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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载】北归(小提琴,师生)作者:浮生若霜雪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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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师兄,是他唯二的学生,八年的时光里曾经我想以乐团为职业成为专业的小提琴演奏者,而师兄没有明确目标却凭借着更加出色的演奏技法看起来比我更加适合走上专业的道路。

      可后来,我和师兄都没有走上专业的道路,并且自那之后的五年里,我们生生断了联系。

      直到我幡然醒悟的那一天,鼓起勇气向他说出了拖欠了五年的一声抱歉,而他却回复我:

      未能让你真正喜欢上这样乐器,是我的失职。”

      这是一个回忆为主的故事,各位看官看过后也能原谅那个曾经轻狂的少年。

      《北归》

      00

      尊敬的旅客,由于天气原因,您所搭乘的航班暂时无法办理登机,请您耐心等待。”机场广播里每隔10分钟播放一次的通知让在场的滞留旅客所营造的紧张气氛愈发焦灼。

      曲向川看着候机大厅的落地窗被雨水洗刷的看不清远方,将手中的小提琴匣放在旁边的座位上,自己也坐了下来想着如何打发这漫长的等待。手机铃声响起,曲向川回神,从大衣口袋中拿出手机,时间显示是晚上23:22,有两封未读邮件。曲向川点开邮件,嘴角微微上扬,是他的两个学生在他外出演出时每天准时发送的练习记录。他看着整整齐齐排列在收件箱里的来自两个个人的邮件,再看看窗外,稍稍安了心。

      曲向川微微一哂,这些年来多少人看中了他的老师和家庭慕名前来拜师,不过是相中了他手里掌握着的关系网罢了。虽然他刚过而立之年,却早已在圈子里树立了自己的名望,但是到目前为止,却只有七年前收的这两位学生。

      窗外的雨势未减丝毫,直到很多年以后,曲向川还是会想起这个雨夜,还是会想起七年前他也是从H市回B市后前往音乐学院培训部的那场偶遇。他从窗外看着他退休的老师依旧意气风发的指导着8位初学的孩子校对音准,还有那两个跃动的身影。

      你们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想学小提琴?”这样俗套的问题,他不知道问过多少个孩子,但他却这么多年里单单记得这两个孩子的普通的答案。曲向川曾经无数次的问过自己为什么,连他自己也读不懂内心的某些纤细的神经所触发的情感。

      我叫顾攸宁,我想考音乐学院,我想做首席。”其中年纪略小的男生说。

      我叫薛雁绥,我只是想学音乐,没有为什么。”那个年纪稍大的男生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道。

      尊敬的各位旅客,感谢您的耐心等待,您所达成的航班现在开始登机…”曲向川看了看手机时钟,凌晨3:30分,随即拎起琴匣,回望了一眼渐渐明朗的月色。

      七年的悉心指导,昔日的稚童,终于成为了挺拔的少年,亦是即将迈入赛场的古典音乐届的未来。或许这一次,就是决定这两个少年,是携手并肩,还是分道扬镳了吧。

      01。你有这个天赋

      第二天,曲向川到家时已近黄昏时分,7月里B市的强劲的暑气袭来,他身上的黑色西装紧紧地贴在身上,让他不知不觉心情有点浮躁。临近机场的这座独栋公寓是他刚在帝都稳定下来时买下的二手房,在帝都的房价还没有数倍增长的日子里,以令人咋舌的低价买下这栋房子,大概是他在古典音乐圈子里另一个惹人羡慕的原因。

      钥匙转动锁孔,屋内传出久违的琴声。维奥蒂第22号协奏曲,第一乐章开头双音华彩乐段。演奏者的节奏比一般快板默认速度更快一些,快速换弦的时候虽然还是会不由自主的显得有些生涩,但触弦却是非常轻盈,随着把位变换,听着让人不禁眼前一亮。曲向川还是皱了皱眉,将随身行李放在门口,快步走进一层最里面的房间。

      曲向川打开房间门屋里的少年同样很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开门声吓了一跳,右手一抖中断了演奏。看着曲向川的眼神,有些心虚的目光躲闪,动作生硬的整理了一下谱架上散乱的谱子,目光灼灼看着面前的人,叫了一句:“老师,您回来了。”

      窗外的余晖照在少年持弓的右手上,他的右手微微颤抖着,像是十分紧张。

      曲向川缓缓舒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浮躁的心情,对着少年说到:“别对自己要求太苛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说完,他扶住了少年的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少年微微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顾不得额角慢慢淌下的汗珠,连忙将琴夹好,集中注意力继续演奏。

      琴音复而响起,不同于之前华彩中流露出的几分桀骜,变得中规中矩起来。行至第一页末尾,曲向川再一次叫停。

      攸宁,这不是巴赫,单音的处理太乏味。”

      少年呆呆地愣在原地,这样的话他不是第一次听曲向川提及,但是,他心中仍旧有疑惑,如何能够全身心的展示这首协奏曲所想表现出的那种清新的旋律?

      对不起老师,我…重来。”攸宁蹙眉。

      曲向川却一把抓住了少年握弓的手。

      告诉我,你在犹豫什么。”曲向川眼中的迷蒙,让攸宁心中不由自主的刺痛了一下。他犹豫了一下,抬起头鼓起勇气道:“老师,以这首曲子…明明离一等奖还差的很远,您为什么要我选这首曲子?”

      曲向川愣在了原地,从顾攸宁8岁开始教他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面前的少年确实是一块未经打磨的璞玉。顾攸宁的绝对音感,足以让他甩掉大多数同龄人的进度。然而,他已经面临着从业余转型成为职业道路上最大的难题,这样的问题,不是说克服就可以轻松克服的。曲向川想起了当年的自己所经受过的煎熬,才有了当下的犹豫。

      我知道,我的技术上不比师兄,可是…我希望在音乐这条路上走的更远。”少年停顿了一下:“我不想就这样算了。”

      曲向川面色稍霁,思考了一下,回答道:“你要知道,选这首曲子,是因为可以展示你驾驭整个乐团的能力。你师兄…”

      正在这时,又是一阵门锁转动的声音。进门的少年粗喘着气,夕阳将他的影子拉的修长,随着脚步慢慢靠近,曲向川心下明了,这是薛雁绥回来了。

      少年将运动外衣脱掉,只剩下一件黑色的T恤衫,胸前是露出十分醒目的校徽纹样,那是这座城市排名稳居前5名的中学,而攸宁的学校,显然要逊色不少。

      老师。”少年向曲向川稍稍躬身。

      校队训练?”曲向川询问道。

      嗯,快到校际联赛了,训练得有些晚了。”少年解释道。

      顾攸宁看着眼前这个发梢略带些未擦干的汗珠的少年,忽然有种没有缘由的自卑,从小到大无论是学术还是音乐相比起自己的师兄,他一直都深感自己的差距。

      你先去热热身吧,晚上我要听你的布鲁赫。”(注:g小调第一协奏曲,布鲁赫)

      雁绥点了点头之后,就从房间退了出去。临出门突然折返回来,趴在门框上来了一句:“师兄的全市决赛,你可一定要来啊。”这句话显然是对攸宁说的。

      攸宁拘谨的点了点头,内心却觉得十分温暖,亦觉得有种可望不可及的高度。

      待雁绥上楼了以后,曲向川关上房间门,对顾攸宁语重心长地说:“我希望这次比赛之后,你能够安下心来继续走你的专业,攸宁…”曲向川叫了顾攸宁一声,他的这句话说出口时目光灼灼看向面前的顾攸宁,像是点燃了他心中的点点星火:“你有这个天赋。”

      顾攸宁低下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下一秒,他听到了抽屉被拉动的声音,顾攸宁的瞳孔一紧,将手上的琴弓换到左手,向前走了一步到曲向川面前。

      老师,我认罚。”这就是顾攸宁,他的心里从来都只有一个目标,并且对自己的要求近乎严苛,在他的眼中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什么可辩驳的。

      曲向川的内心也有一丝不忍,他从来不相信从惩罚是合适的方式,但是今天他觉得有必要点醒面前的少年,他刚刚16岁,专业这条路,他还有很远的距离要走。

      啪——”一道红痕爬上了少年的小臂,火辣辣的要将少年的眼泪生生逼出来。

      记住这道伤,以后不要妄自菲薄,对自己无愧于心就好”曲向川将戒尺收回了抽屉里,继续对攸宁说:“继续从维奥蒂开始练起吧,加上罗德随想曲,我明天上午检查,今晚你先好好休息。”曲向川一句多余的话也没留下,就准备往雁绥那里去。

      顾攸宁看着小臂上依旧灼热的痕迹,刚才那一下打在他身上,也仿佛打在了心上,将心里的诸多疑问和杂念驱除的一干二净。练维奥蒂,这曲子他都快要倒着背下来了,曲向川就算也没说是什么要求,他跟着曲向川七年,心下早已了然。

      成全自己一个正名的机会吧。”顾攸宁慢慢呼出一口气,继续练习。

      曲向川走进雁绥的房门时,雁绥刚刚调好音。临近比赛,雁绥已将琴弦换成了他喜欢的Pirastroevah pirazzi。他看向曲向川,弓架在弦上,集中注意力,一个长音G带着深沉柔和的音色就这样被演奏了出来,没有丝毫的拖沓。

      曲向川则是坐在了雁绥的右后侧,手中已是不知道何时多出来了一把木制戒尺,一下一下轻点着大腿敲击着节奏。雁绥的演奏,深沉,富有情感,乍一听上去让人挑不出任何错误。

      然而,他斜后方坐着的,可是曲向川。

      停下。”曲向川面色一凛。

      雁绥将琴放了下来,转身看着曲向川。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练了几天?”曲向川挑眉。

      我每天都发邮件给您啊。”雁绥一脸的莫名其妙。

      曲向川一把把戒尺敲在椅子把手上,吓得雁绥向后一个趔趄。

      我…我每天都练啊。”雁绥显然是意识到了什么,眼前的急风骤雨,怕是躲不过了。

      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练琴。”曲向川的声音冷的像是能滴出水一样:“你打篮球我不反对,我支持你们多做户外运动。你是马上就要比赛的人,你知道打篮球伤手腕,我告诫过你多少次要做放松练习,你是都当作耳旁风了么。”曲向川看着薛雁绥,他显然是生气了。

      我…”薛雁绥想说每天训练回来都太累了,但其实只是他觉得做不做放松,对自己的琴声都没什么影响,所以一天两天就彻底忘记了。

      你过去长音一拍可以揉弦6次,刚才只有4次,还是在你有意识的加速揉弦的状态下。”曲向川此话一出,薛雁绥心底一凉。

      你是想等你手腕废了再做放松么?”曲向川追问道。

      “9月有校际联赛,我就没多想。”薛雁绥反而有几分顶撞的意思。

      雁绥,和8月底的比赛相比,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曲向川的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8月开始,每周的训练能省就省了,就这一个月而已。”

      不…”雁绥下意识的回了一句,但这个不字刚一出口,他就赶紧咽了回去。他也陷入了思考,相比起球场上的你追我赶,他在不知不觉中将音乐置于次要的位置了。然而,他怎么敢去面对这样的情感。

      他虽小时候刚开始并没有走专业的打算,但相比攸宁,他甚至在这条路上走的更加平稳一些,甚至在刚刚结束不久的音乐学院附中专业测试中,成为了第一批通过的人。面对着曲向川,他怎么敢说他要放弃。

      你自己选择吧。”曲向川淡淡的说了一句。

      不,我不放弃球队训练。”雁绥仍旧是不肯服软,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或者说不想告诉曲向川,第一场区内晋级赛,就在小提琴比赛的前一天。

      曲向川的身子一震,他扬起手中的戒尺想向薛雁绥打过来。然而面前的少年却是下意识的向侧边一闪,曲向川的戒尺打到了桌子的边角,一声脆响。

      薛雁绥慌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从小到大,无论是作为师兄还是作为学生,罚功罚打他从来都是担当得起自己的错误的人,怎么今天,他竟然躲了曲向川那记忆里就没打向过自己几次的戒尺。

      老师。”薛雁绥一下子慌了神,他将琴草草放回琴匣就一个箭步迈到曲向川身边:“老师我不是故意。”

      站回去。”曲向川低声喝到:“就从这个开篇的低音G开始,一拍揉弦不到6次一戒尺。”

      薛雁绥连忙夹起了琴,第一拍结束,一记火辣的戒尺打在了大腿外侧,他却不敢中止演奏,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就这样,反复了50余次,以至于第二天上午,攸宁见到雁绥下楼的时候,他的右腿有些颤抖。

      攸宁很是不忍心:“师兄,你这是何苦?”

