曲向川拉过一首完整的曲子。

      顾攸宁觉得自己仿佛又在不经意间被老师套路了,兜兜转转,自己就像是如来掌中的孙悟空,想要蒙混过关,那是不存在的。

      最近音阶练的哪一条?”曲向川走近二层的书房前,随口问着顾攸宁。

      顾攸宁一愣:“啊?”他的一脸懵逼正巧对上了曲向川目光中的冷冽,不禁浑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想了片刻,仔细地回答道:“哦哦,降B大调,卡尔体系。”

      曲向川点了点头,似是满意的样子,他缓步走进书房,和之前几天的和颜悦色的形象判若两人。顾攸宁将琴匣打开,调好弦,站在书房的中央,心虚的看着面前的曲向川,像是他所有的想法都被曲向川看在眼里一般,让人后背发麻。

      小男孩和他的母亲就近坐在沙发上,并不做声。

      曲向川双手环扣在背后,看上去十分有威慑力:“你不热热身么?”

      顾攸宁刚才一直处于大脑放空的状态,曲向川这话一出他才恢复了神志,慢慢的淡定了下来。弓起弦落,是他曾经练过的罗德随想曲。已经养成的习惯,是不那么容易改变的,就像是哪怕间断了三年,顾攸宁重新开始学习小提琴,他的热身曲还是保留着原来的习惯。琴弓一起一落,皆是了然于心。

      好,换梁祝,第一乐章,快板。”曲向川从书桌上面不改色的抄起戒尺,向着顾攸宁走了过来。他看着面前的少年,不,已经算是个成年人了,却在他的面前,看到他拿起那把戒尺时眼神里流露出的惊惶,同小时候一模一样。

      其实一首罗德随想曲,曲向川是满意的。这孩子,终究还是和音乐有缘分吧,可能是随着年纪的增长,攸宁的琴声多了些控制,少了些鲁莽,听起来没有那么炫丽,却依旧让人觉得舒心。

      顾攸宁的内心此刻是不知所措的,面对着自己的老师,去演奏一首上了大学很少再练习的曲子,还是当着学生家长的面,他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然而,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演奏。

      啪——”

      顾攸宁被这突如其来的结结实实的一戒尺打得一愣,右臂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他穿着短袖T恤,所以没有任何遮挡,他就这么硬生生的挡下了这一戒尺。

      顾攸宁此刻的懵逼被曲向川看在眼里,但他并不说话,紧接着又是毫不留情的一戒尺。

      顾攸宁依旧还是摸不清套路,就在这第三道戒尺快要落下来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的弓段用错了。

      “sorry,应该是中弓偏下,不是偏上。”顾攸宁为自己紧要关头的机智默默在心里鼓了鼓掌。

      曲向川点点头,放下了手中的戒尺,继续听他的演奏。

      顾攸宁觉得这短短的半个小时过的无比的煎熬,面对着这首有些生疏了的曲子,他的老师丝毫没有放水的意思,只要是错,有错必罚。他暗暗咽下了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坚持着,一小节一小节推进着。

      直到男孩的哭声,打破了这书房里严肃到可怕的气氛。

      顾攸宁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仿佛得到了救赎。

      我不学了,我不要学了。”小男孩突然放声大哭。这些哭声,落在顾攸宁的耳畔,却让他置若罔闻。今天的这一首梁祝,让他觉得在曲向川面前无所遁形,他就像是一个赤裸的人站在曲向川面前。他让曲向川亲眼所见,那些曾经拥有过的,都已经是曾经。

      顾攸宁看着曲向川从自己的眼前走过,送这一对母子下楼,空留自己一个人在原地。他安慰自己,既然选择回来,就坦然接受现在的平庸。可当这一切赤裸裸的展现在自己的昔日恩师面前的时候,顾攸宁承认,他抑制不住的心痛。

      可他后悔么?也不曾后悔过。

      曲向川的脚步声又渐渐的由远及近,他看着呆呆的站在房间里的顾攸宁,故意冷着脸走到书架前翻找着,余光不经意的观察着顾攸宁的举动,嘴角不禁浮出一丝久违的笑容。他将书架上的那一本梁祝取了下来,拿在手里,笑着走到顾攸宁面前说道:“早就该教给你的曲子,今天算是个开始吧。”

      说着,顾攸宁看到了递到自己面前的这一本梁祝的谱子,牛皮纸的封面上是曲向川用钢笔亲自书写的标题,这是曲向川曾经用过的谱子。

      顾攸宁吃惊的看着曲向川,回忆也在一瞬间回到了很多年前,他刚刚考完九级的那一个严冬,曲向川和他并肩走在市音乐学院的校门外。

      等你考市音的时候,我就把这首曲子真正教给你。”曲向川这样说着。

      原来,曲向川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很清楚。

      老师…”顾攸宁语塞。

      不错,没全还给我,就够了。”曲向川扶着顾攸宁的肩,眼中有些湿润。

      老师,我…”顾攸宁内心对自己刚才的表现也不甚满意,凭他多年对曲向川的了解,自己刚才的表现糊弄糊弄外行人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是在曲向川的眼里,自己可能就真的是漏洞百出。

      曲向川轻轻摇了摇头:“没必要自责,没能让你真心喜欢这样乐器,是我的失职。”他这样说着,面上的神情却有些欣慰,他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他没有说出来的是:“你选择坚持,我为你感到欣慰。”

      顾攸宁听到这句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有些话,他压在心里四年,未有机会讲清楚,可是今天,他想正大光明的说出来。

      我承认,我怨过您的严格,甚至是苛责。”顾攸宁忽然仿佛释然了一般:“但去了国外我才渐渐明白,您的那些严厉,是因为您必须那样要求我。我真的,发自内心的,感激您,七年教导,殚精竭虑。”

      曲向川点了点头,安慰着顾攸宁,他刚刚说的所有曲向川都明白。“曾经一直不把梁祝这首曲子教给你,是因为你身上中国乐曲的烙印过深,希望你能打开对音乐的理解,接受更多风格的乐曲。”曲向川停顿了一下,补充道:“现在,你没有让我失望。”

      师徒间的默契,有时候,仅一个眼神,一个小小的举动,就能化解诸多心结。顾攸宁解开了这个心结,也肩负起了曲向川对他的期望。

      因为不想让他失望,所以未敢懈怠片刻。多年所求,不过是曲向川一个欣慰的眼神。

      您真的打算教我梁祝了?”顾攸宁内心一阵狂喜。

      嗯。”曲向川肯定的回答。

      那我就故意学的慢一点,让您永远都教不完。”

      你可以试试。”曲向川毫不客气的回答。

      哇老师,你这个人,真的扎心了。”

      你走心了么,就扎心。”

      “……我见过的最深的套路,就是老师您的套路。”

      那你未来要青出于蓝。”

      顾攸宁下意识摆摆手,“在下认输。”

      又一次的,顾攸宁站在自己熟悉的房间里,看着窗外的树影摇曳,一如他记忆里看过无数次的风景。这是一个故事的结局么?也许并不是,自他从远方归来的那一刻起,这个故事开启了新的篇章,就好像是一本小说中章节的更替,即使紧邻着的两个章节中有数页的留白。

      大三快要结束的那个春季,顾攸宁与学校乐团合作,作为独奏出演《梁祝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一乐章。那一个夜晚,在满场观众的掌声中,他穿着熨烫平整的黑色西装,款步走到舞台中央的话筒前,向观众致意,随后整理了一下思绪说着:“感谢大家今晚能够到场,在演出开始之前,我想要感谢一个人,虽然他并没有在场,但我想对他说…”顾攸宁说到这里,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汹涌的情感一瞬间包裹住了他的心,他的眼睛里有闪烁不定的晶莹的液体,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说道:“我想对他说,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站在舞台上的我。用我们中国人的话来说,他是我的恩师,一直都是。这一首曲子是他两年前教给我的,希望今天的这一场表演,不会令他失望。”

      在全场的静默中,顾攸宁在耀眼的聚光灯下,以琴弓为笔,琴弦为纸,写下了一封给曲向川的长信。即使远隔重洋,曲向川也能在清晨的阳光中感受到来自顾攸宁的拳拳心意。

      春分四起,自有游人,自北而归。

      – Fin –

      《番外一·岁寒灯暖》(楚莅峰&沈骏彦)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大概就是哪怕在外面跌的鼻青脸肿,看到那盏灯火就会莫名的心安;哪怕自始至终都是局外人,也从未担心过真的会孤身一人。岁寒灯暖,大抵如此。”

      申奥成功的那一年年末,主办城市自市政各处完善整修到一系列惠民的基础建设,上上下下皆一派热闹的创造新家园的景象。而这一年,音乐圈里最轰动的大事件莫过于B市市立乐团改革,从企业制转变为国有制,意味着从此以后乐团大大小小的管理人员从乐团经理和首席指挥,到各大声部长,都要换成体系内的人。而音乐圈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的圈子,因为一直以来的风平浪静现世安稳,往往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能在第一时间传的沸沸扬扬。

      而这一切流言蜚语的中心,翻来覆去不过是市立乐团新任的“空降”首席。

      所谓空降,是指这位即将到任的首席并非出自B市市立乐团的现任成员,甚至连各大乐团联合演出的时候也不曾参与过。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是这位空降首席并非从B市市立音乐学院毕业,而是屈居B市音乐学院之后的S市音乐学院。

      所以这到底是何方神圣?有这么大本事?”徐崇兴促狭的眼神扫过在场嚼舌根群体的每一位成员,试图挑起所有人的兴致,目的达成后他一脸若无其事的朝身旁的曲向川撇撇嘴,仿佛是明目张胆的暗示众人自己身旁这位看起来风度翩翩一脸避世的云淡风轻的男子,才是掀起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

      别看我,你才是百事通。”曲向川头都懒得抬,淡淡的说道。

      话不能这样说,能入了高老师青眼的男子也没几个了吧,轮交情你怕是比我近几百个二环路的长度。”徐崇兴一脸的不甘心,佯装生气道。

      老楚本来就当得起这个位置。”曲向川不顾众人齐刷刷的炙热的目光,赤裸裸地扔下了这么一句话,仿佛把现任市团成员得罪了个遍。

      一个凭老婆爬上来的首席,真是什么人都敢往音乐圈里扎。”

      那可是让曲首席夸下海口的人,谁知道这中间多少弯弯绕绕。”

      曲向川将这一切流言听过数遍,却从未放在心上,甚至在国立与市立乐团为了新年音乐会第一次合演的时候,他顺其自然的坐在了二席的位置,让周围的人一阵乍舌。曲向川看的透彻,流言蜚语永远不会有停止的那一天,然而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楚莅峰,周围人就是瞪红了眼也是枉然。而楚莅峰,师从曲向川父亲的至交,技术上稳扎稳打,挑不出什么,却是生生让他这个火爆的脾气盖过了他技术上的出挑。当然,还有他那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婚事,一桩本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却成为了羡煞旁人的资本。