      雁绥也是无奈的挤出一个笑容,对着顾攸宁叹了口气道:“攸宁,我是校队的队长,我们队可是要保冠军的啊。”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那神情在顾攸宁看起来就像喝进去了一口黄连水,让人心疼。

      师兄…”顾攸宁看了看楼上:“下周的区内选拔你还是去吧,我不让老师知道。”

      薛雁绥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这欺师灭祖的事,他和攸宁从小到大也干过不少,每次无论是包庇谁曲向川都是一起罚,唯独这一次,他竟然有点不忍心。

      很多年以后,当顾攸宁和朋友随口谈起这件事,不知不觉谈到最后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很想回到这段时光,毕竟他和师兄都有和曲向川道歉的机会,而有道歉机会的错误,终究都是可以挽回的,可惜,总有些错误是无法弥补的。

      02。篮球和音乐,你总要选择一样

      8月的第一周周五,是区内选拔赛的最后一轮,薛雁绥作为队长尽可能要打出一个好的成绩,才不至于在接下来的市内淘汰赛开始就遇上强队。

      顾攸宁看着场上橙色篮球衫的师兄,眼睛随着雁绥的步伐移动,看的眼花缭乱的。但是他能感觉得到,他的师兄,在球场上也是一个灵魂人物。

      雁绥加油!”顾攸宁看到雁绥持球,一路躲避左右的围追堵截,寻找机会投篮。

      师兄!”顾攸宁突然脸色一变,下一秒,身穿绿色球衣的对手球队的队员硬生生将雁绥绊了一下,另一名队员见机也将手里的球夺下。雁绥重心不稳,在一片混乱中手猛地撑了一下地面,才不至于在这片混乱中不慎被对手踩在地上。

      雁绥站起身来,示意队友没事,比赛照常进行。所幸剩余时间不长,顾攸宁就这样提心吊胆的看到了比赛结束,裁判叫停。虽然过程中有一段小插曲,但结果令人满意,雁绥所在的球队以23分的分差赢得了比赛,这让球队蝉联冠军的希望又增添了许多。

      殊不知,赛后或欢喜或叹息的人群中,一个身影就这样和他们擦肩而过。

      攸宁赶紧迎了上去,关切地问:“师兄你没事吧,刚才简直要吓死我了。”

      雁绥默默摇了摇头,并不做声。他感觉到了左手小指有些胀痛,但是他也明白,明天的比赛,这点小伤并不能成为他的借口。

      第二天,顾攸宁起了个大早,拉开窗帘时发现外面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阵雨。这样湿度高的天气里,琴弦尤为敏感,他不得不在心里提醒自己要利用候场的时间将音校对好,不能大意了。

      这样中等规模的市里比赛,雁绥已经在过去的两年里去过了两三次,论经验当然是更为老道。相比起初二的攸宁,雁绥显得更从容。

      这也是初中毕业的暑假里,雁绥渴望的另一场胜利。

      然而,他不能放松分毫,比起昨天,他觉得自己的小指更严重,微微伸曲就会有一股电流冲击般的疼痛,这对小提琴手来说,是不小的危机。

      城市剧院,音乐厅。

      雁绥缓缓舒了一口气,等待着引导员示意他上场演奏。透着舞台的幕布,雁绥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其中的一个,当然是他的老师曲向川,而另一个,则算是他最初的老师,那个在音乐学院培训部里教孩子们的退休教授,曲向川的老师。

      雁绥淡定的走到舞台中央,向场下鞠躬。集中精神后,将琴夹好,示意钢琴伴奏。一个悠长深邃的低音G就这样将在场的所有人缓缓引入布鲁赫那深沉而博大的情感中。华丽的开场,仅有的几个钢琴的和弦,令这首曲子增添了几分庄重。

      紧接着,一段转折的八度双音琶音,从第一个六把位的高音G开始显得尤为突出。八度和弦,稍有偏差,便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听出其中的不和谐。这样的音准错误,对于雁绥来说,真的太低级了。然而,布鲁赫协奏曲的第一乐章里,这样的琶音,甚至是小指的揉弦,还有很多很多处。

      要怎么办?雁绥的心绪有些慌乱。

      不行,他要让自己冷静下来,尽量控制住那个每动一下就像骨节错位一样的小指,至少让他完成这次的表演。

      曲向川曾经对他和攸宁说过,演奏一旦开始,就没有中途停下的道理,哪怕到最后场下一个观众都不剩。

      雁绥控制不住的想起了曲向川一周前失落的神情,和他愤怒中说出来的那一句:“孰轻孰重?”他现在觉得这句话的分量,仿佛就像一块千斤巨石压在他胸口,可是他已经没有资格去辩驳了。

      如果说有一件事是雁绥心里过不去的沟壑,那大概就是这一件了。因为他演奏结束之后,甚至不敢抬眼看台下的师长,淡然转身,离场。后来,他说:“那一个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要永远和舞台说再见了。”

      雁绥下场后,在台上被压制住的后悔和内心的纠结爆发了出来,他的双手颤抖着将琴谱收进琴匣外侧的袋子里,有那么一个转瞬即逝的想法,他想把谱子撕了。

      很简单,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曲向川。

      雁绥也没有心情等抽签顺序靠后出场的攸宁了,他现在只想自己静静的回去。

      然后在选手备场的教室外,他看到了站在自己对面的曲向川,面上无悲无喜的曲向川。

      跟我走。”曲向川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然而,无论是雁绥还是攸宁,在这种场合,他都希望曲向川哪怕抬手过来给他一巴掌,都比现在来的要轻松。

      曲向川是什么人,他最不喜欢打骂,他只想讲清楚道理。

      果不其然,曲向川早就看出了雁绥的问题,二话不说把他拉去了临近的社区医院。

      软组织挫伤,应该马上过来处理的。”医生皱了皱眉头,一边埋怨雁绥隐忍不说,一边埋怨曲向川做长辈的漠不关心,草草写了个处方交给曲向川,让他去交钱拿药。

      曲向川也是二话不说,也没给雁绥脸色看,临去交费排队时还对着雁绥嘱咐让他坐着等他。雁绥点点头,要不是在公共场合,他甚至怀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半个小时之后,曲向川和顾攸宁几乎同时回到雁绥身边。三个人面面相觑,每个人心里都在想不一样的事,特别是攸宁,他对上曲向川的眼神的那一个瞬间,就差点跪倒在地。

      回家。”曲向川在前面走,雁绥和攸宁低着头跟上,谁都不敢说一句话,怕下一秒曲向川就要在这里爆发。

      从社区医院回去向川家其实并不算近,但攸宁却觉得一眨眼车就停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担惊受怕的进曲向川家的大门,他不用看旁边坐着的雁绥就知道他们是彼此彼此,只不过比谁比谁装的更淡定罢了。

      你们两个客厅等我。”曲向川拿出口袋里的打火机和香烟,转身去了另一边。

      雁绥回忆着过去的两三年里,他甚至都快要忘记了曲向川吸烟,可见今天曲向川是多么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师兄…”攸宁自从比赛完看到曲向川的短信说去社区医院找他们时,他心里就猜出了个七七八八,雁绥的发挥失常早就在他上场前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我觉得…你那天比赛的时候…我好像…”攸宁说话吞吞吐吐,像是极力在捕捉着回忆里的画面,他想说他好像看到了曲向川的身影,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

      正在这时,一声钥匙滑动锁孔的声音,曲向川也进来了,一时房间里静的连墙上时钟秒针走动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攸宁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曲向川,发现曲向川也在看着他。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曲向川立刻打断:“跪下。”

      攸宁脑袋里嗡的一声,眼睛看向地面,小心翼翼的跪了下来。地面是坚硬的大理石,硌得他的膝盖生疼。

      记忆里,这是顾攸宁第一次向曲向川下跪。他的心里,自责的情绪弥漫开来,他不得不承认,候场时听到旁边有人窃窃私语关于雁绥的失误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放松,而不是关切。但是下一秒,有人说看到雁绥被人拉着去了医院的时候,他又一下子克制不住,走到那群人中间询问是哪家医院。一群人神色各异的看着顾攸宁,仿佛看见了神经病一样,其中的一个人随手指了指门外说:“社区医院。”顾攸宁木讷的点了点头,心乱如麻,背过身去走到一面窗户下闭目调整呼吸。然而这个时候,还有不识趣的人插话,讥讽雁绥的音准,甚至模仿他在台上笨拙的八度和弦。顾攸宁握紧了拳头,手心里都是汗,但是他却忍住了一拳打过去,他甚至连大吼一声的勇气都没有。

      谁又能理解他,渴望着哪怕一场胜利的他。

      之后,场务人员叫了顾攸宁的名字,他才回神。他上场前大脑一片空白,这篇师兄留下了遗憾的赛场,他究竟要如何去面对。

      顾攸宁拿起琴匣上备好的方巾,擦掉了手心的汗,一步一步走到了舞台的灯光之下。他练习中所展现的桀骜,在今天通通掩藏了起来。清新的旋律中少了跳动的感觉,多了一些倾诉的味道,映着有些阴沉的天气,倒是有几分应景。

      一个个的都长本事了。”曲向川一字一顿的说道。

      此话一出,雁绥哪里还坐得住,也神色凝重的跪了下来。他听着曲向川的声音,觉得后背冒出的冷汗像是要抽干他身体里所有的热量。

      曲向川抄起一把戒尺走了过来,站在雁绥的面前,看着雁绥缠着纱布的左手,微微颤抖着扶在腿上。下一秒,雁绥将右手平举。戒尺在空中扬起,带着细细微的风声,雁绥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只听“啪”的一声,将他从混沌的思绪中惊醒。

      顾攸宁不由自主的一声闷哼,那道凌厉的戒尺,不偏不倚的打在了他的左肩后侧。他下意识的身体往前一倒,差点趴在了曲向川面前。

      顾攸宁不是想哭的,而是那道戒尺太疼了,雁绥的余光里,大理石的地面上星星点点的闪光,不知道是攸宁的泪水还是汗水。

      啪——”又是一记。

      紧接着,是接连的让人根本不想数下去的数量。攸宁真的几乎趴在了地上,他也不觉得曲向川打他是冤枉了他,所以他只拼命受着,没有开口讨饶。从小到大,他总是在一旁看着师兄满身光环站在阳光下,而站在树影里的他,若是从没有羡慕过,他也是不信的。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劝阻师兄,是因为师兄的学校是区里唯一一所有实力竞争全市冠军的队伍了。曲向川外出的时候,他甚至帮着雁绥发了两天练习日记。雁绥向来做事极有分寸,随便练两天就能把这欠下的量补回来,这种仿冒练习日记的事,说到底也不是第一次做,发现了顶多被曲向川罚加练十度音阶。相比起师兄,有成千上万件可以帮自己的事,而对于师兄而言,需要他帮忙的到目前为止也就关于篮球这一件,顾攸宁觉得没有什么理由不帮忙,并且他也不觉得雁绥做错了什么。

      顾攸宁已经是汗如雨下,他真的再也受不住曲向川这一记一记想要把他打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戒尺了,他刚想喊了一句师兄,却在下一秒,看到了拦住曲向川戒尺打下来的手。他的师兄,怎么可能忍心就这么看着。

      雁绥的语气平淡的可怕:“攸宁他什么也没做错,错已铸成,我认。”

      曲向川看着雁绥的眼神里除了失望,更多的是一种攸宁看不懂的复杂的情感。像是下雨天等在车站,却没有等来想等的人的那种被辜负了的感觉。

      雁绥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又慢慢的吐出来,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用同样被辜负了的眼神看着曲向川,缓缓说道:“其实…您一直看好的是攸宁吧。”雁绥勉强的扯出一个微笑:“从您的眼神里,我在就看出来了,考完演奏级走出考场的时候我就看懂了,这是我的极限了。”

      雁绥的话让旁边的攸宁感到一阵惊慌失措,他猛地抬眼看曲向川,他开始无法理解这两个人目前的反应了。

      没关系…毕竟一开始,我就没说过要走专业。”雁绥的声音开始哽咽了:“可是这么多年…”雁绥的眼角静静的有眼泪滑落,“我开始有点想走专业了。”雁绥低下头,平复了一下心绪,复而抬起头,一脸坚定的看着曲向川:“您不是问我的选择么?”

      曲向川将手猛地撤了回来,他的脸色也渐渐有些发白。

      我选择篮球,选择高考。”雁绥如释重负一般。

      雁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存在么?”曲向川也是一脸的惨然,他背过身去,淡淡地说:“你起来吧,走吧,我不会再拦着你了。”

      老师!”顾攸宁失声叫了出来。

      薛雁绥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对着曲向川一个90度鞠躬。拿起外套,提起琴匣,向门外走去。曲向川看着雁绥一点一点走向大门,心里突然一阵刺痛,随即心口汹涌的疼痛像是要把他撕扯开来,他突然无力的弯下腰,手捂在胸口上。

      老师!”顾攸宁顾不得自己肩上的伤,他的双膝也是重到根本抬不起来。他膝行到曲向川面前,大脑一片混乱。

      然而这时,门铃却响了。

      雁绥惊慌间看着门口,又看看身后的曲向川,还是先去开了门。

      几年没回来这B市夏天怎么还这么热。”门外的女子还没进门,就看到这在门口的双眼通红的雁绥,收敛起脸上的笑容。进了门以后,看到了瘫坐在地上的曲向川。二话不说,冲进曲向川的房间,拿过来一个药瓶,又走到餐桌前倒了一杯水,让曲向川就着咽下。曲向川原本苍白无力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雁绥和攸宁都很尴尬,从门外进来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曲向川在日本生活的姐姐,曲向音。

      小时候,雁绥和攸宁都很盼着曲向音从日本回来,因为她每次回来都会带各式各样精巧的糖果巧克力给他们。还有曲向音那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儿子,因为很腼腆,所以雁绥和攸宁总是联手戏弄他,每次都是曲向川脸一冷他们才肯罢手。因为自己的弟弟迟迟没有成家,曲向音也将他的这两位学生当作自家人,逢年过节红包丰盛佳肴,也都有他们的份。

      曲家毕竟是音乐世家,虽然曲向音人并不如其名,她并没有走上音乐这条路,但是在她留学日本之前也是学过十几年钢琴的。曲向音每次看到曲向川罚雁绥和攸宁,不管有用没用都会劝上两句,而这一次,攸宁不敢想当下的事态该作如何解释,雁绥则是不敢想象曲向川醒来以后自己要如何面对他。

      曲向音看着面前这两个哭丧着脸,像两根木桩一样杵在原地的人,简直哭笑不得,跺脚喊了一句:“愣什么神啊,扶你们老师回房间啊。”

      嘶——”攸宁的左侧肩膀因为受力压在他的伤处疼的想哭,还是和雁绥一起把曲向川扶了回去。

      两个人看着睡梦中的曲向川,站在他的床前,各有所思。

      攸宁轻轻叹了口气道:“师兄,我先出去了。”

      攸宁,你的伤,别忘了上药。”雁绥的声音在攸宁面前还是一成不变的温柔。

      师兄,你也好好想想吧。你知道么,老师他不想你篮球训练太多,是怕增加你手腕的负荷。你这么想他,我…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说完,推开房间门,走了出去。

      门外的曲向音看着走出来的一脸狼狈的攸宁,不用问就知道是怎么了,而且透过浅色的T恤衫还能看到隐隐浮现的一片深红色的斑驳,甚至带着零星血点。她看着很是揪心,不由自主的问了一句:“你这是怎么了?”

      而攸宁,刚想脱口而出一句“老师打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种事,他好歹也是快要初三的人了,怎么还像小时候那样好意思说出口。他下意识的想挠挠头,却不料下意识的举起了左手,又是牵动了肩上的伤,疼的他颤抖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凉气。

      曲向音被攸宁这个动作逗得有点想发笑,但终究是没好意思。伤成这样,想必是这两个人犯了什么让向川盛怒的错吧。

      我…今天下午去拔火罐了。”顾攸宁是出了名的不会编谎话,这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想对自己哈哈大笑,这叫什么解释,简直说不通。

      但是就以他现在,感觉T恤衫的肩膀处就要和皮肉粘连在一起,又疼又麻又涨,他真的是没有什么精力编出一个像样的能糊弄过去的谎话了。

      曲向音懒得理他,从沙发上拿起随身背的包里的几页宣传页交给顾攸宁,说道:“我听向川说你英语很好,这是京都大学的资料,你虽然户口不在本地,出国留学…也是不错的选择,总不至于在音乐这一条路上走的如履薄冰。”

      顾攸宁右手颤抖着接过宣传页,想起一年前暑假自己因为要去英国剑桥游学半个月,然而紧接着就是演奏级的第二次考试,考级时小错层出不穷,最后将将拿到合格证书被曲向川前后甩了一个月的冷眼。

      向川不说,他其实都希望你们好。他其实…从来没想逼你们中的任何一个走专业这条路。”曲向音扶住攸宁的右肩开导道。

      少年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一滴眼泪无声的滑落。

      雁绥也是一夜无眠,守在曲向川床前,双手冰冷,思绪难平。

      03。没有退路

      曲向川醒来的时候天刚刚有一抹朝阳的颜色,脑袋有些昏沉沉的,还觉得十分口渴。他眨了眨眼,适应了一下屋内的光线,往右边一看,看到了坐在窗前的雁绥,他双手环扣在一起,支着头睡着了。

      曲向川回想起昨天的那一幕,心下竟然十分的后悔。七年里,曲向川深知雁绥在各个方面都有着出挑的实力,所以他不愿意强求他走上音乐这条路。雁绥固然不是什么天赋异禀的神童,但在曲向川心里天资的高低只有在独奏项目上有区分,在乐团里对于一个乐团首席而言,他却觉得雁绥更为适合。

      有句话,曲向川这个年纪的人看的很透彻,而他并没有对雁绥和攸宁这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讲过。世界上有多少事是需要用到天分的?绝大多数的问题还是通过勤奋来解决的。虽然说世界一流的小提琴演奏家大多都是从小就被人称颂为天才,但是说到底,人贵自知,他们永远也成为不了这样高度的人。

      曲向川从床上坐起来,想要下床去倒杯水,顺便把雁绥叫醒,送他去楼上他的房间好好休息。

      雁绥本就是浅眠,听到一阵床单被子窸窸窣窣声音他就醒了。昨天晚上看着曲向音给曲向川量血压,看着那飙升的水银柱,雁绥简直想一巴掌抽到自己脸上。曲向音也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没多问他,叹了口气吩咐道:“每过两个小时给他量一次。”就这样折腾到了2点以后,曲向川的血压终于是回归到了正常值。

      曲向川这一醒,雁绥反而没来由觉得很尴尬,不知道怎么说。他看到曲向川床头柜上的空水杯,想起来曲向音说过的,12个小时后再吃一次药。雁绥从椅子上站起来,觉得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他甩了甩头,拿起桌子上的水杯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一杯温水,一个全麦餐包,一粒药。他在进曲向川房门之前,做了一个深呼吸,仿佛下了多大勇气一样。下一秒,轻轻敲了两下门,走了进去。

      雁绥走到曲向川面前,把水杯递给他,眼睛却没敢看他。倒是曲向川,知道自家徒弟年轻气盛有几分傲气,轻笑了一声开口道:“怎么,昨天罚你罚委屈了?”

      这话一出,雁绥惊得差点直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然而,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在作祟,这一次,他竟然没有承认自己错了的意愿。

      我…向音阿姨说您要是醒了就让您吃点东西再吃药。”雁绥所答非所问,放下手里的餐包和药,这就想往门外逃。

      站住。”曲向川的语气很温和,下意识抓住了雁绥的左手手腕。

      曲向川手掌的温暖在雁绥冰凉的手腕处蔓延开来,他咽下心头的一阵酸涩,静默不语。

      曲向川看着雁绥指尖一道道被琴弦压过的痕迹,问道:“雁绥,你恨我么?”

      雁绥愣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来看着曲向川,摇了摇头:“我不走,您别赶我。”雁绥说完这句话,语气甚是恳求:“我…对不起您。”

      曲向川也摇摇头,松开雁绥的手腕,目光灼灼地回答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不用再说抱歉。”停顿了一下,曲向川肯定的说:“揉弦的部分,处理的很好。”

      雁绥眼前一亮,他当然知道这后半句话,是对他那车祸现场一般的演奏的评价。

      去睡吧,我今天要回团里,下午回来再说。”曲向川体恤道。

      雁绥点点头,转身准备往门外走,推开门的瞬间耳边又响起曲向川的声音,他说:“雁绥,有时候练习能有显著的成效,就是一种天赋。”

      雁绥听到这句话,当时并没有太能理解这句话其中的深意,而等他大学的时候,他承认,这句话原封不动,他告诉过很多人。

      有些话,有些事,只有通过时间的沉淀,才能体味到其中蕴含的哲理。

      曲向音没过多久就起床,到厨房里忙活着。她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曲向川她这次回来的目的,不过想来晚一点告诉他也没什么关系,就又娴熟的煎起了鸡蛋。

      从烤箱里拿出来的英式松饼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一个半熟的煎蛋铺在松饼上,上面再铺一片芝士,简直让人食欲大增。她给自己的和曲向川的那一份去掉了蛋黄,也没有铺芝士,而是换成了一勺金枪鱼沙拉。给曲向川的那一份,她在金枪鱼沙拉里掺了更多的芹菜碎,是在担心曲向川的血压。曲向音拿给雁绥的那一份多了一片烟熏火腿,而拿给攸宁的,则是多了一层金枪鱼沙拉,因为她记得攸宁不能吃红肉,会过敏。她就是这样一个心细的人,每一个人的喜好她都记得,然而这样的好,却也不是每个人都懂得珍惜。

      曲向音的眼眶有些湿润。

      向音阿姨,早啊。”攸宁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早安,把曲向音从悲伤中拉了回来。

      起这么早啊,等一下就吃早餐了。”曲向音温柔的声线,配上面前四个盘子里面的精致的食物,混合着各类食材的香气,在攸宁心中简直就是一个温柔女神的形象。

      这个时候,曲向音也完成了手上的工作,攸宁走上前去把盘子端向餐桌,虽然…他一次只能拿一个盘子,那姿势别提多纠结。

      顾攸宁本来还担心餐桌上的气氛会多多少少有些尴尬,但当他看到雁绥下楼说了一句:“老师,向音阿姨,早安。”又很自然的坐到了曲向川旁边的位置,他这才安了心。

      餐桌上的气氛十分融洽,曲向音的手艺又是经过多年验证的好评,所有人都很享受这顿丰盛的早餐,直到曲向音语出惊人。

      向川,我这次回来,是因为老妈交了任务给我。”曲向音一脸的波澜不惊,接着说:“老妈让我带你去见一个女孩子。”

      咳——”曲向川还没什么反应的时候,雁绥因为喝水喝得急了,呛了一口。

      顾攸宁忍不住抬眼看了曲向音,又看了看老师的反应,顿时觉得这顿饭有几分鸿门宴的味道。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曲向川的反应,而他却只是淡淡地说:“明天晚上,请她来家里吧。我今天团里有事,先走了。”

      这淡定的语气,着实让雁绥和攸宁都十分的佩服。

      咳——”曲向川还没什么反应的时候,雁绥因为喝水喝得急了,呛了一口。

      顾攸宁忍不住抬眼看了曲向音,又看了看老师的反应,顿时觉得这顿饭有几分鸿门宴的味道。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曲向川的反应,而他却只是淡淡地说:“明天晚上,请她来家里吧。我今天团里有事,先走了。”

      这淡定的语气,着实让雁绥和攸宁都十分的佩服。

      曲向川临出门之前交代雁绥:“最近别练曲子了,做基础练习吧。”

      雁绥连忙低下头,答了一句:“是。”

      曲向川驱车前往乐团,比正式排练开始时间早到了40分钟,他要检查排练厅的布置,核对每位成员谱架上的谱子是否正确,最后他需要自己一个人静静的校音,这是他作为首席的责任。

      嗡——嗡——”手机震动的音效打破了空旷排练厅的沉寂。曲向川拿起手机,来电显示是赵教授,他在音乐学院的导师。

      赵教授,您好。”曲向川十分礼貌的问候着。

      向川啊,明天上午市里面有一个大师课的机会,有空的话让攸宁来吧,表现力方面要加强。”

      好。您把地址发给我,我一定转达。”

      向川…”赵教授的语气一变,有些迟疑。

      您说。”

      你就不问问是谁的大师课么?”赵教授觉得有点难以启齿。

      韫卿回来了。”

      韫卿明天过来。”

      两个人同时开口,电话两端有一刹那的尴尬。

      向川啊,你的私事我从来不愿意插手。你年纪也不小了,雁绥和攸宁都是好孩子,但你身边终归缺一个照顾你的人。”赵教授语重心长的劝着。

      曲向川也迟疑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个对话进行下去。曲向川小提琴演奏博士第一年认识了大四音乐教育专业的冯韫卿,曾经音乐学院里看似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差点就走到了一起。可惜,音教专业的尴尬身份,在老一辈人的眼里就像是横在他们中间的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至少在曲向川和冯韫卿的父亲看来,他们互相看不上对方,所以他们的孩子,也坚决不可以在一起。后来,曲向川主攻演奏,冯韫卿去了国外主攻音乐历史,十几年里再无交集。

      曲向川又怎么能够想象到气质出众的冯韫卿,至今仍然未婚。

      赵教授,我会处理好的。”曲向川淡淡的说道。

      见一面,就见一面吧。曲向川这样想着。

      与此同时,在曲向川家里。

      雁绥多少天以来都没有静下心来好好练过琴了,他将琴匣打开,单单拿出一把弓,并没有拿琴。缠着纱布的左手轻轻捏住琴弓的尖端,右手呈自然握弓的弯曲姿态。四指立起又压下,重复了40次。别看这是个简单的动作,放下弓时,雁绥觉得自己的手背有些酸疼,而且还是在有左手承担了很大一部分琴弓重量的情况下,不禁苦笑。几天没认真练习,右手手指的基本功退化到这个程度,他本是一组做30次,但有10次动作变形,于是多做了10次。他丝毫不怀疑,如果今天是曲向川在旁边,他可能要做50次甚至60次。毕竟曲向川对基本功练习的方式就是,说好的30次,哪怕第29次不合格,那么下一次都是从1重新开始数,没有一丝一毫还价的余地。

      想到这里,雁绥又拿起了弓,松开了扶住琴弓的左手,背在了身后,单手做伸展练习。15次之后,果不其然琴弓很难保持方向不动,开始左右胡乱偏移。一般这种时候,第一次曲向川都是用戒尺敲一下谱架作为提醒,第二次那戒尺就会直接打上右小臂。

      他和攸宁都经历过这种“折磨”,所以他们每天都在祈祷曲向川千万不要心情好抽查他们的基本功。而曲向川是什么人,他也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这点小心思他小时候也不是没有,然而这就是追求艺术技法上的一条荆棘丛生的必经之路。不是说有点天赋就可以逃避掉这些关键的细节,甚至有多少天才,就是折在了这样技术上的小瑕疵上。