      无论你是否愿意承认,这个世界上总是有像曲向川这种轻描淡写就能办成事的天才,也有像楚莅峰这种能得贵人相助的幸运儿,当然像徐崇兴这种左右逢源平步青云的角色,也站在令人可望不可及的高度。

      依楚莅峰这个出了名的炮筒子脾气,第一天的合练在他看来自然是不尽如人意,两家乐团的配合上并不算和谐,甚至是市团内也让这首曲子显得有些拖沓。他冷着个脸走进单元门,想着如何调整自己的心绪才不至于把余火一不小心撒到家人身上,却不巧一进单元门,看到了同样正在等电梯的一对母子。

      母亲穿着得体的职业套装,见到有旁人,下意识的理了理有些毛躁的头发,同时把脸埋进了灯光的阴影里。而当楚莅峰的目光落在这位母亲身边的孩子身上时,着实让他的心里像针扎一样,触及了某一处柔软的地方。

      那个孩子也就不过5,6岁的年纪,左手里提着两个绒布的大袋子,右手扶在拉杆箱的扶手上,水灵灵的眼睛里透着一种楚莅峰看不懂的狠戾。孩子手里的行李看起来很沉,而他却一声不响,悉数揽在自己身上。

      正在这时,电梯来了。

      所谓无巧不成书,前两天听到居委会打来的电话说自家隔壁过几天就要搬来新的邻居了,正是这一对母子。楚莅峰对于这种显得有些尴尬的初见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于是没有多问,等电梯门打开后径直走向了自己家门的方向。

      可那个孩子,右手拖着和他差不多高的拉杆箱,左手里提着两个绒布袋子,就这么一步一步的往家门艰难的挪动着。楚莅峰本来纷乱的心情竟渐渐的平静了下来,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相比起这个孩子,他初来乍到遇到的来自周围同事的种种不满,竟一时间让自己觉得是庸人自扰,暗自嘲讽越是上了年纪越沉不住气。

      也许是心理暗示,或许是楚莅峰自己也在反思着一贯的急躁的处事风格,乐团的工作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慢慢步入了正轨,加上有曲向川的从旁提点,不过数月他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市团首席了。楚莅峰从S市音乐学院毕业之后的多少年里都不曾找到过自己正确的定位,他虽不是什么天才级的演奏家,但论起扎实的基本功,连曲向川都觉得有不及之处。只是楚莅峰一没有曲向川的天赋,二没有曲向川的人脉,所以一直默默无闻罢了。而当他在B市的一切都安定下来之后,连他也不得不感慨真的是环境造就人才。若不是自己的妻子执意推动着自己来B市发展,或许楚莅峰也宁愿一直守着S市那相当宽松和安逸的工作吧。

      从前他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丈夫,而今他经历了这一切后,更加能够体谅自己的妻子。以至于今后的多少年里,他们的婚姻仍旧是音乐圈里的典范。

      许是因为市团的排期越来越满,甚至是远赴海外演出交流的机会也越来越多,楚莅峰常常早出晚归,与邻家的小男孩也几乎没有再碰到过。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他从市团开完例会回家,却看到自己的妻子陪着一个小男孩坐在茶几前玩起了五子棋。

      翾,这谁家的…”楚莅峰还没问完,小男孩转眼看着站在门口的楚莅峰,眼神一亮。

      诶?你不是隔壁家那小子么?”楚莅峰觉得和这个孩子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看着他就觉得心情分外的好。

      坐在茶几前的高翾站起身来,走到楚莅峰面前,接过他手里带了些初秋入夜的寒气的外套,眼中是漫溢的温柔。“孩子不知怎的,坐在门口哭起来,怎么问都不肯说。”高翾不紧不慢的说道:“后来才知道是孩子的母亲出差,可能是走的急了些,将家门的钥匙反锁在了里面。我不放心打电话给物业来开门,这孩子一个人在家里不安全,就寻思着接过来玩两天好了,还没来得及和你商量。”

      楚莅峰看着面前的眼神中满是爱怜的妻子,轻轻笑了:“知道你喜欢孩子。”

      谁承想,男孩倒也不认生,但还是有些胆怯地走到楚莅峰旁边,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楚莅峰手里黑色的琴匣,仿佛被迷住了一般。

      刹那间,楚莅峰的脸色变得严肃了起来,他的脑海里闪过第一次遇见男孩的场景,心中仿佛下了什么大的决心一般。他慢慢的蹲下身子,将琴匣顺手搁在脚边,双手扶住男孩的双肩,目光灼灼的询问道:“想学么?”

      男孩亦是一瞬间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眼神,他先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他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自己的脚面,复而又抬起了头,郑重的点了点头。

      站在一旁的高翾脸上亦是带了温柔而又充满期待的笑容,她很久没有看到自己的丈夫眼中闪烁着这样期待的目光了,也许是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们都不再有年轻时的意气,却同样都盼望着能在后辈身上找回年轻时的一份对音乐的热情,就像当年他们结缘于音乐时的样子。

      翾,你说我收这孩子做学生怎么样?”楚莅峰嘴角掩不住的笑意,他迫不及待的问自己的妻子。

      好是极好,可总得问过孩子的母亲。”高翾提醒着。

      楚莅峰问面前的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有些紧张地答道:“沈骏彦。”

      “‘览往昔兮俊彦’,这孩子有个好名字,父母也希望他能成为有才之士。”高翾点破了沈骏彦名字里的含义,笑意更浓。

      沈骏彦的母亲听说了这件事之后,亦没有反对,只对楚莅峰夫妇说:“孩子若是不懂事,劳你们费心了。”沈骏彦的母亲也是为令高翾十分佩服的女性,一人操持着生意,又一人带着六岁的沈骏彦,着实是自顾不暇。楚莅峰夫妇答应了沈骏彦的母亲,帮忙照顾沈骏彦,以至于未来的多少年里,沈骏彦早已将楚莅峰夫妇的家也当作了自己的家。后来闲谈时有提起过楚莅峰在他心里是怎样的存在,沈骏彦一哂,答道:“我其实小时候很怕家里没人,但我师父…他家就好像一个避风港,让我坚信我再也不会有自己一个人面对着冷锅冷灶的时候了。”提起楚莅峰夫妇,沈骏彦总是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踌躇,许是感情太深以至于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才好。

      楚莅峰是一位严师,更准确一点,是一位脾气火爆的严师。这一点沈骏彦在跟随他学琴以来深有体会,特别是他小时候因为家庭的缘故性格上有时会有些偏执。若非楚莅峰的严格教导,沈骏彦心里清楚,他根本不会有后来的发展。而他的师母高翾,对他也颇为照拂,除了楚莅峰责罚他的时候高翾从不插手,却也经常在他跪的满头大汗膝盖酸胀的时候拿纸巾帮他擦拭额角的汗珠,拿来一个软垫让他垫在膝头。只是一点,高翾从未置喙过楚莅峰对沈骏彦的教导,她自是相信楚莅峰的分寸。

      沈骏彦在第一天随着楚莅峰学琴的时候,楚莅峰在沈骏彦临出门前叫住了他,思量了一下,才郑重的开口道:“我是个要强的人,当年我的老师在我的事业上未能给予我过多的帮助,却教给了我他能教的所有的技术。”楚莅峰还是停顿了一下,才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眼眶红红的,眼神中皆是沈骏彦看不懂的神情:“所以我对你的期望很高,你不要让我失望。”

      随着年复一年的学习,楚莅峰也发现了沈骏彦并不属于天赋很高的孩子,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所以他能依靠的只有不断重复的练习。再加上沈骏彦性子里的偏执,有时能把楚莅峰气的火冒三丈,就差一脚把他踢出家门。然而令沈骏彦记忆最为深刻的一次,莫过于校长亲自将电话打给楚莅峰的那一次,亦是他性格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转折点。

      攸宁,我从来只把楚莅峰当做我师父,但是那一次,我觉得他特别像我亲爹。”

      哟,这话让你家楚炮筒听了,估计要骂你白眼狼了。”顾攸宁打趣道。

      不是,那一次,我师父整整晾了我半个多月,包括我师娘,那时候我才切身感受到他们对我有多重要。”

      沈骏彦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正是在小学六年里不上不下的过渡期,那时候奥数英语补习风靡一时,B市大大小小的学校门口一到放学时间到处都是分发奥数补习班小广告的。沈骏彦对奥数仿佛生来就八字不合,根本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也懒得理这些发小广告的。再加上他经常放学的时候一个人回家,发小广告的小哥们也懒得理一个半大的孩子,光是在他们周围问东问西的家长就够让他们自顾不暇了。

      可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沈骏彦经语文老师推荐,正在准备一个市里作文竞赛的选拔,若是能被选中,则将会晋级地区赛,最后是全国赛,而国奖,在小升初中的份量自然是不言而喻。特别是沈骏彦这种离市级三好学生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谁不想借着竞赛的奖项增加自己的竞争力呢?那段时间沈骏彦也就是放学后迅速回到楚莅峰家蹭顿饭,若是逢周四还要和楚莅峰上节课,接着赶回学校参加作文补习,忙得不亦乐乎。

      他素来是与世无争的人,在学校里也没什么交心的朋友,简直就像一个“透明人”。但他不知道,单凭他语文课代表,次次期中期末考试作文被当成范文发给全年级的同学们,不仅是因为文章的内容好,更多的还有他的那笔好字,难免惹得有人眼红。比如沈骏彦班里的大队委,一个看起来精精神神的小伙子,也许是因为在一起参加作文补习的关系,对他的不满说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某一天,沈骏彦想起昨天下发的数学小考需要家长签字,而他好巧不巧因为成绩还说得过去就忘记拿给楚莅峰签字了。而沈骏彦平静了一下心绪,不紧不慢的拿出了一支签字笔,再找出一张草稿纸,随便顺手写了两笔,试图模仿楚莅峰的签字。而他的这一笔好字,除了语文老师有意的训练,也有一部分是模仿着楚莅峰遒劲的笔力。他迅速的在试卷的分数旁边签下了楚莅峰的名字,然后若无其事地收起签字笔,而这一切,却被自己的同桌撞了个正着。

      你干什么呢?”沈骏彦的同桌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了班里,惊得他浑身一抖。

      我……”他话音未落,同桌走上前来看到了有楚莅峰签名的草稿纸,竟比沈骏彦还显得吃惊。

      我的天,你可真是厉害。”这句话乃是发自内心的佩服,可是后半句,确让沈骏彦不得不思量一下:“诶,你能不能帮我签个名?”