      下午,曲向川进门后直接去了攸宁的房间,一楼转角最内侧的房间。曲向川敲门的时候顾攸宁的大臂正抵着墙做运弓练习,他没有停下,对着门外说:“进来。”

      下一秒,曲向川进门的时候就看见顾攸宁夹着琴,左手却没有按在弦上而是自然的垂下,右手在一下一下的上弓下弓有条不紊的重复着。

      与平时不同的是,攸宁的肩托下面,垫了一块白色的手绢。显然是昨天曲向川气急,有几下抡到了攸宁的肩胛骨上。

      顾攸宁见进门的是曲向川,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这个扭曲的姿势似乎不太妥当,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把琴弓放到了面前的谱架上,右手把琴从脖子上拿下来。如果不是曲向川来,他宁愿夹着琴和人对话,都不愿意取下来,这个动作对于现在的他,十分的困难。

      运弓还是有点僵硬,以后练习还要接着做。”曲向川点评道。

      是。”攸宁应了一句。

      学个新曲子吧。”曲向川若有所思道。

      啊?”顾攸宁有点意外。

      你很少练深情的曲子,不如练个贝多芬浪漫曲吧,技法上不难你视奏就可以。”曲向川回忆起上午赵教授电话里不经意间提过的音乐表现力的问题,觉得这首曲子很适合塑造表现力上的欠缺。

      浪漫曲?”攸宁有点不确定。

      浪漫是什么?能吃么?”顾攸宁的心里这样想。

      “15岁了,有过喜欢的女生么?”曲向川毫不避讳的问着,仿佛就像在问“今天喝水了么?”一样。

      顾攸宁面对这样大尺度的问题,脸不由自主的泛上了一层红晕。“没..没有。”

      哦。”曲向川拿起顾攸宁放在一边的琴,取过谱架上的琴弓,对他说:“那你听着,听完告诉我什么感受。”

      顾攸宁觉得今天的曲向川感性得不正常。

      贝多芬F大调浪漫曲,以婉转悠扬的曲调,配上和钢琴伴奏应答的缠绵,将含蓄的爱和倾诉之意表现的淋漓尽致。

      顾攸宁数不清自己听过曲向川的演奏多少次,却很少像现在这样,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关节都完完全全凝固在原地。曲向川的琴音,把他拉进了一个遥远而清晰的回忆里。能一下子被一首曲子湿润了眼眶,顾攸宁显然没有做好这个心理准备。毕竟他是不懂浪漫的人,本以为这首曲子理解起来会很困难,却没料到这样的旋律,这样真实的画面感,调动起了他每一条感性的神经,一下一下冲击着他的胸膛,温热慢慢的爬上眼眶。

      顾攸宁已经听的愣住了。

      怎么样,有什么感受。”曲向川目光中的情愫很复杂,那种从琴弦上不知不觉流淌而出的情感,构成了这样的一首心弦之曲。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然而他也不确定现在面前的这个15岁的少年,面对这样的情感,能够理解到什么程度。

      我…我仿佛看到…”攸宁努力的组织语言,想讲脑海里浮现的完整的故事情节表述出来。

      就像是从前有一个少女和一个年轻人两情相悦,但是年轻人在遥远的远方,也许在战场,少女就一个人等着他。后来战争结束,他随着军队归来,少女去迎接他,在人群中寻找着他心爱的人。重逢后,他们一起漫步在黄昏的阳光下。”顾攸宁讲完这个故事,不确定的看着曲向川。

      曲向川面对着少年的描述,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只一遍,攸宁就可以将这首曲子的情感剥离的如此细腻,真的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曲向川欣慰的笑了:“明天就拿这首新曲子去大师课吧,提升一下你对情感上的揣摩。”

      ?!顾攸宁的心里波动了一下。

      时间这么紧?”攸宁下意识的吐槽了一句。

      时间紧就赶紧准备视奏,给你一个晚上,10点钟我来检查,错一处5戒尺。”曲向川假装黑下脸来,威胁道。说完,转身出门娶了自己的房间拿谱子给顾攸宁。

      顾攸宁看着这边边角角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的谱子,他发现有一些批注的字迹很显然不是曲向川自己的,字很小很清秀,倒像是女生的笔迹。一股八卦的冲动由心底而生,然而,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触曲向川的隐私。

      指法弓法我看过了,没问题,你自己练吧,我上楼看看你师兄。”曲向川飞速的扫了一遍自己以前的谱子,心里有一处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仿佛音乐学院里参天的梧桐树,褐色的楼群,古朴的铃声,跃然纸上。

      那是他的青葱岁月,永远都回不去的记忆里的曾经。

      曲向川临出门前忽然想起了刚才攸宁肩托下的白色丝绢,又走了回来,叹了口气问道:“衬衫脱掉,我看看。”

      顾攸宁低下了头,说不自责是假的,慢慢的解开了衬衫的扣子。左肩从前到后一片红紫斑驳,甚至还有些肿,衬着少年小麦色的肌肤,显得格外的狰狞。

      曲向川用手轻轻触了一下,顾攸宁疼的一抖。

      曲向川的手迅速的撤了回来,回身去少年的床头拿了清凉的喷雾,伤在这地方,昨天估计也是雁绥帮忙上的药吧。曲向川看着少年倔强的别过脸去,将喷雾均匀的涂抹在左肩上,想着昨天少年不哭喊不求饶,后悔蔓延上心头。

      你们两个,让我把心剜了挂到门口去才甘心么。”曲向川也很无奈,他自问不是不开明的老师,怎么到了自家学生这里,他反而觉得自己是个不讲道理的迂腐的老头子。

      老师,没事。”顾攸宁故作轻松的穿上衬衫,拿起旁边的小提琴,但还是下意识的蹙眉。

      哦对了,明天大师课的地址我一会儿发给你,估计空调会开得很足,进去之前记得热水冷水洗洗手。”曲向川嘱咐道,“我可能稍晚过去,顺便接你们回来。”

      顾攸宁心底一热,点了点头。热水冷水吸收,是曲向川教给他的防止手心出冷汗的办法。先用热水冲一分钟,然后调到冷水冲5-10秒,将手擦干。不仅不会让关节的反应变得迟缓,还可以消除手汗,在冬天尤其好用。

      这个习惯,顾攸宁一直保持到了今天。就像是这段师生时光的烙印,永远也抹不去。

      平日里的曲向川对学生关爱有加,而当他在练习中,是出了名的苛刻。随着雁绥和攸宁年岁的增长和水平的提高,他多是以教导代替那柄戒尺。他的脾气,也随着岁月的流淌变得更加温和,但是对学生技艺的要求却从来都没有松懈过。

      雁绥将琴弓竖起,右手保持握弓的姿势从弓根开始一下一下往弓尖移动。曲向川坐在他的右侧,轻轻喊了一句:“加快。”雁绥一边努力控制着琴弓的平衡,一边加速右手上下移动的速度,加之琴弓本身的长度和重量,“加速”可能只是心理上的加了速。

      啪——”曲向川的戒尺下一秒就打上了雁绥的小臂,雁绥没忍住轻哼了一声。这感觉…像是最近一直以来对自己的积怨爆发。

      雁绥生生受了这一下,知道这是曲向川的警告,他要是继续这个速度,估计几十下的戒尺就要打上来了。

      雁绥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下反复做了多久,只觉得手指关节酸胀,愈发的难控制,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小,简直下一秒就要把琴弓掉在地上。雁绥想起昨天曲向川的一句话:“有成效的练习,也是一种天赋。”那么当下这样的练习,他能看到成效么?

      啪——啪——啪——”三下连续打在同一个地方,疼的雁绥的额角浮出一层薄汗。

      别走神。”曲向川看到雁绥的眼神有点涣散,随即提醒道。

      嗯。”雁绥应了一声。

      好,停下。”当雁绥的右手回到弓根时,曲向川吩咐道。

      雁绥刚想舒一口气,就听见曲向川又补充了一句:“换横向。”

      我勒个去。”雁绥真的是想哭的心都有了,这磨人的练习什么时候是个头,眼神中不禁有了几分失落,被曲向川捕捉了个一干二净。

      别忘了,昨天的事还没罚你呢。”曲向川故作严厉,其实心里也很心疼,特别是他看到雁绥的右手开始微微颤抖。

      你看你疏于练习,手指手腕硬的像灌了石膏。”曲向川没好气道。

      老师您就别再数落我了,我真的知道错了。”雁绥苦笑着,他现在感觉自己的右手已经快要不是自己的了。

      疲劳难免会引起动作变形,曲向川捕捉到了之后又是三下戒尺,力道却不似刚才那么重。当然,雁绥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可能已经麻木了。

      这两项控弓的练习足足进行了一小时之久,到最后雁绥的后背上已经几乎全部湿透了。房间里的空调开到了最小,怕凉气进入手指关节。雁绥每一次在琴弓上移动自己的右手都好像是自发的行为,是在曲向川毫不留情的戒尺打下来的时候肉体作出的本能反应。

      老师,真撑不住了。”雁绥很少开口讨饶,因为绝大多数情况下,讨饶是没有丝毫作用的,除了能顺便得到一项加罚。

      曲向川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心知肚明雁绥早就撑不住了。他的戒尺也打得一下比一下轻,更多的是一种提醒。

      停下吧。”曲向川递过去一块方巾,让雁绥擦擦汗。

      雁绥的右臂上每一条肌肉都在颤抖,仿佛在叫嚣过去的一小时里它们的主人的虐待。

      今天起,我教你《西班牙幻想曲》。”曲向川看着雁绥擦汗。(注:《西班牙幻想曲》,拉罗)

      那不是考级考过了么?”雁绥低声回了一句。

      你考级拉的是《西班牙练习曲》还差不多。”曲向川一语中的,噎得雁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想走专业,对这些协奏曲的打磨,是很重要的学习经历。”曲向川郑重地说。

      什么?”雁绥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是让你去音乐学院附中,你还走自己想走的路,过两年在告诉我你最终的决定。现在,先把基础打好。”曲向川解释道。

      是。”雁绥的心里有些酸涩,他昨天的冲动行为气的曲向川血压飙升,差点半条命都没有了。他觉得自己其实从来都没有站在曲向川的角度看过问题,觉得自己很幼稚,甚至是蛮横无理。

      老师。”雁绥把琴弓放回琴匣之后回到曲向川面前站定:“对不起。”他向曲向川深深的鞠了一躬,这一声抱歉里满含了他对自己冲动的自责。

      雁绥,你和攸宁一样,永远不用和我说对不起。”曲向川语气温和的说:“别让心里的自责干扰对未来的判断,选择自己认为对的路,就是对我而言最欣慰的事。”

      无愧于心。”曲向川这样总结道。

      雁绥低头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然后抬起头坚定的回答道:“您放心吧。”

      曲向川微笑,是雁绥读不懂的微笑。很多年以后和攸宁聊起这件事的时候,雁绥默默喝了一口面前冷掉的咖啡,在B市的寒风里感叹了一句:“他的内心一定很寂寞吧。”寂寞这种情绪,也是他们长大以后,回顾过往推测出来的一种解读。

      04。你当你自己是什么

      顾攸宁早上醒来的时候谱子是盖在脸上的,他甚至拖鞋都没有脱就这么歪着身子躺在床上了一晚上。

      总之功夫不负有心人,算是初步达到了曲向川要求的水平。

      他把谱子从脸上拿开,活动了一下左臂,感觉没那么严重了,顶着一头鸡窝,走进浴室洗了个澡,出来就闻到了曲向音准备好的早餐的味道。他看了眼时间,皱了皱眉,意识到自己估计是无福享受这顿早餐了。而且昨晚将就着睡了的这一晚,让他今天精神状态有点欠佳,他打算去大师课的路上买杯咖啡一口灌下去。

      向音阿姨,我先走了。”顾攸宁说。

      不吃早饭么都准备好了。”曲向音问。

      让他去吧,他习惯去早场热身。”坐在沙发上接收邮件的曲向川说。

      八月里B市的清晨已经显得有些燥热了,顾攸宁穿梭在繁华街道的人群中,左手一个麦当劳的纸袋,右手一杯麦咖啡,背上背着琴匣,与周围忙忙碌碌穿行而过的人群很贴合。他比大师课正式开始早到了一小时,他习惯用40分钟热身,提前20分钟进场温习曲谱。当然,这样的习惯,也是从曲向川那里继承来的。

      大师课所在的音乐厅隔壁有一间隔音的小教室用来备场,因为时间还早,所以攸宁就心满意足的占据了整个教室。他集中注意力调弦,音阶,揉弦练习,巴赫无伴奏奏鸣曲中的一个乐章。这是攸宁的热身流程,热身之后,他开始针对贝多芬浪漫曲中几个自己的薄弱环节练习了几次熟悉一下指法。

      谱架边上的窗台上放着的咖啡也不再冒热气,攸宁停下了热身,拿起咖啡,一饮而尽。

      年轻人啊就是不一样。”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传来。

      顾攸宁吓了一跳,差点被一口咖啡呛住,随即转身看向来人的方向。

      赵教授早。”顾攸宁同样注意到了赵教授旁边那个穿着墨绿色连衣裙的女子,年纪可能不小了,眼角已经有了几道皱纹。

      这黑乎乎的东西只有你们年轻人喝得下去啊。”赵教授调侃着攸宁喝美式咖啡不加奶不加糖的习惯。

      这是冯教授,待会儿大师课你可好好表现啊。”赵教授介绍着。

      攸宁稍稍躬身,礼貌性的回了一句:“冯教授好。”

      简单的寒暄之后,顾攸宁识趣的从小教室退了出来,这时候音乐厅里已经有了二三十人。他随便找了个靠近过道的座位坐下,准备把剩下的咖啡喝完。

      你们知道么,今天来大师课的是个专科升上去的。”某坐在附近的看上去学生打扮的男子说。

      怎么会,我听说是留学回来的,修的还是历史专业呢。”另一个人反驳道。

      那是她没办法,专科毕业怎么回音乐学院教书。”第三个人也加入了对话。

      我倒是听说,她出国是因为倒追校草被拒绝。”

      能出得起国,家里得是什么背景啊?”