      而沈骏彦呢,是个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很清楚的人,比如这种仿照家长签字的事,若是让他师父楚莅峰知道,八成要打断他的手。而他自己经过近三年楚莅峰的言传身教,自然也是颇有原则的人,断不会轻易去做这种事情。

      这不太好,你爸妈知道了我也得跟着你玩完。”沈骏彦面无表情的回应着。

      你别着急着拒绝我啊。”同桌的男生又停顿了一下:“你如果考虑接下来这半学期都帮我签字,我能让你直接通过市里的作文初选。”同桌的男生一脸的仗义,试图诱导沈骏彦下决心。

      沈骏彦的嘴角微微上扬,一脸的不屑道:“过不过得了市里这一关,关你什么事。”

      这你可别小看我,”同桌的男生看沈骏彦话语间有所松动,接着说道:“我妈是市里语文教研组的,也负责作文的审查。”

      沈骏彦心里有一根弦仿佛突然松动了一下,但他却不敢表露的太过分,甚至被自己这毫无底线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我和你坐了这么久同桌,而且你语文小测背课文也曾帮过我的忙,我就告诉你吧,咱们班大队委可是在市里打过招呼了。”同桌郑重其事地说。

      这一次,沈骏彦心里的天平彻底的倾斜了。

      而他的同桌抓住了机会继续说道:“你如果不打招呼,有可能落选的就是你啊。”

      拿来。”沈骏彦不想听同桌在耳边继续絮絮叨叨,想要速战速决。加上沈骏彦心里明白他的而同桌是一个思想单纯家境不错的小少爷,为人也算意气,不会日后翻旧账。

      事情的结果,以沈骏彦一手漂亮的签字告终。他看着试卷上未干的墨迹,没来由还是会觉得后怕,他又看了看红色圆珠笔写下的分数,82,倒也不算什么很差的成绩,这令他心里稍稍安慰了一些。

      厉害,你真是神人。”同桌毫不客气的吹捧道,随机捧着手里的卷子像是捧着什么贡品似的,心满意足的坐在了沈骏彦右侧的桌子前。

      你别忘了正经事。”

      你放心,你帮我这么大忙,我不会忘的。”

      这一次,沈骏彦竟然差点脱口而出一句“谢谢”,说到底,他们这一笔交易,到底应该谁谢谁?

      这一整天,沈骏彦都过的心神不宁的。而且那一天还是周四,预示着他要在楚莅峰家多呆一个小时。他简直对自己哭笑不得,多了的这一个小时,是多给了他一段思考时间,让他仔细去斟酌要怎么和楚莅峰说这件事么。

      果不其然,沈骏彦在楚莅峰的课上也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啪——”沈骏彦运弓的右臂上结结实实的一痛。他恍惚间回过神,看着面前就差脑袋上顶三团火的楚莅峰,紧张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师父,我…”说着赶紧收敛心神准备重新来过。

      楚莅峰挥起手里的藤条又是连着三下,藤条破空的声音,混合着楚莅峰的话传到沈骏彦的耳朵里,却让他感觉像是在赎罪。所以楚莅峰的藤条再狠,他也没有一丝一毫委屈的意思。

      今天第几次了,第几次了?”楚莅峰的声音都不由自主的拔高了几分。

      师父…”沈骏彦目光灼灼的直视着楚莅峰,心里仿佛被炭火炙烤一般,脑子里一片混乱。

      楚莅峰发觉沈骏彦说话的神情不太对劲,放下了手里的藤条,等着他说下去。他为人虽严厉,却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师父…我…”沈骏彦还是没有办法说出来,放下了手里的琴,转身到旁边的柜子上打开书包,拿出了早上他仿造签名的那一张试卷,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楚莅峰。

      而这时,楚莅峰则有些摸不着头脑,着急的问道:“你怎么回事?”

      沈骏彦把心一横,拿着卷子走到楚莅峰面前,双膝一软跪在了楚莅峰面前,他缓缓地开口道:“师父,我昨晚忘了让您签字,今天早上我发现了,所以就…”他停住了,沈骏彦用这件事试探楚莅峰的口风,关于协助同桌达成交易的事情,他半个字都没敢提。他要先通过这一部分的事实了解楚莅峰的态度,然后再做决定究竟要不要和盘托出,虽然他的心里已经暗下了决心,无论楚莅峰是怎样的态度,他都不打算将同桌的事情说出来。

      而楚莅峰看到了那仿造的近乎一模一样的签名,和旁边用红笔写的龙飞凤舞的91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孩子。想骂他却不忍心,想打他更是下不去手,只好来了一句:“你们老师这字写得可真够可以的。”随即话锋一转,“我教你练字不是为了让你仿照我签名的。”

      我知道,所以我…”沈骏彦还没说完,就被楚莅峰打断了。

      你今天心神不宁,就是不知道怎么和我说这件事,是不是?”

      不是,不全是。”沈骏彦皱了皱眉头,又看了看楚莅峰目光里的关切,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我怕您骂我。”

      这不是考的挺好的么,我为什么要骂你?”楚莅峰被自家小徒弟这不知变通的思维搞得有点想发笑,“但是,你今天上课不专心这一点,我必须罚你。”

      沈骏彦觉得自己仿佛逃过了一劫,楚莅峰现在就是打他一百藤条他也认了,权当是为了他的欺瞒而赎罪。

      师父…”沈骏彦跪在地上看着楚莅峰又重新拾起藤条,没有底气的补充了一句:“您别生我的气。”

      嘶——”沈骏彦话音未落,楚莅峰的藤条就向自己后背结结实实的招呼了过来。楚莅峰一边挥动着藤条一边训斥着沈骏彦:“我生气,我气你听不进去我说过的话,我是不是说过练琴的时候要专心。”楚莅峰看着跪在地上明显浑身一抖的沈骏彦,又高声喊了一句:“把上衣给我脱了。”

      当他看着沈骏彦身上一道一道的深红色的痕迹交错排布的时候,他又有哪一次不曾陷入深深的自责,而他却是真的对这孩子的期望太高了。而沈骏彦则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像是舍生取义的烈士一般,以忍耐去偿还心里的愧疚。师徒两人各自有各自的心思,谁都不曾明言。

      快到期末的时候,沈骏彦很开心的知道了自己入选了地区赛的名单,他下意识的看向自己的同桌,他不敢肯定他的同桌在入选这件事情上有多大的作用,但至少同桌的帮助让他的心里增添了几份信心。因为内心对机遇的渴望,哪怕是多做一些努力,也会让他觉得心安许多。

      沈骏彦甚至已经有点淡忘了帮助同桌仿造签名的事情,将近半学期以来双方相安无事,他也就安于现状,不再打算对楚莅峰多说什么。

      然而,事情还是到了东窗事发的一天。

      早读的时候,班主任走到沈骏彦的桌子旁边,轻声唤他到办公室去。还未到办公室门口,他便听到了办公室里传来的气急败坏的女声:“我和孩子爸都是老师,你们学校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

      沈骏彦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仿佛这高声喊叫和自己不会有丝毫的关系。只是突然之间,那气极败坏的女声话锋陡然一转,继续说道:“我们学校起码算得上是一个市级重点小学,怎么会放任学生仿照家长签字的事情不管?”

      一瞬间,沈骏彦的心漏跳了一拍。正巧在这个时候,办公室里的一切都赤裸裸的呈现在了沈骏彦眼前。他的同桌正低着头站在那气极败坏的女子身旁,女子的对面站着教导处的冯主任,他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没有敢迈进办公室的大门。

      班主任也在此时看出了端倪,不由得叹了口气。班主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教英语的老师,凭他对沈骏彦的了解,大致一想就基本了解到了事情的始末。他对沈骏彦说:“这事老师相信你不是故意为之,但免不了要请你的家长来一趟学校。”班主任迟疑了一下,他或多或少地知道一点沈骏彦家里的情况,略显为难地问道:“家里的亲戚也可以。”

      沈骏彦心乱如麻,自己的母亲在外地未归,身边并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是“亲戚”的人,除了自己的师父师母。然而,他不忍心,也不愿意因为这样的事叨扰楚莅峰夫妇,毕竟自己给他们夫妇添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沈骏彦抬眼瞥见了走廊里的时钟上指向7:50分,而这个时间,楚莅峰夫妇已经在上班的路上了。

      张老师…我…”沈骏彦也显得很是为难。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那单薄而犀利的女声又在摧残周围人的耳膜,甚至连教养甚好的冯主任,说话的态度也不似之前那般客气。

      沈骏彦迟疑了一下,对班主任说:“您能让我打一个电话么?”

      张老师点了点头,非常贴心的领他去了语数英学科办公室,使得沈骏彦的耳边得了片刻的安静。

      电话拨通的时候,沈骏彦感觉自己无比的淡定,他甚至没有办法描述他是怎样的心情。

      喂,您好。”楚莅峰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他的周围有零零碎碎的乐器调音的声音,显然是乐团正在准备开始排练。

      沈骏彦听到自己师父的声音,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紧接着眼泪就往下掉。

      是谁?说话?”楚莅峰听着对方一阵沉默,又反问道。

      沈骏彦还是开不了口,他的身体甚至微微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单纯的难过。于是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班主任张老师,张老师会意,接过了电话。

      您好,我是沈骏彦同学的班主任。”

      沈骏彦听到班主任的声音的时候,心情平复了一些,他的眼睑挂着残存的眼泪,目不转睛地盯着班主任手里的电话听筒,急切的想要捕捉到电话的那一端那人的反应。

      是骏彦在学校出了什么事么?”楚莅峰突然警觉了起来。

      不是的,请您放心。”班主任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您这个时候方便来一趟学校么?”

      好,我马上过来。”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在楚莅峰旁边,就一定会看到他眉头紧锁,满眼的焦急。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找到了乐团经理,草草留下了一句:“我有事出去一下。”他甚至连自己的琴匣都是焦急的收好,衣服的领子也没有整理好,就急匆匆的大步走出了排练厅。乐团里还在闲聊的嘈杂的人群有人注意到了楚莅峰,但等所有人都注意到首席的离开的时候,楚莅峰已经走远了,在场的乐团成员目目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而此刻,在学校里,张老师挂断了电话,又看了看时间,已经快要到了第一节课的时间,于是拍了拍沈骏彦的肩,尽量温和的对他说:“你先回去上课吧,这件事交给老师和家长来处理。”

      沈骏彦点了点头,却仍然是忧心忡忡。

      回班的路上,上课的铃声已经响过两遍,而沈骏彦的脚步却显得格外的沉重,他突然希望今天可以过的慢一些,慢到他永远不用去想如何面对楚莅峰。

      第一节课的课间,沈骏彦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不主动和自己的同桌说话,然而自己的同桌却有些犹豫的叫住了沈骏彦。

      我和你说件事。”

      沈骏彦并不是很在意,仍然自顾自的做着自己的事情。

      我其实,没有告诉我妈你要参加作文比赛的事。”

      此话一出,沈骏彦的心里突然如同火山喷发一般,他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同桌显然被沈骏彦的反应吓了一跳,急忙解释道:“你别生气,反正你也进了不是?”

      而沈骏彦并不是气恼同桌没有让他作为语文老师的妈妈关照自己作文比赛的作品,显然是因为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人蒙在鼓里接近半个学期,干着让自己提心吊胆的事只为了求一个心安,而现在才发现这不过是一个笑话。他看着自己的同桌惊慌无措的眼神,突然间冷笑了一声,因为那个眼神,像极了曾经的自己。那个他一直以来坚信和睦温馨的家庭,直到自己的母亲拿出离婚协议书的那一个下午,他才知道一直以来的夫妻和睦,不过是做给他一个人看的罢了。

      而如今,是如此类似的场景重现。

      沈骏彦突然冲动地抓住了同桌的衣领,目光里透着凌厉,仿佛是心中的愤怒一触即发。他一字一顿的对着自己的同桌说道:“你骗我。”

      沈骏彦,你给我住手。”

      什么叫做当头一盆冷水,冷到骨子里,差不多就是现在沈骏彦的心情。他看着办门口大有兴师问罪架势的楚莅峰,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塌,他下意识的放开了自己的同桌,像是一头迷失方向的驯鹿,眼神无辜的让人心疼。

      楚莅峰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大步走进班,走到沈骏彦面前,而自己的徒弟默默低着头,一言不发。

      说话。”楚莅峰本就是个炮筒子脾气,他强忍住了内心一巴掌扇过去的冲动,尽量将语气放的平和。

      沈骏彦继续保持沉默。

      半晌,他一脸平静的吐出三个字:我没错。他强忍着眼泪,心里说不出的委屈。他想问为什么,周围的人都要欺骗他还要装得若无其事,而他天真的以为眼见的一切都是真实,却到最后恍然大悟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沈骏彦,你在和谁说话?”楚莅峰脸上一副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发的表情,这一句话听起来,就像是给沈骏彦下的最后通牒。

      沈骏彦不答,他钻了牛角尖正和自己过不去,所以说出来的话在他自己看来也是句句讨打。有些话他从未对楚莅峰说过,而在他心里,他一直有一个心结:为什么眼前的这个人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呢?

      师父。”沈骏彦的嘴唇微微颤动着,略带自嘲的说道。在此刻的他看来,这个称呼可以理解为亦师亦父,可到底“师”这个字在“父”之前,就像是在提醒着他不要过分奢望那些不属于他的美好。

      走,你现在跟我回家,我们好好聊聊你到底想干什么。”楚莅峰此刻是怒火中烧,同时也有几分失望和伤心。

      不。”沈骏彦的回答很干脆。干脆到生生切断了楚莅峰拉他往门外走这个动作。

      你再说一遍?”楚莅峰的眼神里倒映着眼前的少年,他比初见时更加挺拔,却也让楚莅峰有一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情绪:他愈发读不懂眼前的少年了。

      班主任张老师连忙过来打圆场,劝说楚莅峰体谅孩子在学校里课业重要,有事等到放学以后再说也不迟。他就差把楚莅峰直接推出教室门,生怕多呆一秒楚莅峰这颗定时炸弹就要爆炸,从而激发更大的矛盾。

      沈骏彦低着头,任凭楚莅峰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丢了,某样他视若珍宝的东西,正在慢慢的离他而去。

      经历了一天的忐忑不安,当沈骏彦放学后站在楚莅峰家门口的时候,他甚至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决绝。什么怕楚莅峰失望,他通通都抛在了九霄云外。

      在他还没有敲门的时候,楚莅峰就听着脚步声过来开了门。沈骏彦和楚莅峰四目相对,就像是两座冰山碰撞,看谁先把对方撞得粉碎。

      你先进来。”楚莅峰先吩咐道。

      沈骏彦跟在楚莅峰身后进了门,随他走进了书房,这个每星期都要来很多次的地方。平日里放学后他就坐在书房宽大的办公桌前写作业,每逢周四他还继续在这间屋子里和楚莅峰学琴。就是在这间房间里,倾注了楚莅峰多少的心血,去换得沈骏彦成长里的一段充实的岁月。

      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楚莅峰让沈骏彦站在自己面前,郑重的说道。

      沈骏彦习惯性地回答:“是。”

      你帮你同学仿照家长签字?”

      是。”

      你那天向我认错,是为了先试探我的态度?”

      沈骏彦突然抬头不知所措地看着楚莅峰想极力为自己辩解些什么,但他却发现楚莅峰说的句句属实,只得轻轻应了一句:“是。”

      你为什么要打你同桌?因为他把你供认出来?”

      不是。”沈骏彦迅速地否认道。

      而他几乎条件反射一样的回答,却换来了楚莅峰更为冷峻的神情,他不辨喜怒地接着发问道:“为什么?”

      沈骏彦看着楚莅峰,仿佛被逼到了角落的困兽,他到底不是会扯谎的孩子。面对这样接二连三地发问,他还是说出了那个他希望楚莅峰永远都不知道的事实。

      因为我帮他签字,他答应我让他妈帮忙作文竞赛过市里初选。”

      楚莅峰倒吸了一口冷气,缓缓地说道:“沈骏彦,你真是好本事。”

      沈骏彦看着楚莅峰,仿佛被逼到了角落的困兽,他到底不是会扯谎的孩子。面对这样接二连三地发问,他还是说出了那个他希望楚莅峰永远都不知道的事实。

      因为我帮他签字,他答应我让他妈帮忙作文竞赛过市里初选。”

      楚莅峰倒吸了一口冷气,缓缓地说道:“沈骏彦,你真是好本事。”

      这句话在沈骏彦看来是极重的,就像是有无数细密的银针刺入了他的四肢百骸,他近乎是瘫软的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任凭双膝硬生生的砸向地面,痛的他浑身忍不住一抖。他不敢抬头去看楚莅峰的神情,但他也可以感觉得到楚莅峰刀锋一般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一刻也不曾挪开。

      楚莅峰似乎并不打算放过沈骏彦,他对跪在自己面前的沈骏彦无动于衷,接着说道:“好啊…你连你师父,都敢算计。”从他的声音里满溢而出的失望带着些凄冷,铺天盖地的像是要将沈骏彦吞没。沈骏彦被这强大的气场压的喘不过气来,但他心里却升起一股不甘和委屈的情绪,他从未想过激怒楚莅峰,但是他心里积蓄已久的情绪终究是在这一次得以爆发。

      沈骏彦突然之间站起来,声音平静的让人觉得可怕:“所以我就活该被人骗?”他看着楚莅峰眼神中一闪而过的不明所以,又接着说道:“我承认我隐瞒您是我的错,但是我同学以帮助我获得作文比赛资格为交换条件让我帮他签字,而且他的成绩不差,我认为他只是没有时间让父母签字。所以我凭什么就要承担来自他家长的折辱?他告诉我他其实并没有帮忙而我依旧帮他签字也凭我自己的努力获得了地区赛的参赛资格,凭什么我就要默默替他背了黑锅然后无动于衷的和他友好如初?为什么所有的事情到了最后我落得一身的错,而真正欺骗我的人从来都是有理的一方?说到底,除了欺瞒您,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楚莅峰愣在原地,他只道沈骏彦是个懂事而坚强的孩子,却忽略了来自家庭的缺失在他心里造成的创伤。这个少年在楚莅峰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强大的责任感,未尝不是他对自己的一种保护。但是在沈骏彦说出这一番话之后,楚莅峰怕了,他怕眼前的少年性格里的偏执会随着年岁的增长愈陷愈深。沈骏彦的话每一句都像刀割在楚莅峰的心头,但他知道他不能纵容自己珍爱的学生就此陷入自己的心魔。

      是啊,你什么都没错。”楚莅峰强装着冷冷的一笑。

      楚莅峰站起来,拿过沈骏彦的书包递给他,生拉硬拽着把少年推出自家门外,关门的一刻,沈骏彦清楚的听到楚莅峰对自己说:“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一道门,就此隔断了两人的世界。

      没有交集的陌生人不是最令人唏嘘的,往往,两个相熟相知的人,即使生活中有再多的交集,却仍保持着陌生人的态度,这才是最令人心寒的。沈骏彦每天都有至少一次与楚莅峰面对面的机会,清晨在外出必经的走廊上,或是夜晚在回家的电梯间里,即使是只有两个人面对面相处的空间,他们也是保持沉默,就像是两人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墙,阻隔了他们看到彼此一般。很多次,沈骏彦下意识的想叫一声师父,却在对上楚莅峰根本无视他的态度的时候,话到嘴边生生咽下。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他认识楚莅峰之前,每天一个人对着冷锅冷灶,独守只有一个人的家,唯独少了的是父母间那些假情假意的寒暄。沈骏彦安慰自己,有关楚莅峰的教导和关怀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梦醒了,他还是要学会自己去面对看不到尽头的孤独,还有来自周围人的忽视。

      沈骏彦将自己缩在一个重重的壳里,将光明与自己隔绝开,却隐匿在黑暗中叫嚣着自己渴求阳光的温暖。这本是一个悖论,却被他演绎的淋漓尽致。

      并不是楚莅峰冷漠,而是有些心路历程,他必须要沈骏彦自己去感悟,只有他真的走出梏桎,他才会真心去接受来自他的周围的那些温暖。那些真挚的情感,本不是理所应当,而是发自本心的,去体味冷暖。

      楚莅峰想起了曾经的自己,曾抱怨过一身才华得不到应有的尊重,不满周围的同事对待音乐过于儿戏,是沈骏彦一个单薄的背影让他了解到了现实中他所谓的“应当”本就是一种无理的奢求。

      他曾经学到的为人处事的道理,言传身授给自己的学生,是他为人师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他对这一段机缘的感恩。那是他唯一的学生,他从来都不曾对他失望。

      而沈骏彦因为和楚莅峰的冷战,有精力专心去准备地区赛的参赛作品,比起先前曾埋怨过同桌的欺瞒,不解楚莅峰的盛怒,静下心来读书的这段时间里,他更加客观的审视自己。他不过是一个10岁的稚童,人生阅历尚且浅薄,本没有资格去评判父辈的对错,更看不到成人眼中的为难和身不由己。他忽然明白,楚莅峰当日的盛怒,不是出于对他行事的失望,而是出于对他性格里显露的偏执而焦急。

      初冬时分,沈骏彦结束作文竞赛的集训走出学校时路灯已经亮了许久,腹中早已一阵饥饿难耐,他连忙加紧了脚步往家的方向走去。临近小区的时候,他看着楚莅峰家亮着的灯火,心下一暖。他想念高翾做的热气腾腾的各色家常菜,想念楚莅峰说话的声线,哪怕是厉声呵斥,甚至是藤条加身,也总好过这样揪心的怀念。

      沈骏彦从单元门进去,看向电梯间门口的方向,瞳孔骤然紧缩,虽然不是第一次这样不知所措的相遇,但是今日的他在看到电梯间门口站着的楚莅峰的时候,没来由的一阵心慌,仿佛生怕内心一肚子心事被他看了去。

      楚莅峰看到来人,那身影就像曾经那样一下子撞进了心里,他和这孩子,怕是真的有缘吧。

      电梯上行,狭小的电梯间里,只有播报楼层的女声,安静的叫人不自在,沈骏彦时不时抬眼看一下楚莅峰高大的背影却不敢叫住他。

      直到电梯到达,沈骏彦突然小声嘀咕了一句:“师父,我错了。”

      楚莅峰的听觉本就不错,听着自家徒弟这像是嘴里含了珠子一般含混不清的一句道歉,还未开口心已软。

      师父…”沈骏彦拉住了楚莅峰的衣摆,他的手颤抖地厉害,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什么。楚莅峰应声停下了脚步,等着他接下来的一句:“我知道错了。”

      于心何忍。

      这是第一时间撞进楚莅峰心房的四个字。

      师父,我谁也不怨了,我以后跟您好好学琴好不好?”