      她爸你都不认识啊,冯教授啊,刚退休的音乐学院历史系主任。”

      啧啧,果然不同凡响。”

      ……

      顾攸宁听着这些闲言碎语,虽然隔着耳机,但还是听进去了三分吧。但凭借着刚才的第一面,他倒是很难把这些“不堪”的行径和那位身穿墨绿色连衣裙的气质翩翩的女教授联系起来,不禁摇了摇头。

      大师课,攸宁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大概流程也清楚。就是大家轮流上场表演一首曲子,然后得到大师的一些技法上或是情感表达上的指点。

      顾攸宁昨晚练习时就已经用铅笔仔细圈出了几个他不是很清楚感情应该如何处理的地方,自己也听了五六个不同的演奏版本,模仿起来还是觉得有些别扭。所以现在的他,就是静静的等着上场。

      顾攸宁。”场务走到他身边叫到。

      顾攸宁点头示意走上台去,向着那位穿着墨绿色连衣裙的冯教授鞠躬,再向钢伴点头致意。

      贝多芬F大调浪漫曲,难度不高,情感很丰富的曲子,很好的选择。”冯教授评价道。

      顾攸宁将谱子放到谱架上去,将一个影印的版本递给了女教授,准备开始演奏。他注意到了一个小小的细节,冯教授在接过那份谱子的时候,脸色有些不自然。

      演奏进行到第三行结束,冯教授突然叫停。那是一个很尴尬的暂停的位置,因为之前的部分都是铺垫,根据攸宁脑洞出来的故事情节,少女还在和情郎缠绵,甚至还没有分别。这就好比听评书听到:“上回书说到…”就暂停是一个道理。

      顾攸宁看着冯教授皱起的眉头,心里一凉。这是他的表现力有问题?

      开头太平淡,不够热烈。”冯教授用九个字否定了顾攸宁用了一个晚上想出来的营造一种恬静的开场的想法。

      场下也有些窸窸窣窣的。

      顾攸宁反省自己,觉得可能是在音乐厅里,强弱的变化掌握得不太好,程度太轻了。于是示意冯教授和钢琴伴奏,重新来一次。

      第二次,同样的地方,冯教授再次叫停。

      我说过的,不够热烈。”冯教授觉得顾攸宁根本没有理解她的意思:“这是两人热恋的场面,热恋中的情侣,那一对是这样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

      顾攸宁倒吸一口凉气,心里默默吐了个槽这冯教授怎么讲起话来这么没分寸。

      你是觉得我的开头处理的偏轻?”顾攸宁疑惑道。

      开头要营造出一种热恋的感觉,所以压弦要重一些。”说着,冯教授自己拿自己的琴做了个示范。

      这音…还真是重啊。”顾攸宁小声嘀咕了一句。

      还有装饰音,要打的频率更快一些,表现出女主人公俏皮的感觉。”说完,她又做了个示范。

      这重音,这装饰音,听起来…很像《卡门》。

      顾攸宁一时间觉得气氛有点压抑,有点受不了冯教授的惊人脑回路,反驳道:“我觉得这首曲子的女主人公是个单纯的初恋少女,过重或是过于华丽的处理会显得女主人公太轻佻,倒像是《卡门》的表现手法。”

      此话一出,场下又是一阵窸窸窣窣。

      这位同学,《卡门》描写了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冯教授追问。

      这个…风尘女子。”顾攸宁刚想脱口而出妓|女,立刻改口道。

      热恋中的少女,就要展现出自己风情的一面,这一点上和《卡门》是有相似的地方的。”冯教授补充道。

      顾攸宁一脸的“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的表情,一时无语。

      他还有很多个问题想要请教呢,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纠结到结束,那简直是浪费自己的时间。

      嗯,冯教授,我有几处不确定要怎么表现的地方,您能不能给我一些指点?”顾攸宁试图摆脱当下这个尴尬的话题。

      不行不行,开头是一首曲子的关键。这里处理不好,观众会迷失的。”冯教授死咬住不放。

      我去,我这拉的是小提琴,又不是给人下迷药。”顾攸宁想着想着,翻了个白眼。

      可是,我的老师在旁边的批注是这样写的,感情符号也是中弱啊。”顾攸宁觉得这话题没法进行下去了,只好搬老师出来。

      这不搬老师出来还好,搬了老师出来,才真是把这一堂大师课推上了好戏的巅峰。

      你的老师的理解是他自己的理解,时过境迁,你这个年纪应该有着不同的理解。”冯教授辩驳道。

      顾攸宁怎么有一种,你说的话听起来好有道理我无法反驳的无力感。

      这就是我自己的理解,我认为开场应该是恬静的。如果您有不同的见解,可以听我完成这首曲子之后在评论么。”顾攸宁很显然有点不耐烦了。

      冯教授应付的点了点头,现在的顾攸宁看着她那条墨绿色的连衣裙,不知道为什么,竟没来由的一阵厌烦。

      顾攸宁调整好状态,把脑子里刚才冯教授说的那一对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删除,示意钢琴伴奏重新开始。

      从相识,到分别,到重逢,一场悲欢离合,就这样拉开了帷幕。演奏过半,钢琴的间奏开始,突然间,钢琴的节奏乱了,错音层出不穷。顾攸宁皱了皱眉,但没有中断演奏,因为他才是舞台上的主角,钢琴伴奏即使在台上拿错了谱子他也要淡定的演奏到曲终。

      但是,果不其然,冯教授叫停。

      你看,钢琴被你带偏了。”冯教授甩锅。

      顾攸宁看看钢琴伴奏的女生,也是一脸的懵逼。

      年轻人就要有年轻人的处理方式。”冯教授继续自说自话。

      那一刻,顾攸宁觉得自己真的忍不下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进脸平静地说:“冯教授,我不否认我年轻阅历浅,但我并不认为我的老师所向我展示的表现手法就是陈旧迂腐的,相反这是我认同的东西,所以我才要去从模仿开始。您这样全盘否认我对曲子的情感把握,我一时难以接受。”

      不得不说,当下这种一对一的教课模式会让学生的思维固化。也因为没有比较,所以随便哪个级别的老师都能有大批的学生。”冯教授的脸色沉重的像是要拧出水来。

      顾攸宁不淡定了,明明就是眼前的这个冯教授死缠烂打,居然现在还要把责任往自己的老师曲向川身上推。“您的意思是我对我的老师盲目崇拜,我没有分辨好坏的能力?”顾攸宁的眼神也流露出了一丝敌意。

      我想在座的都是名师手下的高徒,但是各位要记住,你们要对自己的实力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名师带出来的,未必都会成为这个圈子里的佼佼者。”

      如果之前顾攸宁还顾及这是大师课,要对来访讲师给予尊重,那么现在他已经不想这些了。

      冯教授,是不是名师,圈里的人会有不同的意见,但是是不是高徒,自然有我的老师来评判。”顾攸宁此话一出,台下观众中有几个起哄的还是较好,更有甚者还鼓起了掌。掌声不知道是对顾攸宁的肯定,还是对冯教授的否定,但这无异于是火上浇油,顾攸宁觉得明天自己怕是要出名了。

      冯教授听到掌声,气的脸色煞白。她狠狠地低声说:“真不知道什么样的老师教出来的。”

      顾攸宁要爆发了,他大声的一字一顿的回答道:“我学艺不精那是我自己的问题,您可以否认我的水平,但是您没有资格否认我的老师。”

      顾攸宁冷漠的看着面前的冯教授,他强压住内心喷薄而出的怒火,他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要冷静下来。

      冯教授的眼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竟然浮上了一层泪水。

      千万别哭啊。”顾攸宁觉得有点害怕。自己把冯教授弄哭了算怎么回事,曲向川知道了,无论谁对谁错自己都过不了他那一关。

      顾攸宁觉得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于是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对冯教授礼貌的鞠躬,说道:“抱歉,但是您的建议,恕我不能认同。”说完,他将琴收回琴匣,准备离场。

      然而这时,曲向川已经已经驾车到了大师课所在的音乐厅附近,刚到就看见门外几个保安在议论着什么。

      据说有个孩子和那个冯教授当场吵起来了,哎哟,现在的孩子真是了不得。”两个保安都无奈的摇了摇头。

      曲向川也有点吃惊,但也不是很确定,难道是别人的大师课?因为冯韫卿,他绝对不会把吵架这两个字和她放在一起。

      下一秒,曲向川注意到那个背着琴的少年往大门口走。他疑惑的看了看手表,觉得这孩子一定是早退了,于是他拨通了电话。

      你大师课结束了么?”曲向川问。

      哦,刚结束。”

      那你先回去吧,晚上有客人要来。”曲向川这时也看到了零零散散的出场的人,打消了自己心里的疑惑。

      知道了。”顾攸宁的情绪听起来不是很高,这让曲向川在心里画下了第二个问号。

      十五分钟以后,他就看到了人群中的那一抹墨绿色的身影,只要一眼就能把他拉回十几年前的那个身影。

      冯韫卿。

      此时的雁绥,收到了一个来自音乐学院附中的朋友的电话。

      月溪怎么了?”雁绥问。

      我好像今天伴奏办砸了。”程月栖不确定的说:“那个教授有点烦,她总打断人家演奏,间奏那里临时升降记号又多,所以我就一不留神弹错了。结果弹错的那一行正好是个赋格,我就接不上了,那教授觉得是小提琴小哥的错。”

      这是…车祸现场么?”雁绥打趣着这个和他同岁却比他大一级的女生。

      何止啊,后面两个人都吵红了脸了。”程月溪周围有点嘈杂,像是在车站:“其实我觉得那个小哥没错啊,浪漫曲嘛肯定就是小清新啊。不过那小哥一上来说教授要的表现力不像初恋少女像《卡门》倒是够别出心裁的,骂了人都不知道。”

      你说什么?浪漫曲?”雁绥心里一惊。

      对啊,那小哥水平真的蛮不错的,哈哈就是太耿直了。这不,大师课提前结束了,观众也都看不下去了。”程月溪毫无防备地说出令雁绥心惊肉跳的一席话。

      那个什么,我老师家里要来客人了,我先挂了。你这事就别和你老师讲了,省得他说你。”雁绥叮嘱道。

      好,我才不说呢,这不是找骂么。”程月溪一脸的轻松。

      雁绥挂了电话,觉得坐立难安,他不让程月溪说出去的原因是程月溪师从曲向川的好朋友。如果这件事,他不慎告诉了曲向川,这就是一场灾难。

      当堂和来访教授吵架?这种事,攸宁做得出来?

      雁绥完全不敢相信。

      正在这时,攸宁也进了家门,一脸的疲惫。

      曲向音去采购晚上客人来所需要的食材了,所以曲向川家里只有雁绥和攸宁两个人。雁绥一听攸宁回来了,赶紧出房门一次下两级台阶飞奔到攸宁身边,小心翼翼的问:“你不喜欢那个教授?”

      攸宁一愣,眉头紧蹙,没好气地回到:“我没不喜欢她,我烦她胡说八道一通。”

      雁绥心里彻底凉了,完了完了,看来这是真的。

      到底怎么了?”