      那一句,好不好,就这样生生的萦绕在楚莅峰的耳边。

      好。”楚莅峰下意识的回了一句,几乎是本能的,脱口而出。

      他已是而立之年的人,才看透自己心里的怨不过是偏执,一个十岁的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楚莅峰觉得实属不易。他何尝不心疼,他自己也是过来人,不曾出身于音乐世家,靠着自己在这个圈子里打拼多年始终不得志。

      沈骏彦心里的怨,楚莅峰懂,那种为本不是自己的错而背负的艰辛。但是因为懂,所以才不能让他重蹈自己的覆辙。

      楚莅峰一边转动着门锁一边甩开沈骏彦拽住一角的手,忽而听到身后的少年腹中不争气的叫嚣了几声,他不由的叹了口气,对着身后的人说一句:“有什么事,回家说吧。”

      沈骏彦少有“家”的概念,心门洞开的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他一直眷恋的是楚莅峰夫妇带给他的一个完整的家的感觉。

      高翾见家门开了,随即看到了楚莅峰身后那个胆怯的身影,不同于楚莅峰,高翾见不得一个孩子是这副模样。所以还未等楚莅峰发话,她一把拉过沈骏彦到餐厅,随即迅速的跑到厨房添了一副碗筷来。那一副碗筷她每一天都准备着,在高翾的眼里,沈骏彦只是一个孩子,有着犯了错误被原谅的权利。

      楚莅峰看着高翾忙前忙后的觉得有些好笑,感觉就像是自己这做师父的是个地主恶霸,整天不给徒弟饭吃一样。

      沈骏彦默默的坐在饭桌前一言不发,每动一下筷子都要用眼角余光看一眼楚莅峰的神情。楚莅峰会意,又板起脸来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惊得沈骏彦一哆嗦。楚莅峰敛了心神故作冷淡道:“吃饭就好好吃饭,谁教你的东张西望?”

      沈骏彦赶紧听话的送了几口米饭,同时也算是给自己压压惊。

      米饭是让你干吃的么?是不是吃饭也要我教你才学得会?”楚莅峰又补充了一句。

      沈骏彦听着这些话,仿佛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即使窗外夜寒露重,终归是有一盏灯火,一顿温热的饭菜在等待着他。

      沈骏彦的记忆里,仿佛楚莅峰从来都是严师的形象,但是从那之后的很多年里,楚莅峰同时也尽力填补了沈骏彦心中一直渴望而不得的一份父爱。他们的故事里,有一场不期而遇的相逢,有亦师亦父的相伴,多少年里守望着岁寒灯暖。

      -Fin-

      番外二·南橘北枳(徐崇兴&方淮)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都说我们方家人先学会的是拿指挥棒,后学会拿筷子吃饭,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无用之辈。”这已不知是方淮第多少次听着父亲这样咬牙切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呵斥道。

      大哥在这个时候叩响了父亲书房的门,道了一句:“父亲,我回来了。”

      方淮看着父亲身旁母亲目光里流露出的反感和无奈,反观父亲眼中望不到边的悲戚,加重了他心里的负罪感。大哥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指挥了,虽然从音乐学院毕业不过半年,资历尚浅,但年轻反倒成就了他与父辈的与众不同。他的指挥风格已经不再局限于如父亲的教导那般了,拿起指挥棒的方惟就只是他自己,不曾愧对方家指挥世家的威名,也保留了自己的特立独行。

      方淮也知道方惟是父亲在和母亲成亲之前就有的孩子,相比起大哥,父亲和母亲寄托了更多的希望在自己的身上,然而,事与愿违。方淮仿佛生来就在节奏感上不是那么突出,这对于一个要成为指挥家的人来说,可谓是无法弥补的硬伤,尤其是音乐本身就是靠天赋的事情。

      在这个家里,他除了挂着这个姓氏,找不到任何属于他的位置。至于未来,他不敢想,一个连指挥棒都驾驭不了的人如何带着这个姓氏,背负着这个家族被赋予的期望前进,他怕是会沦为整个乐坛的笑柄吧。

      方淮从父亲的房间灰头土脸的走出来,正巧面对面撞上站在门口的大哥方惟,四目相对,却仿佛隔了天地间的距离。而直对方淮那种羡慕的目光,方惟没有回应,面对这个比自己小近20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中间隔了一辈人的差距,他没有太多的感情。

      方惟,你进来。”父亲这样吩咐道。

      方惟理了理领带,舒了口气,推门而入。相比起父亲叫小弟方淮“小淮”,他显然已经习惯了父亲对他直呼其名。方惟的内心并没有太多的怨怼,他本就是独立的人,所以他从未把自己与家里的其他三人看作是一家人。相比起方淮,他至少有指挥上的天赋可以作为他坚实的依靠,所以在方惟的眼里他相信这个世界是公平的。

      父亲。”方惟站定后向自己面前端坐着的男子微微鞠躬,复而侧身问候了一句男子身旁的中年女子:“繁姨。”

      好在,方惟的父亲从未苛责过他,随他唤方淮的母亲林繁“繁姨”。

      方惟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三张联票双手放在父亲的桌前,随即回到自己原来站的位置继续说道:“后天是和国立乐团的合作演出,我作为客座指挥,邀请您去现场。”

      方惟的父亲不着急接过预留的票,反而问方惟:“谁帮你牵的线?”显然,他觉得以方惟现在的水准,还不足以真正受邀成为国立乐团的指挥。

      曲教授。”方惟答。

      端坐着的那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能得曲教授赏识,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是倍感欣慰。终究,这孩子还是方家人,不至于让家族的盛名就此没落了。

      两天后,方惟作为客座指挥与国立乐团开场时合作了一曲爱德华·格里格的《皮尔金》第二组曲。这首组曲技巧上来说这本不是什么困难的曲目,改编自剧作家易卜生的诗剧,有一个相当完整的讽刺而不失诙谐的故事线。当方惟从自己的授业恩师曲教授那里接到这项工作的时候,他不是不明白自己的老师的苦心。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指挥家,能够与国内最为出色的乐团合作演出已经实属不易,选择一首比较容易驾驭,并且趣味性更强的剧目组曲,更容易让他在这个圈子里稳扎稳打的迈出第一步。

      从第一乐章《英格丽的叹息》开始揭示皮尔金那荒诞的人物性格,到第四乐章的苏尔维亚之歌,一番风雨过后的幡然悔悟。方惟持指挥棒的右手在空中画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示意乐团全体成员起立向观众致意。他躬身向观众致谢的时候,感觉到了黑色西装里的白色衬衫已经几乎湿透。这不是他第一次指挥这首曲子,但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要把全身每一处的神经都调动起来一般。场下观众爆发出的掌声在方惟的耳边叫嚣着,而他却兴趣怏怏,只觉得周身只剩下疲惫。

      方惟知道今天的表演算是为他今后的智慧之路拿到了第一块敲门砖,但同时他也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开始,以后的每一场演出,都会以前一场为标准,只能更加精进。不知不觉的,方惟就靠在休息室的椅子上睡着了。

      方惟,累了?”曲向川看到在休息室双眼无神的方惟,忍不住递上一瓶矿泉水。

      方惟却猛然间清醒了一般,看到来人是曲向川,才稍稍安了心。

      你别紧张,我爸没那么大规矩。”曲向川安慰道。

      方惟下意识看了看手表,散场时间都过了半个多小时了,他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对曲向川说:“我该怎么向老师解释我莫名其妙失踪了半个多小时?”

      嗨,多大点事。”方惟显然没注意到什么时候排练厅多出来了一个人,徐崇兴一脸云淡风轻的表情对自己说道。

      对了,我看到你父亲了。”徐崇兴随后说道。

      方惟的目光里隐隐有闪动,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每次都有送票,只是这一次恰巧赏光罢了。”他扶着膝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继续说道:“招待酒会快开始了吧,我们过去吧。”

      徐崇兴看懂了方惟眼中的或落寞或辛酸的情绪,而一旁的曲向川却是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他对别人的家事没有丝毫的兴趣。方惟是他父亲得意的学生,而眼光一向挑剔的曲向川也坚信未来的知名乐团里终有一处容得下方惟的才华大放异彩。

      演出后例行的招待酒会对于方惟一行人来说算得上是驾轻就熟,唯一的小插曲不过是方惟简短的引荐了自己的家人给曲向川和徐崇兴,那其中自然也包括方淮。

      方淮第一次来到这样只属于音乐圈里人的聚会,他一步也不敢离开父亲的身旁,目光却落在自己的大哥身上,看着他迎来送往与人彬彬有礼地交谈着。

      他知道,他的大哥已经成名了。

      徐崇兴是个耳听八方的能人,自然没少听说方家的小公子于音乐竟毫无天赋可言。他看着那个不过7,8岁的少年看着四周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音乐圈里的青年才俊,眼中的彷徨失措与这整个酒会的其他人格格不入。

      按理说,方家的小公子,论家世他应该早就是各路岳坛泰斗争相抛去橄榄枝,想要将他收入门下的年纪了吧。而当下的他却被旁人当作空气一般,无人问津,这样的场景竟没来由的刺痛了他的双眼和他的心。

      所以当方惟例行公事般将他的家人介绍给徐崇兴和曲向川的时候,徐崇兴像是故意一般的问方惟:“早就听说你有个小弟,看着也不小了,现在学什么呢?”

      方惟显然没料到徐崇兴会有此一问,当即愣在原地。

      方惟的父亲虽然主攻指挥,也在音乐学院做过客座教授,闲来无事讲讲大师课,也听过不少次徐崇兴和曲向川的名字,像很多的老一辈艺术家那样,对于有才华的后辈他是很欣赏的,“先让他好好上学读书,再做打算吧。”这一句话,说的算是很隐晦了。一个知名指挥家的幼子就算将来不走专业的道路,起码也会得到一些音乐方面专业的指导。而方惟的父亲这一番话,算是侧面地道出了方淮在音乐上并没有任何打算。

      徐崇兴的语气煞有介事,可在众人的耳边听起来就像是一句玩笑:“跟着我学钢琴吧。”

      莫说是旁人,就连当事人方淮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自从他记事起,他听过的最多的无非是他节奏感不算好,不适合学习指挥,甚至是乐器。总之,在众人眼中,他就是一个和音乐无缘的人。

      而在徐崇兴的眼中,他对自己刚刚口头承诺收下的第一个学生的前途也毫无头绪。至于他为什么想收方淮做学生,方惟认为是一时冲动,毕竟徐崇兴这个人大学里干过的不靠谱的事简直数不胜数。而曲向川却看穿了徐崇兴的心事,大学时做了自己两年半钢伴的徐崇兴,曲向川自是比旁人更懂他。

      虽然徐崇兴毕业后选择做了乐团经理,但终究,他手指关节因过度练习而落下的腱鞘炎让他在职业钢琴演奏家的生涯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和这灯光炽热的舞台挥手作别了。

      此间的不甘,就如同此时的方淮。他的音乐之路还没有开始,就被认作是不会有所成就的人,何其不公?

      方惟和徐崇兴都没有料到的是平日里看起来少有正经的徐崇兴,对待方淮却是意想不到的严苛。而让所有人乍舌的事是4年后,方淮以专业课前三名文化课前五名的成绩考入了B市市立音乐学院附中。

      而这一切,都归功于徐崇兴的教导,还有他那句经典的鸡汤:“别人说你没有天赋,所以别人做一次的事情,我要求你做十次百次。”

      试问真正以这样的标准为目标而付诸于行动的有多少人,徐崇兴的严苛就像是每时每刻鞭策着方淮,他们一起去争取一场没有人知道结果的赌局的胜利,直到他们的一番辛勤耕耘不曾被辜负,令所有人沉默。

      在方淮的记忆里徐崇兴在市中心的一间公寓见证了他音乐之路上的点点滴滴,房间里厚重的深紫色窗帘将窗外的的朝阳或星夜彻底隔绝,钢琴前端坐着的人记不清多少次汗水浸透了衣衫,却还在下一秒生生接下身侧那人毫不留情落下的责罚。

      还有徐崇兴不断重复的那句话:“不这么练,你就出不来。”

      当方淮在B市音乐学院作为大一的新生代表再一次弹奏拉赫马尼诺夫的《第二号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的时候,所有人都为他精确到没有任何偏差的节奏感惊叹不已,他演奏时的速度甚至比一般的演奏家还要再快一些,灯光下他额角渗出的细密的汗珠闪烁着,配合他跳动的琴音,让人感到视觉和听觉被牢牢地抓住。坐在前排的教授们惊叹一个一年级的学生有这样高的技法的储备,坐在后排的学生们或羡慕或无奈,感觉舞台上的方淮和他们之间隔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而在这所有人当中,只有徐崇兴脸色渐渐地沉了下来。

      舞台上的方淮在结尾处渐渐显得力不从心,因为整体上他一时起意的提速导致体力上的加速消耗,纵然这首曲子他已经练了成千上万次,但是在全校师生的注目下演奏,自从他上了大学后还是第一次。B市音乐学院是什么地方?那是汇集了全国优秀的音乐人才的地方,也是他的恩师徐崇兴的母校。

      徐崇兴数十年的精心打磨,面对这种程度的疲劳,方淮没有丝毫的慌乱,今天,在这样大的舞台上,他很想再一次突破自我。

      最后的三个和弦,用跳音来演奏,方淮也几乎是到了自己的极限,他不得不承认,左右手的配合上在每一个和弦落下的时候都相差了八分之一秒,而八分之一秒在徐崇兴眼里就是不合格。用他的话来说一个普通的高考生满分150分的诗卷,一道8分的大题丢1分就可能错失他想去的学校,作为一个专业的演奏者,有什么理由对那八分之一秒的差距视而不见。由于方淮注意力的高度集中,在他最后一个和弦落下,利落地抬手,结束演奏的那一刻,他就屏蔽了之后满场热烈的掌声。

      而坐在音乐厅靠后位置的曲向川和徐崇兴此刻却没有顺应着大多数观众一起送上热烈的掌声,曲向川礼貌的鼓了鼓掌,却看到身边脸色渐渐冷了下来的好友徐崇兴,不得不轻轻拍拍他的肩,也算是为方淮求个情。

      而曲向川的示意被徐崇兴完全的无视了,他满脑子都是最后那一段堪称乱七八糟的和弦,八分之一秒的差距在他这样效力于国内一线乐团的管理者眼中被无止境的放大,他简直气不打一出来。他看着周围观众纷纷离场,不知过了多久,暗自叹了口气,道了一句:“愚不可及。”

      是青出于蓝吧。”曲向川笑得很温和,毫不留情地戳中徐崇兴心里的想法。

      徐崇兴不答。

      曲向川看徐崇兴默不作声,又忍不住接着说道:“你现在是听惯了世界级演奏家的现场,耳朵的标准早就比大学没毕业的时候高出了一大截,你用世界级演奏家的标准去要求方淮,我都要觉得是你逼的太狠了。”

      是,你是‘天使牌’老师,我就是阎罗王。”徐崇兴显然不服心事被全然看透,反唇相讥道。

      演出散场后,曲向川和徐崇兴意外撞见了拿着谱子一路小跑着出了演出人员通道的方淮,他的额角还挂着一层薄汗,看上去急匆匆的,身上的西装扣子也被他解开了露出里面的鹅黄色衬衫,衬着他高挑的身材,还是有一种在人群中低调却不失高雅的气质。

      徐崇兴看到自己的学生慌慌张张的不知道干什么,明显地皱了皱眉头,听不出是训斥还是出于职业精神下意识的叫停:“站住。”

      方淮被吓了一大跳,立刻站在原地看着离自己不远的徐崇兴,本就因为小跑微微加快的心跳似乎变得更快了。

      见到我和你曲老师都不打招呼?”徐崇兴挑眉,看上去有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方淮恍然大悟般的朝着曲向川和徐崇兴鞠了一躬,在散场的人群中显得更加格格不入了,“老师。”

      慌慌张张的干什么呢?”徐崇兴忍住了上前赏方淮一颗爆栗的冲动,耐下心来询问道。

      方淮心说就是怕散场时遇到你们,所以特意在候场区和高年级的学长闲聊了两句才出来,他想着徐崇兴和曲向川是两个大忙人,无论如何是不会等到最后才离开的,不曾想,有些事往往赶的早不如赶得巧。

      方淮一时吞吞吐吐,眼神游离,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他求助般的抬眼看看曲向川,却不料对方一脸爱莫能助的神情,只得问出一句他自己听了都想给自己一耳光的话:“老师,今天…成么?”

      徐崇兴仿佛觉得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在耍自己,他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没好气的回道:“你这学期演奏专业课等着补考吧。”

      听到这句话,方淮没有很惊讶,和自己的预想不甚相同,但他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失望却没能逃过曲向川和徐崇兴的眼睛。即使他们选择了沉默,却在看着脸上挂了相的方淮走远了之后才继续他们的讨论。

      水满则亏,你对他的要求未免太高了。”曲向川中肯的评价道。

      从他成为我学生的那一天起我就告诉他,不这么练,他就出不来,就算他有一天成名了我也还是这句话。”徐崇兴难得认真起来,他随即叹了口气:“也怪我,欲速则不达,我应该早些告诉他演出和比赛不同,应当留给自己几分余地,不能一味盲目地横冲直撞。”

      曲向川点了点头,徐崇兴这一番话仿佛触动了他心底某一处柔软的地方,他看着远方目光深邃,却又忍不住感慨道:“他这一点,倒是和小宁很像。”

      徐崇兴听到这个名字,就像是被点燃了的爆竹,火气蹭蹭往上冒,他忍不住高声制止:“别和我提他,他眼里有过你这个老师么?”

      算了,不说这个了。”曲向川想揭过话题。

      老曲,你就没想过再收一个学生么?”徐崇兴忍不住追问道:“你这一身本事,总要传承下去吧。”

      传人已经有了,或许在专业这条路上,我不是一个好老师,但我更希望在他们的人生中,我会是一个好的导师。”曲向川的话里听不出情绪,他又缓缓的开口道:“我曲向川的学生,无论在哪个领域,都会有一番成就。”这句话掷地有声,让他本来波澜不惊的心又有了些许起伏,同时又仿佛将心口陈旧的伤撕扯开来。他不得不承认,顾攸宁的义无反顾,他终究是介意的。

      这碗饭,多多少少还看些缘分。”徐崇兴也忍不住感慨一番。

      说起来,雁绥和你学钢琴学得怎么样了?”曲向川随口问了一句。

      放心,我待他和方淮一样。”徐崇兴一点也不含糊。

      方淮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就准备去徐崇兴家回课了。说是回课,倒不如说是“请罚”,今天的表演一时急躁,最后一段甚至可以用敷衍来形容,再加上徐崇兴之后听起来不是很“正面”的评价,不禁让方淮的心情雪上加霜。

      他曾无数次的走进过徐崇兴在市中心的公寓,但像今天这样还未敲门就心虚的次数寥寥无几。徐崇兴是一个严格甚至是严苛的老师,方淮自问即便消耗近乎所有空闲时间,每周也鲜有达到徐崇兴要求的时候。

      也就是这样的一份严厉,让他从一个指挥世家的“笑话”,站到了令诸多同辈侧目的高度。虽然他已经考入了B市最好的实力音乐学院,甚至作为大一新生的代表,但他在徐崇兴面前却依然保持着那颗初心,他是徐崇兴的学生,这一点不曾改变。

      老师,我来了。”方淮一直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特别是在徐崇兴面前,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说过对的话。

      啪——”的一声,在方淮听起来像是某种钝器与桌面碰撞的声音。

      随即,徐崇兴的声音倒灌入他的耳畔,方淮的心更虚了。

      还不给我过来。”徐崇兴厉声呵斥道。

      方淮的心里咯噔的一下,随即脱下羽绒服挂在了门口的衣帽架上,他将手中的谱子放在玄关的柜子上,最上面的那一张页上印着“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几个字,刺得他的眼睛生疼,在走向徐崇兴书房的路上,他又不禁开始自我否定,就像过去的十几年里一般。

      没人知道他为了台上那十几分钟的表演经历过多少次心理上的煎熬,汗水浸透过多少件衬衫,甚至是苦苦忍下徐崇兴铺天盖地的责罚。但也正如徐崇兴所言,站在舞台之上聚光灯之下的人是他方淮,这个事实已然否定了无数和他一样努力甚至比他更努力的人的心血,若是他不能展示出他实打实的才华,等到下场他不过是一个穿得人模狗样的笑话。

      像所有行走在演奏艺术这条路上的人一样,方淮害怕抬头看到的是数不胜数的人跑在自己前面,同样也忌惮着无数在自己身后的人。进,不敢想时光消磨;退,不奢望天高海阔。

      方淮走到徐崇兴的书房门前,看到里面的人正在擦拭着钢琴,随即忍不住说了一句:“老师,我来吧。”

      徐崇兴不答,只将绒布轻放在琴盖上,示意方淮接着擦。

      方淮本就心里有些乱乱的,却不敢多问,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接到这样的吩咐。反而是擦着擦着,他的心倒是静了下来。

      徐崇兴看他完成了手里的事,淡淡的说了一句:“回课吧。”

      方淮将绒布放在了一侧的柜子上,转身调整好琴凳的高度,坐到了钢琴前。时隔几个小时,他再一次翻开了琴盖,不同的是他心里没了紧张,反而有些起腻。

      拉二,第三乐章,原速加20。”徐崇兴这样吩咐道。

      方淮的双手指尖不觉得微微有些刺痛,他心下明白,这是徐崇兴要罚他了。他将双手放在琴键上,去感受那熟悉的触感,却并没有急着开始,反而是转头看向身侧的徐崇兴:“我做不到。”

      寥寥四字,仿佛耗尽了他的勇气。

      弹。”徐崇兴冷冷地说。

      方淮被他冷冽的如同刀锋一般的眼神看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敛了敛心神,俨然一副“拼了”的架势。毕竟在舞台上差的只有八分之一拍,还是在后半程,也就是说明他还有前半程的时间可以用来调整。

      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未尝不是实践中得出的真知。

      这一次,方淮从开篇起就起起伏伏不甚顺利,见身侧的徐崇兴并不出言制止,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弹下去。听着自己弹出来的七零八落的旋律,让他不得不减慢了速度,就这样信手中断了演奏。

      方淮恍惚间觉得有一道黑影向自己冲过来,下一秒,后背一阵铺天盖地的刺痛。

      啪——”

      唔。”

      几乎是同时传来的两个声音相互重叠在一起,方淮忍住眼中的泪,将其生生逼了回去。

      徐崇兴曾经说过,无论演奏过程中发生什么,他作为钢琴演奏者都不能中断自己的演奏,哪怕整首曲子只是拼凑而成的一堆音符,也要泰然自若的完成整首曲子。

      这是演奏者对这个舞台最起码的尊重。

      混账。”徐崇兴低声呵斥道:“我让你停了么?”