      她非要争老师标的表现手法是错的,后来我就说我觉得这样处理更好,然后她就莫名其妙的说道什么名师未必教的出好学生。我就反驳我是不是好学生自然有我老师说了算,就这样。”

      雁绥沉默了一下:“这个教授,不会是故意找你的事吧。”

      师兄,我又不认识她。”

      关键是,她认不认识你。”

      攸宁回想起冯教授拿到谱子时面色瞬间的凝滞,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曲向川和冯韫卿到家时已经是晚饭时间,路上两个人竟然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气氛显得尤其尴尬。

      他们进门时,雁绥和攸宁走出房门,准备迎接客人。

      攸宁首先看到的是曲向川,然而下一秒,他就看到了曲向川旁边,那个穿着墨绿色连衣裙的身影,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

      雁绥,攸宁,这是冯教授。”曲向川简单介绍着。

      攸宁呆呆的站在那里,背上冒出一层冷汗,原来…曲向川的相亲对象…就是她。

      倒是冯韫卿抢先一步,满脸堆笑的对攸宁说:“原来你是向川的学生啊,今天的演奏真是不错。”

      攸宁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冯教授好,您今天的指导也很精彩。”攸宁应付完冯教授,抬眼正好对上曲向川的目光,也让他的心陡然一沉。

      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陌生,愤怒,下一秒曲向川冷漠的从攸宁身边擦肩而过,没有留下一个字。

      这顿晚饭,对于顾攸宁来说是一场冗长的煎熬。席间,曲向川完全拿他当空气,碰杯的时候,曲向川手腕一动,和坐在自己身边的雁绥碰了杯,自己只能默默的笑一笑缓解尴尬,然后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虽然是橙汁,却喝出了无尽的苦涩。

      顾攸宁只希望这顿饭快点结束,他明明有一肚子的委屈可以讲。曲向川可以罚他,怎么罚他都可以,但是这样的漠视,攸宁无法承受。

      更何况,他顶撞的人,很可能是他未来的师娘。

      他看着曲向川一脸的波澜不惊,客气的回应着冯韫卿的每一句话。他也能看到冯韫卿眼中的含情脉脉,说不出真假的含情脉脉。他忽然很讨厌自己,他觉得自己的冲动,伤了太多人的感情。他很怕因为自己的冲动,就让自己和曲向川的师生之谊走到了尽头。

      晚饭结束后,冯韫卿回绝了曲向川送她回去的邀请,自己一个人走出了曲向川的家门。她回头看了看这座别致的公寓,心里像是刀割一样的疼。她觉得自己真的要和过去的一切说再见了,她曾经拥有过的,却未曾珍惜过的,那份来自曲向川的爱。冯韫卿很想大笑,她看不起自己,却也替自己感到悲哀。但是她最终没有勇气告诉曲向川她曾经有一段不幸的婚姻,她将这些讯息保存在了短信里,下一秒,很暴躁的点了发送。

      收件人却不是曲向川,而是曲向音。

      她说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的世界里了,这一面,她满足了,她相信曲向川也会放下的吧,曾经的青春疏狂,就这样在十几年后草草收场。

      曲向川家里,气氛陷入了真正意义的尴尬。

      攸宁主动收拾着碗筷,收拾到曲向川面前时,却被他躲开了。攸宁更不敢抬眼看曲向川了,他的手颤抖着,觉得浑身发冷。

      你跟我上楼。”曲向川把碗不轻不重的放在桌子上,对着攸宁说。

      向川,向川?”曲向音看着面色严肃的曲向川,又看看自己手机里刚收到的来自冯韫卿的短信,以为他是在为这件事生气。

      而雁绥,收拾着桌子上的碗筷,对曲向音轻轻摇了摇头。他知道,曲向川还是知道了今天大师课发生的事,他很想帮攸宁,但是却没有丝毫的办法。

      天知道攸宁上楼梯的时候腿抖得多厉害,走了七年的楼梯,他差点就在这点距离上绊倒自己三次。他很想冷静下来,但是脑海里却还是一团乱麻。他不知道今天的事要怎么向曲向川解释,他更不知道冯韫卿已经向曲向川说了什么。

      二层,曲向川的书房。

      曲向川和顾攸宁前后进了书房,攸宁非常识趣的把门反锁了。

      曲向川靠在书桌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戒尺,重重的往桌子上一拍。他看着站的不敢离他很近的攸宁,呵斥道:“我竟不知道,我的学生这么厉害。”

      攸宁的双手冰冷,双肩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顾攸宁,我教了你七年,居然连最基本的礼貌都没有教会你。”曲向川盛怒之下右手扬起手中的戒尺向着自己的左臂狠狠的打了下去。

      不要!”顾攸宁一大步迈了过去,叫喊有些失声。他眼里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的涌出来。看着曲向川的戒尺打下去的一瞬间,心如刀割。

      顾攸宁的泪水掉在曲向川的左手小臂上,双手不知所措的想要去抚平拿到狰狞的伤痕。他怎么可以,让自己的老师挡下这道戒尺,明明错的离谱的人是他啊。

      顾攸宁的手还没附上曲向川的小臂,曲向川却一把把顾攸宁推开,看着攸宁踉跄几步实实地坐在了地上。

      不由自主的,顾攸宁看向曲向川的眼睛,盛怒之下的曲向川的眼睛。

      是我看错了人。”曲向川仍旧句句伤人。

      不…”顾攸宁口不择言道:“她可以说我,但她不能贬低您。她一个专科的凭什么说您?”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得顾攸宁大脑一片空白。

      这大概是曲向川第一次打他耳光吧,是不是也是最后一次呢?

      这双手把手叫他按弦运弓的手,为他在谱子的页边写下一行行批注的手,就这样扇到了他的脸上。

      他听到曲向川气得发抖的声音:“我也是专科升上去的,叫我一声老师委屈了你么?”

      顾攸宁百口莫辨。

      下一秒,顾攸宁猛地站了起来,一字一顿的说道:“我承认是我冲动,但我不能原谅他说我的老师自以为是误人子弟。”

      顾攸宁的眼睛里不断的有泪水滑落,曲向川觉得自己很窝囊,为什么恰好赶上堵车,为什么发生这一切的时候他不在音乐厅,为什么他明明知道冯韫卿早就不是当初的那个冯韫卿却还是对她念念不忘。

      过来。”曲向川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盛怒之下,说话都带着几分戾气,他今天一定要杀杀攸宁这一身的锐气,这样锋芒毕露的性格,他怎么放心攸宁走专业这条路。如果将来被舆论诟病,岂不是这么多年的付出都付诸东流。曲向川越想越失望,也越想越后怕。他把手里的戒尺握得紧紧的,想要把它捏碎了一样。

      而面前的少年却迟迟不敢走过来,攸宁不是怕曲向川这无法估计的责罚,而是他怕曲向川真的要逐他出门。现在这样,能拖一点,说不定还能躲在他身边待一会儿。

      我叫你过来。”曲向川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顾攸宁一步一步挪了挪地方,走到曲向川的书桌前,低头不语。

      而曲向川则是用拿着戒尺的手指了指书桌旁边那把不高不低的钢琴琴凳。

      顾攸宁像是丢了魂一样,走到琴凳前,双手不听使唤的解裤子上的扣子,解了半天才胡乱解下来。他把裤子褪到脚踝,又把最下面的几个衬衫扣子解开将下摆撩了上去,就这样趴在了琴凳上。

      比起这顿怎么也避不过,他也不想躲避的打,他更怕的是曲向川的失望。这个从他儿时开始就出现了的榜样一样的老师,带给了他看得到的未来。学校里老师对他这个外地来的成绩中等的学生,从来都是漠不关心任其发展。他甚至看不到自己的未来,直到遇见了曲向川。演奏级第二次考试结束,他知道自己是三个通过考生中的一个,寒冷的冬季里飘着细小的冰凌,曲向川就这样在音乐学院外面等了他三个小时,等到天黑。还有那把曲向川亲自从别的省市淘回来的琴弓,作为他14岁的生日礼物。

      自那之后的每一次比赛,顾攸宁都使用的那把承载着曲向川希望的琴弓。甚至多少年以后,即便弓毛早已失去弹性,琴弓尾端的银质纹样不再光亮,顾攸宁的琴匣里都放着这一把琴弓。

      啊——”顾攸宁没忍住尖叫了一声。

      曲向川的戒尺用了十成的力气,像要把他劈成两半。

      这一喊,曲向川更生气了,一下接着一下的砸下去。不出十下,顾攸宁的后边就是红紫斑驳。

      但是顾攸宁在那把戒尺打下来的第二下就不再叫出声了,他死死的咬住了左手握成的拳头,右手五指像是要把琴凳上的海绵扣出五个洞来。

      二十下以后,顾攸宁开始左右扭动,记忆里曲向川的戒尺从来没有罚的这么狠过。他甚至有一瞬间希望曲向川把他打死在这里,这样他周围的人就再也不会失望了。顾攸宁还在拼命地挣扎着,但是脑海里却回荡着一首童年时学的曲子《绿袖子》,就像是被打出了幻觉。那是他第一次和曲向川合奏,双声部的《绿袖子》,曲向川低沉深邃的二声部,还有那静静流淌的时光,真的好怀念啊。

      顾攸宁一把没有抓住,从琴凳上翻滚了下来。然而上面曲向川的戒尺却还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攸宁跪伏在地上,任凭如雨的戒尺落在自己的背上,腰上,腿上。

      顾攸宁有一些细细痒痒的感觉,大概是曲向川的戒尺上已经带了血。他只能做到拼了命的忍住不呼喊,自己默默的承担曲向川的盛怒。等待着,在他停下的那一刻能够说一句:“您别赶我走。”

      那个曾经陪他合奏《绿袖子》的老师,还能原谅他么?

      耳畔凌厉的戒尺划过带来的风声忽然停止了,曲向川喘息着将手中带了血的戒尺放在了桌子上。

      跪伏在地上的顾攸宁的身子颤动着,身后的伤痕交错纵横,条条带血。这些伤痕,也同样打在曲向川的心上,他对顾攸宁的期望很高,他也清楚比起技艺的高低,为人处事会在今后的职业之路上更为重要。昨日顾攸宁无论是何缘由的出言顶撞,他这样的锋芒毕露,日后一定要吃亏。虽然曲向川非常明白顾攸宁在这件事上并不理亏,然而“理”这个字,往往取决于人心。曲向川这样出众的背景,不凡的实力,不一样在职业圈里走的小心翼翼。

      就算拥有一览众山小的实力,也要时刻让自己保持谦恭。

      曲向川蹲下来将顾攸宁搂在怀里,横打着抱起来,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去触碰那些伤痕。顾攸宁搂住曲向川的脖子,低头抽泣着,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嘀咕着:“您别赶我走。”说完,他不由自主的将曲向川搂的更紧了。

      曲向川并没有回答,此刻他的心里绝不比攸宁好过多少。攸宁还只是一个孩子,曲向川反省着自己,是不是自己对这个15岁的少年为人处事的要求过于严苛了。他将攸宁抱到了书房内间的沙发上,让他稍微舒服一些地趴在沙发上,头可以支在扶手上。

      顾攸宁把头埋进了沙发扶手,不说话。而曲向川则是走出了书房,回到一层自己的房间拿了纱布和伤药,上楼时路过雁绥的房间,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对着正坐在桌前看书的雁绥说:“你去书房给攸宁上点药吧。”

      雁绥什么也没有多问,接过曲向川手里的几样东西,接触间他感受到了来自曲向川双手的剧烈地抖动。雁绥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听到曲向川接着说:“冰箱里有无籽西瓜,攸宁晚饭没吃什么,他喜欢这个,你切一些给他拿过去吧。”

      曲向川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整个人看起来都很疲惫。他不是不想亲自给攸宁上药,而是想自己一个人冷静一下,平复一下最近有些躁动的心。

      雁绥走进书房,看到趴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攸宁,连忙快步走过去,晃了晃攸宁的胳膊:“别闷着自己,委屈就哭吧,师兄在这里。”雁绥的眼眶也湿润了,记忆里仿佛被曲向川打得走不了路的似乎只有他,雁绥以这样的方式看着攸宁,似乎还是第一次。

      攸宁的身子动了动,却还是把头闷在沙发里,伤心的哭了起来:“师兄,老师为什么都不给我上药啊。我知道是自己不好,老师他是不是不管我了。”

      雁绥心里一阵酸涩,他轻轻的拿纱布拭去攸宁伤口上渗出的血,安慰道:“不会的,有师兄呢。”

      除了布满伤痕的地方是灼热的,攸宁的身体冰凉,甚至在药粉洒下来的时候也没有太多的感觉。他的目光呆滞的看着面前的白色的墙,觉得未来都是灰暗的。

      雁绥上完药,将攸宁从沙发上扶起来,攸宁咬着牙,每走一步,就像是要牵动着身上的每一道伤痕开裂一般。

      两人缓慢的行走到楼梯时,雁绥看到了楼下端着一碗西瓜的曲向川,一时无法缓和这样的气氛。

      曲向川看着楼上摊在雁绥肩上的攸宁,心痛如绞。他转身把西瓜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逃跑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而雁绥,把攸宁扶回房间后,端起茶几上的西瓜,心里有种不知名的滋味。曲向川把瓜皮去掉,只留下了红色的瓜瓤,并切成了四四方方的小块,旁边还插着两根竹签。

      顾攸宁看到这碗西瓜的时候,眼泪又要掉下来,他拿着雁绥递来的竹签,把西瓜往口中送的时候,眼泪终究还是滴落了下来。

      一阵回荡在唇齿间的,凉甜的感觉。

      05。人心,远比你们想象的复杂

      师兄弟两人一边分享着带着夏日清凉的西瓜,一边谈心,显然话题集中在大师课的情景。雁绥听攸宁说完,居然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他心里浮现出两个疑问:第一,既然冯韫卿是老师旧爱,为何要将矛头直指老师的学生;第二,赵教授作为曲向川的老师,为何在大师课矛盾发生的时候作为场务却没有及时制止。

      不知道为什么,雁绥的心里渐渐有些不安。

      忽然间,他握着竹签的右手一紧,细细的长竹签被轻而易举地折断。雁绥联系起曲向川之前的盛怒,他本以为曲向川是在气攸宁顶撞教授不分轻重,然而曲向川的愤怒,可能还有更深层次的意义。而这层意义,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对攸宁讲。雁绥看着一脸不解的攸宁,喜忧参半,自己这个小有天赋的师弟身上所隐藏着的光芒,终究是被更多的人所注意到了。