      是。”方淮复而将双手重新放在了琴键上,缓缓呼出一口气,准备重新开始演奏。

      然而这一次,他弹奏出的相较之前更是不成曲子,只是他却不敢停下,不知道是和徐崇兴还是和他自己较劲。

      我就是这么教你的么?”徐崇兴手中黝黑的皮带又一次甩向方淮的后背。徐崇兴眼睁睁的看着白色衬衫下方淮的皮肤隐隐地显露出一道暗红色的痕迹。这孩子,甚至连演出时穿的正装都没有来得及换下来,就紧赶慢赶的来了自己这里。就像好友曲向川所言,他徐崇兴把这个孩子逼得太紧了,但是玉不琢不成器,他这严师还要继续做下去。

      上衣脱了。”徐崇兴没有多说一个字。

      他一向少有安慰的言语,多半都是毫不留情的责罚,他细想了一下似乎从来都没有肯定过方淮的演奏。

      方淮解下了衬衫的纽扣,将白色衬衫随意折叠了一下搭在了琴凳上,任后背暴露在徐崇兴眼前,包括所有深深浅浅的伤痕,每一道伤痕加深了他对演奏这个专业复杂的情愫。

      他的本意不是逞强,而是自幼在他心里根深蒂固的不服输的意志。

      徐崇兴懂,可惜,这个行业不懂,或者说,是不被认可的自不量力的行径。

      然而下一秒,徐崇兴手中的皮带绕过了方淮的后背,毫不客气的落在他的双臂上,他放在琴键上的双手不由自主的按下一个不和谐的和弦,将他的痛呼淹没在了这不和谐的琴声里。

      徐崇兴停下了演奏,侧过身子面对着方淮说道:“这便是你缺少的东西。”

      方淮一时语塞,房间里静的只能听见他有些不均匀的喘气的声音。

      徐崇兴叹了一口气,目光中似是莹莹闪动:“如今的你缺少的是身为演奏家的职业精神,而这样东西,不是你在我手下不断重复就可以练就的。说白了,方淮,你想得到我的认可,可就算我说你一句好,之后呢?”

      之后…这是个在方淮看起来满目迷茫的字眼。

      你是我的学生,我是你的老师,能教给你的只有弹钢琴。至于你以后要靠这项技能做什么,做到什么程度,都是你自己一个人要走的路。”徐崇兴的声音里甚至带了几分内疚:“你无条件的信任我,对来自我的这份苛责毫无怨怼。说起来,你是我带过的学生里最出色的一个,可是方淮,你既不是我的第一个学生,亦不可能是我唯一的学生,谁也说不准以后我不会遇见比你更优秀的学生。若你徘徊至今不过是为了得到我的认可,那我可以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你。”

      老师。”方淮对于眼前的这个人,纵然相伴数年,却仍是至亲至疏。

      我从没想把你逼成一个钢琴独奏家,因为你我都不具备这样的实力。”徐崇兴将这一番道理赤裸裸的摆在方淮面前,他知道徐崇兴从来都是一个把自己摆在最安全的位置的人,从来都不迫使他做出任何决定。就像高二的那一年,他渴望得到和哥哥的乐团一起演出的机会,为的不是方惟,而是徐崇兴。

      那一年,徐崇兴也是在相同的房间里,郑重的问自己的决定。当时他的决定是不计任何代价,哪怕一天二十四小时练习,也想要换来那一次的机会。

      而今,徐崇兴再次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了抉择的岔路口,面上无悲无喜,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的陌路人。

      我觉得…我更适合做一个乐团的管理者。”

      好。”徐崇兴微微笑了:“这样,方家就是你最大的后盾,而不是你心里的桎梏。”

      方淮看着眼前的徐崇兴,这个人将一切都看的是那样的透彻,同样,却也透彻的有一些冷情。

      数年后,当方淮回顾起他在市立音乐学院求学期间的岁月,似是推翻了当初对徐崇兴话语的解读。徐崇兴也不是一个冷情的人,他教会了身为乐团投资人的方淮所需要具备的一切,音乐品味,对市场的敏锐,甚至是对乐手的评论。

      徐崇兴也有了新的学生,是一个十几岁的附中的少年。

      徐崇兴笑着打趣他:“让你未来的金主爸爸给你点评点评。”

      触键的处理不错,节奏控制的也还说得过去,不如好好培养培养。”方淮往下说的愈发离谱,被徐崇兴无情地打断。

      这是你师弟,不是你公司的艺人。”

      快了,看您教导的成果了。”

      你可真是长大了,说不过你了。”

      没有正经的更新,有感而发罢了。

      第二次考级,跳四考五(当时央音只允许跳一级),因为第一次考级没有怎么狠练就拿了优秀,考过的人大概还记得,央音考级的等级分优秀,通过,勉强通过,和不通过。

      最差也是个通过。”我心知肚明。

      正逢曲向川演出季,国内国外忙的不可开交,鉴于我对考级的胸有成竹,他也不多过问。若是考级都成问题,我也不用做他的学生了。我视他的放养为如蒙大赦一般,每天练琴不超过一个半小时,并且选择性无视几乎所有的表情记号,也很少有意识地去思考乐曲的情感表达,活脱脱就自我放纵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社会考生。

      拿到证书的那一天,我脑袋里嗡的一下。我看着证书上赫然写着“勉强通过”四个大字,身体机械的挤出前来领证书的人群,有人欢喜有人愁,而我却没有办法把自己划分进任何一类。我对优秀虽没什么执念,但之前也没有做过任何拿勉强通过的心理建设。

      不甘,却又不知道有什么理由。

      下午去曲向川家上课,打开琴盒的时候听他自言自语般的感慨了一句:“终于是到同龄人的进度了”

      我恍惚间想起,取完证书,我却忘记了买接下来的考级教程,以及,本就起步较晚的我,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考级前浪的飞起。什么时候起,我竟把通过考级当作了某一时期的阶段性目标。

      愣什么神?”曲向川突然问我,随即他仿佛想起来了什么一般,语气稀松平常地问我:“拿到考级证书了吧。”

      我说拿到了,之后报以沉默,对细节缄口不语。

      你的水平,不该是这个成绩。”曲向川当然早就知道我拿了什么成绩,他央音乐团家三点一线的生活,圈子里大事小事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依旧沉默,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曲向川突然冷下了声音,在我身后默默的说出一句:“你大概觉得考级的曲子无聊,没什么好练的。”

      我转身看着他一语道破我的心思。

      曲向川笑了笑,送我四个字:“自命不凡。”

      这四个字于我的意义,就像头顶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我怕听到这四个字。

      最近听到“无聊的曲子”这个词,是钢伴和我一起合练贝多芬的奏鸣曲第五号“春”的时候。我仿佛搜索引擎一般的听觉,迅速的捕捉到了这两个在我听来有些刺耳的字。

      说起贝多芬的春,第一次听是在一部电视剧里,剧中的小提琴手在音乐学院里吊车尾,而钢伴是稳稳的专业第一,从头至尾心力交瘁的追赶小提琴手那变幻莫测的节奏。

      钢伴说:“这曲子好少女。”

      我却不以为然。

      春,在冬雪初融,枯木抽芽,有着不破不立的一种令人不可小觑的力量。曲子里钢琴小提琴大段相互追逐的音阶跳音,钢伴说的没错,这首曲子考的是基本功,学不到什么新的技法。

      而我却指出,如果没有扎实的基本功,这首曲子不过时一盘散沙。三段连续的十六分音符音阶,如何能在快速的节奏中保持稳定的韵律。遇到一连串重复的八分音符,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表达?强弱的差别,顿弓与跳弓的变换,包括弓段的使用,都是极为讲究的。

      确实,十几个一模一样的音,但它们被写在贝多芬的曲谱里,自然不是来凑篇幅的。就像浪漫曲里重复的八分音符,一段一段代表着一对久别的恋人即将重逢时的脚步,由远及近,从迫不及待到近乡情怯。

      我想起曾经被曲向川按着用60的速拉一弓12个音的音阶,那个我曾以为是煎熬的练习,却是一首描绘春天里河水冲破寒冰,或是急风骤雨的基础。或许表面上看起来,曲调悠扬,乍一看没有什么难点。但是真正上手之后,才能体会到其中蕴藏着的无法令人忽视的力量。

      番外三·杨花成雪(曲向川&顾攸宁)

      昔年相送,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已成雪。

      为什么想学琴?”

      因为我想做首席。”

      时隔数年,我仍常常会想起那人向我发问时的目光灼灼,还有我那与标准的“错误”答案如出一辙的回答。许是我眼神中对自己幼稚的回答深信不疑,所以才得他另眼相看。又或许,当年的他年少意气,面对我回答里无知的冲撞产生了某种莫名的共鸣。再或许,这数秒钟的选择完全与我无关,单凭他年少成名,在这个万里挑一的圈子里平步青云到接近不惑之年油然而生的一种责任感,使得他看着资质尚可的我抛出了一枚橄榄枝。

      然而这一切的因由,也可能只是缘分使然。

      那年我不过阴差阳错入了B市音乐学院培训部的小提琴初级班,而赵教授的到来不过是替他的妻子带一节课,却不料与他在下课后有约的曲向川早到,便看到了我与我师兄演奏的情景。

      而他大概不知道回答他问题的那一刻我内心的真实想法,就像我不知道对演奏上眼高于顶的他为何将我收入门下。自他出现在窗外的走廊上,我便注意到了那一抹灰色的身影。他娴熟的将毛呢大衣的领子翻下来,我看着他的侧影,竟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气质,不知不觉被他抽走了近乎全部的注意力。

      他出现在我面前,问我为什么学琴,而我内心的真实想法不过是想要做到极致,而乐团首席,虽然不比独奏,却是我认为更为实际的目标。至于为什么会以如此直截了当的方式回答,不过是觉得像他这样纯粹的人,大概会喜欢纯粹的答案吧。

      彼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谁,更不了解他那人人艳羡的履历。若是我知道他便是国家乐团的首席,或许会更加坚定我的答案,因为比那更重要的是自看到他的第一眼,听了他的第一段演奏,我便心生向往,想要成为他那样的人,一个在任何舞台上都光芒万丈的人。

      B市每逢初冬时分会经常刮着刀子一般的风,我成为曲向川的学生之后第一次去他家里上课便是这样的天气。他家住在临近郊区的别墅区,显然在当时公共交通不能直达附近,于是我顶着寒风拎着琴匣步行半小时,才看到他曾向我描述过的那座房子的轮廓。而他一开门迎上的,便是站在门口的冷冻风干了的我。

      他显然被我的狼狈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我随着他的脚步坐在沙发上,看他用白瓷杯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热巧克力。他倒是比刚才更从容了些,却换我不知所措。

      直到他笑着对我说:“随意些,当自己家就好。”

      我捧着那一杯热巧克力,双手满足的摄取着杯壁上散发出来的热量,听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他带我走进他的书房,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霍曼教程,明确的告诉我,因为我的起步比别人略晚,所以要在更短的时间里把基础打好。我答应他做到心无旁骛,却仍是免不了几番庸人自扰。

      我不比雁绥曾经学过一段时间小提琴,所以他练习的效率比我高,完成的质量比我好;我也曾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考级时与同组的人不在同一个年龄层;甚至是考场上,也曾在其他考生窃窃私语的时候捕捉到曲向川三个字。然而这些,在我当初接下那本霍曼教程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虽不免内心有巨大的落差,但曲向川的无条件信任,成为了我内心最坚实的支柱。他毫无妥协余地的严苛要求,成为了我日后演奏的基石。

      在我考9级的那一年,雁绥已经拿到了国内最高水平比赛的二等奖,带着曲向川的学生的光环,他已经拿到了进入专业领域的入场券,而他并不想。反观当时的我,同作为曲向川的学生,仍然一事无成。我不是不想进入专业的道路,而是不能。

      这样的情绪困扰着我,也让曲向川在我的演奏中捕捉到了蛛丝马迹。那天他听完我的布鲁赫协奏曲第一乐章的第一页,看着我心不在焉的拉响每一个毫无生气的音符,虽然音准分毫不差,却听起来像是工厂流水线上的一只花瓶:美丽的普通。

      啪——”

      他顺手打翻了桌子上的一杯清茶,那茶水顺着我的裤脚泼在了地上。那是一杯尚未冷透的茶,却仍是冷得让我下意识的一抖。刹那间,飘忽不定的思绪仿佛在一瞬间聚拢在了我身上,我看着他冷峻的神情,他眼神如锋刃一般划破我的层层伪装直击我心底。可我却还试图将一切情绪掩藏,化为唇边一抹苦涩的笑容,对他说:“对不起。”

      下一秒,他生气的抄起谱架上的许久未动的戒尺,顺势打在了我的大腿外侧,火辣辣的疼。我倔强的不置一词,甚至为了防止他看到我泛红的眼眶,强行背过身去,任由他的戒尺一下一下的打在我的后背上。

      他严厉地让我重复自和他学琴时他要我记住的话,而心无旁骛四字,明知我应该付诸于行动,却无法真的做到不看不想。

      我看到电视转播里,雁绥手中的花束与台下观众的掌声,曾是我向往的远方。

      曲向川问:“你知道一个演奏家要历经的最漫长的过程是什么?”

      我不答。

      他答:“是孤独。”

      那时曲向川的话我当时并未听进去几分,甚至不愿与他争辩,只觉得历经成败,感受这其中的起落,总好过无休止的努力,看不到远方。而后来,当我两年后亲自站上赛场时我才深切地体会到,或成或败,或得或失,不过是漫漫音乐之路上的一丝波澜,涟漪散去,终是要归于平静。而我终究没有能成为曲向川那样宠辱不惊的演奏家,他是那样的心如止水,就像一个孤独的行者,视所有的得失为无物。而他眼中的远方,在我视线所不及的云层之上,是我永远都无法匹及的高度。

      他用责罚逼迫我记下他对我说过的话,将视线收拢在自己的四周,不去期待那些本不属于我的光环。而他狠心打在我身上的一道道伤痕,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我放下了诸多杂念。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雁绥是我的师兄,是我努力的方向,更是同我一样对待音乐怀着赤子之心的知己。

      那时曲向川的话我当时并未听进去几分,甚至不愿与他争辩,只觉得历经成败,感受这其中的起落,总好过无休止的努力,看不到远方。而后来,当我两年后亲自站上赛场时我才深切地体会到,或成或败,或得或失,不过是漫漫音乐之路上的一丝波澜,涟漪散去,终是要归于平静。而我终究没有能成为曲向川那样宠辱不惊的演奏家,他是那样的心如止水,就像一个孤独的行者,视所有的得失为无物。而他眼中的远方,在我视线所不及的云层之上,是我永远都无法匹及的高度。

      他用责罚逼迫我记下他对我说过的话,将视线收拢在自己的四周,不去期待那些本不属于我的光环。而他狠心打在我身上的一道道伤痕,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我放下了诸多杂念。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雁绥是我的师兄,是我努力的方向,更是同我一样对待音乐怀着赤子之心的知己。

      他说,若仅是兴趣使然,他便只会励之勉之;若是精诚所至,他就会以严格的要求日复一日去打磨本身所具有的才华,以严厉的苛责每时每刻去拷问那一份喜爱音乐的初心。

      我对于比赛有多大的执念就换来了多少艰辛,两年后曲向川第一次让我去参加比赛,不巧的是他在外地演出,对我来说意义重大的第一次比赛就少了曲向川的陪伴。虽然就算是陪我,大多数时候他也是坐在舞台对面的评委席上,当然更多的时候,若是有我和雁绥在,他尽可能只出现在助理评委席上,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那一次的比赛我发挥平平,也未能取得什么可圈可点的成绩。曲向川在电话里听出了我的失落,感谢他未曾在我心高气傲的时候泼一盆冷水,他只是用一种师长般看透一切的语气说:“你只是太想要了。”

      其实他从来都不需要我去证明什么,因为他一直坚信时间自会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而我年少气盛,胜负欲在雁绥的优秀下被激发了出来,却在自己觉得准备充分的赛场折戟。铺天盖地的失落,还有隔着话筒都能被曲向川看的一清二楚的脸上那不甘不服的情绪,成为了第一次走出赛场时的我的真实写照,亦是多少同龄人的写照。

      第二次比赛,因为规模较小,让我有一种莫名的自信。赛前曲向川曾多次嘱咐过的情感表达层面的问题我没有听进去几句,在赛场上也是将他的有些吹毛求疵的要求抛诸脑后,却时不时有意无意的强调技法上的娴熟。毕竟那时的我,对技法高于情感的不靠谱理论深信不疑。

      这场比赛虽然取得了说得过去的成绩,却换得了曲向川劈头盖脸的责骂。他指着我的鼻子问:“你以为你的舞台是为了谁?”

      当时的我抱以沉默。

      曲向川一直以来都将我的脆弱的心理描绘得不堪一击,因此得了他太多的训斥,却仍是难有进步。他总说公布成绩就辉煌那么短短几分钟,甚至还不如演奏的时间长,究竟是在执着些什么。我想,大概是执着于他身上的光芒吧。

      第二次比赛,因为规模较小,让我有一种莫名的自信。赛前曲向川曾多次嘱咐过的情感表达层面的问题我没有听进去几句,在赛场上也是将他的有些吹毛求疵的要求抛诸脑后,却时不时有意无意的强调技法上的娴熟。毕竟那时的我,对技法高于情感的不靠谱理论深信不疑。

      那日他在场下面沉如水,听着我在台上那如履薄冰般毫无美感的演奏,心中怒火中烧。他对视比赛结果高于一些的做法不置可否,却不料那只是曲向川不愿置喙他人,对于他自己,对于他的学生,他对待每一次舞台上的演奏珍之重之,却将结果轻描淡写。

      这场比赛虽然取得了说得过去的成绩,却换得了曲向川劈头盖脸的责骂。他指着我的鼻子问:“你以为你的舞台是为了谁?”

      当时的我抱以沉默。

      他又略带几分失望的问我:“你就那么想赢?”

      我亦是回以沉默。

      但是我的内心有一个强烈无比的声音:“想。”

      站在赛场上的人,无一不想。

      而曲向川并未因为我们的看法大相径庭就叫嚣着将我逐出师门,相反,他的表情更为缓和,话语也不似之前那般句句都让我无所遁形。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对我说:“以你的水平,承受不起一直站在聚光灯下。”他的直截了当,让我猝不及防。我的心脏有一角突然抽痛,好像是一直以来都苦于寻找的答案,终于被他这样大方的说了出来。他看着我微润的眼眶,眼神中没有一丝不忍,反而是更加的严肃,将我剖析的淋漓尽致。

      你若是想一直赢下去,就要拿出一骑绝尘的实力。”

      这一句话虽然最初是在这样的语境下,却不仅仅在音乐上对我产生了启发。自那之后很多年里,我都会在不经意间想起这句话,回想起曲向川作为一个不善人际的人是如何坐稳首席的位置那么多年。因为他首先有绝对的实力,所以很多细微的事情他不再去争抢,因为那份傲人的实力,是他最有力的防护。

      这句话,他从未对雁绥提起,因为他已经是一个在很多方面都做得相当出色的人,这句话对他而言,无异于是徒增压力。而对于我,却是一直激励着我的箴言。

      曲向川一直以来都将我的脆弱的心理描绘得不堪一击,因此得了他太多的训斥,却仍是难有进步。他总说公布成绩就辉煌那么短短几分钟,甚至还不如演奏的时间长,究竟是在执着些什么。我想,起初大概是执着于他身上的光芒吧。但是后来,我执着的,不过是他在我身上花费的心力,我不想辜负,更不敢辜负。

      除却专业上的严肃,曲向川在生活里是个有趣的人,尤其是他对待健身的态度。

      因为常年在外演出,也因行政职位的关系少不了应酬,所以他对健身一事格外上心。他曾经在卧室摆放了一台跑步机,以便与他随时健身。我与雁绥,皆不看好跑步机所能带来多少改变,于是同时摆出一副冷漠的态度对待激动的像个孩子的曲向川。他不服,说如果不能坚持就亲自下厨。

      然而,下厨所带来的困难与坚持健身相比,还是后者更甚。但是我与雁绥在事后统一答案,坚持曲向川当日所承诺的是一顿麦当劳而不是他亲自下厨。他一人难敌丝毫没有破绽的我们,只好破天荒叫了麦当劳外卖回来,让我与雁绥都在心中一阵窃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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