      师兄你怎么了?”攸宁觉得情况不太对,试探地问道。

      攸宁,你可能…给老师带来了点麻烦。”雁绥郑重其事的说道:“不过这不全是你的错,耐心听我说完,然后自己想清楚了去找老师道歉。”

      攸宁更是脑袋上冒出数十个问号,刚想追问,却听到雁绥接着说:“千万不要冲动,一切交给老师,相信他会处理好。”

      师兄你说什么呢,我相信啊,所以老师…”攸宁提到这个他叫了七年的熟悉的称呼,眼眶里不由自主地又噙满了泪水。他想说:“所以老师罚我,我从没想过怪他。”

      相反,攸宁气自己的不争气,为什么他还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

      攸宁,老师有告诉你上次比赛的结果么?”雁绥拿出手机准备上网查看。

      没有诶。”攸宁仔细想了想,并不觉得曲向川在他面前提过这件事。

      果然。”雁绥看着少儿组别比赛的成绩,心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一场决定着中央音乐学院初试免试的比赛,在五个一等奖中,他赫然看到了顾攸宁的名字,还有他的名字旁边,指导老师:曲向川这几个字。不仅如此,顾攸宁如此惹眼的原因大概是,他的所在学校,并不是任何一所顶尖的音乐附中,只是一所普通的市级重点中学。

      一个问题仿佛解开了,而另一个问题,赵教授为什么没有在场呢。

      攸宁,大师课的时候赵教授没在场下坐着么?”雁绥接着问道。

      有啊,他坐在最后一排正中间。”顾攸宁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并不比顾攸宁年长多少的薛雁绥显然也不是很明白其中的关节,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做他的学生以来,大大小小的奖也拿过了不少,他大概从来没有细想过在这些大大小小的荣耀背后,曲向川所承受过的压力吧。

      曲向川隐忍不说,不过是看两个少年年纪还小,不想让他们过早地接触圈子里的黑暗。而雁绥却在这一刻看透了一二,这些穿着华丽西装,拥有昂贵乐器的一群骄傲的人,也同样逃不开活在这个社会里所要面对的矛盾。他本以为音乐的殿堂是纯净的,就算不能做到与世无争,至少会比一般的社会工作要少一些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殊不知,表面看起来波澜不惊的水下,也隐藏着暗流涌动。

      雁绥很难过,曲向川把他们保护得太好,替他们当下了多少风风雨雨。可是他们时常忽略了那个挺拔坚毅的男人身后那道孤单寂寞的影子。

      此刻的曲向音,手里握着手机摇摆不定,得知了真相的她,在踌躇了一段时候后,还是把那条正在编辑的短信发了出去。

      保重。”短短的两个字,却包含了很多感情。大概是想说从此山高水长,再无相逢。又或者想说,冯韫卿自己选的路,希望她自己能够一直走下去吧。

      曲向音还是克制住了现在去曲向川房间的冲动,她决定明天亲自去曲向川的乐团,等他排练结束,找一个咖啡厅谈心。

      顾攸宁趴在床上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毕竟是少年心性,他还不他能够懂成年人之间的情感纠葛。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撑着腰扶着墙一点一点走出了房间门,幸好他的房间离曲向川的卧室并不远。攸宁看了看客厅悬挂着的西洋钟,指针显示的是晚上22:30,他觉得曲向川还没有睡,索性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老师。”攸宁轻轻的唤着。

      屋内一阵椅子拉动的声音,随后,曲向川主动把门打开,脸上一层薄薄的怒意:“伤成这样不好好休息,罚得轻了么?”

      老师。”顾攸宁向后稍稍退了半步,艰难的躬身鞠躬道:“我向您道歉。”

      曲向川赶紧把他拉了起来,一边责备他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顺便一双大手拉住了顾攸宁的手,让他搭在自己的肩上,走进了屋子里。曲向川环顾了一下房间里,让攸宁舒服的趴到了床上,还给他的胳膊肘下面垫了一个垫子。

      老师,我好像开场有句话说错了。”顾攸宁有点不好意思:“我本来的构想是一个初恋少女的倾诉,可我听完冯教授的点评觉得她的表现风格很像《卡门》。虽然您说过卡门不算反面角色,但行为举止总归是轻浮的。”

      曲向川的眸中带了一丝欣慰。

      曲向川并没有回答,而是鼓励着顾攸宁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顾攸宁在脑中抽丝剥茧,似乎有点忘记了自己臀腿上稍稍一动就会牵动的疼痛,眸中深邃,也并没有着急说下去。

      随后,猛的用双肘支起身体,紧接着一声惨烈的嚎叫,手捂着腰又慢慢回到了一个相对比较舒服的位置。

      曲向川笑他少年心性,不忍心苛责他夜半高声叫喊。顾攸宁清澈的眸光里,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曲向川扪心自问,又一次的后悔自己下了狠手。不过他更希望看到,这一夜过后,一个心智更加成熟的顾攸宁。

      疼啊,给你上些药吧。”曲向川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顾攸宁的神色一滞,然后连忙摆摆手说没事。他面上说得轻巧,只不过是不想让曲向川看到自己身后那些狰狞的伤痕。如果可以,他现在真的很想把自己泡在一桶冰水里,让自己浑身上下的神经都***。

      顾攸宁似乎察觉到了曲向川身上一丝危险的气息。要不是他现在行动实在不方便,他早就跳下床准备往门外跑了,然而现在,他只能祈祷自己可以下一秒就隐身在空气里。

      我看一下。”曲向川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床边。顾攸宁看着走向自己的曲向川,就这么摊在床上,什么也没说,眼神里满溢着落寞。

      曲向川坐在床边,内心怀着复杂的感情褪下了顾攸宁的裤子,果不其然,一道道杂乱不堪的红紫交错的痕迹,最深的几道,已经赫然裂了口子,正在往外渗血。裤子的布料和皮肤有些许粘连,褪下来的时候顾攸宁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曲向川叹了口气,下床打开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拿出了一瓶乳白色的药膏,然后又坐回了刚才的地方,将顾攸宁略带潮湿的衬衫向上掀,一道已经明显紫了的瘀伤出现在左侧,恰巧被衬衫的下摆几乎完全遮蔽。

      可谓是触目惊心。

      你人也大了,在外面一举一动都先过过脑子,学着控制自己的心。”曲向川将药膏均匀的涂在了伤处:“在学校也一样,你总在心里告诉自己功课差不多就可以了,反正还有音乐这条路。你以为你这种但求无过的态度老师们会看不出来么?你仔细想一想你自己的态度,让别人觉得你已经努力到了自己的极限,可实际上呢,你只不过是对不同事有不同标准,把自己装进了一个套子里罢了。”曲向川的话一字一句敲击在攸宁的心头,随着曲向川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他第一次且深感触到了自己身上的责任有多重,以及曲向川对自己的殷切希望。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攸宁轻轻吟出这一句诗,接着补充道:“这就是您想对冯教授说的吧。”

      曲向川的手倏尔停下了,他将药膏放在床边,淡淡的问道:“那你觉得呢?”

      攸宁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冯教授当时那么生气,说明这么多年以来,她过的并不开心啊。”

      曲向川勉强笑了笑,“开心”这种词,大概只有攸宁这个年纪的孩子才能说的出口吧。

      记住一句话:‘任重道远,初心莫负。’”

      嗯,我知道了。”攸宁若有所思的应着。

      这次比赛比的不错,接下来就是10月份,对于你那才是真正同的赛场。”曲向川想起这孩子到现在为止所有的曲子都是自己给他选的,忍不住问了一句:“参赛曲目有没有什么想法?”

      顾攸宁思考了一下:“罗德第七协奏曲。”

      罗德第七协奏曲和贝里奥第九协奏曲以其华丽的演奏手法被世界青少年小提琴大赛的选手们所青睐,顾攸宁选择这首曲子,不仅仅是因为如此,也是受曲向川“初心”二字所启发。这是他练过的第一首他自己个人很喜爱的曲子,即使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攸宁还是会时不时重温一下这首曲子,日积月累,旋律早已铭记在心。

      好,就这首。”曲向川也觉得这首大气的曲子甚是合适,并且他在攸宁第一次接触这首曲子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有很多困难的把位变换,对于攸宁而言却是很自然的事。这样的的一种“从容”,势必会在比赛场上被放大,毕竟比赛就是要突出自己所擅长的技术要领。

      曲向川看着面前眼皮发沉的攸宁,笑道:“折腾一天了,困了就在这里睡吧,我去客厅。”

      攸宁着实是困得不行,昏昏沉沉就趴在曲向川的床上睡着了。曲向川不想吵醒他,就又拿了条毯子来盖在他身上,关了灯,去了客厅。

      他走到阳台,对面的公寓还有几家零星的灯火,夜里的风稍稍有了一丝凉意。他点了支烟,就这么静静的站着,不知看向何处。

      想想自己这么多年以来,也早就不是当年音乐学院里的那个“高冷”的乐团首席了。他并不是全然介怀冯韫卿当年毅然选择跟随远赴海外的师兄,毕竟在那个年代,在国内的乐团前途是一片未知的年代,他理解她渴望安稳的生活。曲向川大概是在感慨,当年想出国深造的人明明是他,却被赵教授以学院的名义拦下。

      可能有些人,终究只能概括为萍水相逢。

      第二天,曲向川一大早就赶去了乐团排练厅。8月底,新一年的赴外演出季才刚刚开始,各种筹备的工作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作为首席,乐团的运作也离不开曲向川的决策,不得不说每一次的常驻人员会议,都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场。然而这一次,一团小小的火苗竟是烧到了曲向川身上。

      大提琴声部长说话慢条斯理,温柔的声调能酥到骨子里。她笑着对曲向川说:“向川,你家孩子真是厉害,非专都能考入初试,岂不是把我们这群人都比下去了。”

      原本有些忙碌的大家听到这句话,都暗暗放慢了手上的工作,警惕地等待着曲向川的回答。

      曲向川客气的微微一哂:“也不算非专了,都是过了专业一级的人,哪里来的非专不非专。”虽然心知肚明这话挑起的方向直指攸宁的学校,却被曲向川轻轻揭过。

      向川,再过十年八年的,你徒弟就能接任我们首席了。你看你,对团里劳苦功高。”中提琴的声部长心直口快,并没有什么别的心思。这句话,却让曲向川有些为难。

      可不是,小小年纪可厉害了,和冯教授切磋表现手法。”木管声部长看不清立场的插了一句。

      今天这么热闹啊?”刚刚走进门的男子,西装外套随意的搭在肩上,左手里拿着一本褐色的笔记本,右手端着一杯茶,神色玩味。

      却也在这名男子进门的一刹那,全场之前的喧嚣戛然而止。

      会议结束后,曲向川出门看到了坐在大厅沙发上的曲向音,他半信半疑的叫了一声:“姐?”

      那名穿西装的男子随即跟上,追问曲向川:“这是,向音?”

      曲向音也迎了上来,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曲向川介绍道:“这是徐崇兴,我们团经理。”

      你好你好,早就听向川说起过。”徐崇兴热情的握手。

      向川,我可听说你家雁绥告诉我家月溪说不要把大师课的事说给我,你们家这小子是不是欠揍,净教坏我家月溪。”徐崇兴又一脸坏笑道:“怎么,就你那脾气,攸宁没少吃苦头吧。”说着,做出一个心疼的表情。

      曲向川有点无奈,徐崇兴是他大学时期的钢琴伴奏,后来断然不肯走表演专业,学了乐团管理,美其名曰要和曲向川打天下。

      不过现在看来,倒是有那么点意思。

      崇兴我们改天聊,我家里有事。”曲向川催促徐崇兴快点走,随机推推搡搡的把人推走了。

      曲向音笑了笑,对着曲向川说:“你们这同事还蛮有意思的。”

      啊?你说什么?”曲向川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什么。”曲向音又矢口否认,随即岔开话题道:“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曲向川并没有着急跟着曲向音走,他问道:“如果是关于韫卿的事,你就不必说了,我都知道。”

      曲向音倒也不意外,他这个弟弟,本来就是个通透的人。

      那你?”

      我现在只想把雁绥和攸宁教好。”曲向川平静的说。

      马上就是九月了,雁绥去了新学校,攸宁也要初三了,估计你也会闲下来不少吧。”曲向音仿佛能透过曲向川平淡无奇的神色看出他内心的疲惫。

      也许吧,我要先和攸宁的父母沟通一下,想让他先放一放文化课,先准备上半年的两场比赛。”曲向川看着曲向音,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相比曲向川的坚定,曲向音倒是显得有些顾虑,半晌她低声问了一句:“向川,你觉得,攸宁真的适合走这条路么?”

      曲向川似乎关于这个问题也考虑了很久,他从收了攸宁的第一天就开始思考如何让他一边为专业之路做准备,一边尽量不插手他的决策,是否决定走这条路,他希望有一天攸宁可以自己告诉他,而不是而是英雄主义般的美好幻想。

      如果他想,我就会全力支持他。”曲向川的立场,始终未改。

      向川,你付出的够多了。”曲向音并没有丝毫的不满,而是发自心底的疼惜。

      也许,因为我是他们的老师吧。”曲向川的笑容有些稀薄。曲向音却很明白这句话中蕴含的意味,他只是不想让雁绥和攸宁有缺乏师长关爱,他不想他们在这条如履薄冰的路上走得很孤单。

      向川,你理解你师父么?”曲向音问了一句。

      理解,但是不能苟同。”曲向川的回答很坚决,没有丝毫余地。

      姐,你知道么,哪怕他当年问我一句有没有意愿随他去奥克兰,我都会毫不犹豫的跟他走。哪怕是问我一句,也好啊。”曲向川心底的一道伤痕,从他的职业生涯起步到现在的内心的一道伤痕。

      那个带他迈入音乐殿堂大门的人,却留他一人在空旷的天地间迷惘徘徊。

      清明的时候,去陪他说说话吧。”曲向音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过:“其实你每年都有去的吧。”

      嗯。”曲向川默默点了点头。

      我不会逃避,我会成为雁绥和攸宁专业道路上的一块基石。”曲向川向前走去,再没有多说什么。

      06。十字路口

      开学的前一天,雁绥已经整理好了行李,准备回家去了。开学以后,他每周只有周五下午会来曲向川家上课,多少个开学的前一天都经历过了,所以曲向川照惯例嘱咐了雁绥几句,就放他回家了。然而这一次,曲向川又补充了一句。

      篮球赛记得告诉我。”

      雁绥愣了一下,眼中放光一般点了点头,生怕下一秒曲向川就改变了主意。

      攸宁虽然即将升入高三,但依据曲向川和他父母商量的结果,希望他留下来直到10月份的第一次比赛结束。

      攸宁表示无所谓,毕竟他的成绩考音乐学院附中文化课依据往年几乎可以轻松拿到前三名,他也清楚未来的一年对他来说将是人生中的又一个十字路口,一个很重要的转折点。

      曲向川告诉他,10月份的比赛,只是争取拿到一个差不多的名次,12月份的比赛才是他真正的目标。如果他能够拿到一个一等奖,他将提前锁定一个音乐学院附中的名额。而后的半学期,他可以尽量把重心放在学业上,毕竟他基础并不差,只是在市级重点中学里显得不那么出众罢了。

      返校的当天,却有一个意外的小惊喜落在攸宁头上。

      为了发展素质教育,学校新设了特长奖学金,虽然只有800元钱,但是对于攸宁来说是一笔有着不小意义的财富。他更加坚定了走音乐这条路,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曲向川对这种奖学金倒是没有多少惊讶,只简单的夸了一句攸宁,并告诉他不要乱花就没再说什么。

      学校的课程也发生了一些小小的改动,比如到了初三有了一门新的学科:化学。攸宁在假期里有上过初三的预备班,但是对于本来就不是很擅长理科的他而言,这门新的理科学科让他确实有不小的心理压力。

      9月底,十一放假前第一次月考,学校对初三采取了抗压性考试策略,一天考完五门,并且仿照中考的时长。早上8:00-10:30语文,10:45-12:15物理,下午1:00-3:00数学,3:15-5:15英语,5:30-7:00化学。

      攸宁考完感觉自己像是大脑像是要罢工了一样,腹中饥饿难耐,他本以为晚上7点钟要挤晚高峰地铁回曲向川家了。却在这时,他突然发现了站在校门口不远的曲向川。

      两人一路走着,曲向川看攸宁累的说不出话来,拍了拍他的肩说:“看到了你桌板下面压着的考试通知单,就来接你了。”

      攸宁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曲向川也有繁重的工作要去做,他不想曲向川分心太多照顾他。

      考得如何?”曲向川无论是雁绥还是攸宁,考完试总是要问上一句。

      正常发挥了吧,感觉化学考的还可以。”攸宁最怕的大概就是物理和化学,他怕化学像物理那样拉自己的总分。

      向音阿姨做好晚饭等着我们回去呢。”曲向川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嗯。”

      攸宁觉得现在的生活也很能让他安心,特别是他回到曲向川家看到一桌子丰盛的饭菜,简直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即将到来的十一假期,曲向川准了攸宁两天假,因为攸宁的父母想要带他去城市周边玩两天。其实是因为快到升学年了,他们一家要去城郊的古刹为攸宁求得学业顺利。

      攸宁在寺院里虔诚的上香,郑重地朝四个方向都拜过了。而他许了什么愿,他没告诉任何人,这个愿望,一直都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很多年以后,顾攸宁许的这个愿望究竟是否实现,只有他自己知道,即便很多事没有按照预定的轨道走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在寺院祈福显灵,顾攸宁在10月份的比赛中拿到了第二名的好成绩,连带着月考成绩都是从未有过的好。甚至在家长会上,化学老师特意表扬了化学成绩在全年级前二十名的顾攸宁。这使得班主任又开始一脸堆笑的和顾攸宁的母亲聊了起来,说顾攸宁是一个很有潜力的孩子,虽然物理成绩只在中下游,但是初三才刚刚开始,还有机会提升。班主任对自己多年的物理教学经验颇为自信,对于100分的考试,帮80分左右的顾攸宁提升到85分以上还是很有自信的。

      顾攸宁也感到了一丝轻松,这使他更有自信大踏步地前进。

      12月份的比赛,就像是另一场中考,只一次就可以决定自己的未来。

      而曲向川,在看到攸宁眼中的轻松也觉得很是欣慰。这孩子一直以来对自己的要求都太高了,所以眼中总是望不到边的疲惫和迷惘。但是曲向川秉着“适当提醒”顾攸宁的原则,还是会时不时赏几下戒尺。曲向川心里明白,以攸宁的实力,只要正常发挥,哪怕有几处小错,名额都会有他的一个。

      相比10月份的比赛,12月份的比赛顾攸宁则是选择了两首更高难度的曲子。和曲向川商议过后,他选择了门德尔松的《e小调协奏曲》,俗称“门协”,被誉为德国作曲家眼中的四大小提琴协奏曲之一。(四大协奏曲:门德尔松,贝多芬,柴可夫斯基,布鲁赫)。

      今年B市的冬天来的格外的早,才刚刚11月就迎来了第一场雪。相比起去年一整个冬天都没有一场降雪,今年的冬天来势汹汹。

      窗外的新雪堆积在窗框上,屋内的少年左手持琴,右手持弓,身后的曲向川端着一杯热茶,满眼欣慰。

      师徒之间就仿佛是心意相通一般,很多次曲向川刚想叫停,攸宁就自觉地停了下来,找出了自己的问题,把错误的地方重新演奏了一次,并认真的拿出谱架上的铅笔在谱子上进行标注。

      曲向川觉得,攸宁真的是长大了。他再也没有当初眼神中的迷茫和徘徊,从他日渐娴熟的琴音中,曲向川感受到了一种勇往直前的魄力。如果可以,他真的好希望自己可以一直做顾攸宁的老师。虽然他并不是音乐学院附中的高中老师,但曲向川早已拜托徐崇兴物色好了一位高中老师给顾攸宁,至于未来升入大学,曲向川不介意重新拾起自己的教授头衔,退出乐团,专心指导顾攸宁。

      对于顾攸宁,他也很享受这样的一段时光。对于他而言,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和曲向川的这一段师生时光,即使后来,只剩下了怀恋。

      比赛前一周的周五下午,雁绥例行来回课。与平时不同的是,随雁绥一道来的有另外两个人。

      顾攸宁看着身穿白色和海蓝色相间校服大衣的雁绥,内心依旧有种说不出的酸涩。这个他自小就站在攸宁可望不可及的高度的师兄,站在人群中依旧是那样的光彩夺目。

      攸宁,还记得我么?”站在雁绥旁边的一个穿着音乐学院附中校服的女生笑着打招呼。

      攸宁觉得十分眼熟,有点不确定的问道:“你是…大师课的钢琴伴奏?”

      哈哈,记性真好,比你师兄厉害多了。”女生打趣道。

      雁绥对旁边的女生说道:“书包给我吧,还有外套。”说着伸出手去接女生递过来的衣物。

      这时,女生身旁的一位中年男子走过来揉了揉攸宁的头,略带惋惜地说道:“攸宁你看看,你师兄功夫下得多到位,你月溪姐姐就这么心甘情愿的丢下我。”

      程月溪有些不好意思,扭捏地小声嘀咕:“师父,您说什么呢。”

      大老远就听见你在这儿聒噪。”曲向川从房间里走出来,对着中年男子调侃道。

      雁绥和攸宁恭恭敬敬的喊了一句:“老师。”

      曲向川的目光里有些不知名的滋味,余光停留在雁绥身上,看他把程月溪的衣物放到沙发背上之后,开口说道:“这周练琴多久?”

      雁绥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旁边,回道:“平时每天一小时,周六周日两小时,一共八小时。”

      曲向川轻轻的嗯了一声,紧接着说:“今天的练习等晚饭后再做吧,先陪陪客人。”

      旁边的徐崇兴快要不淡定了,他看着曲向川一脸禁欲主义的神情,笑道:“你能不能别老摆着一副阎罗王的样子对学生,看得我都腿软。”

      曲向川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转过来问雁绥:“我对你凶么?”这句话问完曲向川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雁绥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尴尬的站在原地:“您要听实话么?”

      全场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气氛缓和了不少。

      曲向音亲自下厨招待,算是在初冬时节一起热闹一下,也让比赛在即的攸宁稍稍放松一下心情。

      晚饭结束后,雁绥一行人临走前,攸宁赶紧到门口相送。

      雁绥笑着看着攸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攸宁,要成为老师的骄傲。”

      攸宁愣了一下,目光中隐隐有一层水汽:“好。”

      目送着雁绥的背影,攸宁回想着这半年以来的准备,他告诉自己,要对得起自己和周围人的期望。他站在离自己的梦想这么近的地方,他想要去争取属于自己的未来,他也许愿所有的努力都能有所回报。

      07。攸宁的自白

      我从来都没有表现的对胜利那样的渴望,但是这一次,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所有的运气去换这一场比赛的胜利。

      我不比师兄,他的优秀让他有时候会忽略掉了老师对他的期望和在他身上花费的无法估量的心血。除了我的父母,对我期望值最高的就是我的老师,曲向川。我没有办法用语言去表达我对他在我身上倾注的时光的感谢,我所能做的,不过是成就我们共同的梦想。

      比赛的前一天晚上,我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意外地对比赛并没有什么杂念,我在临睡前温习了一次谱子上的标记,默记了可能会出错的小节。

      合上谱子的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心下无比的坚定。就像老师说的,要相信自己的努力。

      第二天,天气格外的阴沉,像是要下一场大雪一般。我看着桌子上被我圈中的日期,手默默在口袋里握成拳。我告诉自己,尽力去做吧,至于结果,我不能做无谓的奢望。

      早上临出门前,妈妈给班主任发了请假的信息,并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每一次比赛,都有她在场外的默默支持。爸爸把车开到了楼下,待我把车门关好后,他告诉我下午如果地铁上人太多,就自己打车过去,他工作的地方在北城,来南城时间上不能保证。

      初三的生活像往常一样,考试,讲题,对于班上的其他同学,除了对周末的期待以外,今天不过是一个平凡的星期五。中午吃完饭后,我走向班主任的办公室。

      老师,我今天下午请假,家长给您发过信息了,麻烦您在我的请假条上签字。”我递上去一张父母写好的请假条。

      不行,下午要物理考试,不能请假。”班主任在批作业,随口回了我一句。

      我今天下午要参加一个比赛,所以很抱歉,我可以周一放学之后补考。”我接着说。

      我不是说了不能请假么?再说了,别人家长请假都打电话,怎么你的家长请假就发条短信?”班主任停下了手中的笔,冷冷的看着我。

      那我让我妈妈现在给您打一个电话吧。”我压着心里的怨气,让自己的回话尽量的平静。

      不用了,直接叫你爸妈来学校吧。我要问问他们你都初三了还让你到处比什么赛,知不知道什么最重要啊。”班主任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容易妥协的。

      老师,我下午两点就要到比赛场地去,我怕时间来不及,我能就让我妈妈来么?”我看着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到了12:50,有一些着急。

      你没听懂我的话么?”班主任把笔摔在桌子上。

      我默默的在办公室所有老师的注视下走到办公室门口,拿起那个红色的电话,拨通了妈妈的手机号码,又拨通了爸爸的手机号码。

      我真的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做了所有能做的准备,却不料被这种琐事绊住了手脚。

      我鼓起勇气,对着班主任说:“我爸爸在北城工作,过来需要一个半小时,如果我的比赛因此而耽误,您负不起这个责任。”

      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也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另一个班的班主任历史老师劝道:“放孩子去吧,她不是准备考特长生么?”

      攸宁是个好学生啊,一次物理考试不考不会差很多的。”班主任对面坐着的另一个班的班主任政治老师说道。

      什么呀,他的成绩也就很一般。”班主任摇了摇头。

      这时,化学老师走了进来,看到了站在班主任面前的我,随口问道:“诶攸宁,怎么站在这儿啊,不回去上午自习?”

      老师,我今天下午有比赛。”

      哦哦,那赶紧去啊。”

      我…”我看向班主任埋在作业堆里的脸,说不出话来。

      化学老师似乎也明白了,是班主任不让我去,也是一时无能为力,毕竟请假条班主任签字才有效。

      我看了看时间,就这样从12:50站到了1:20我妈妈走进班主任的办公室。她的羽绒服上带着几片没有融化的雪花,我抬头向窗外看去,零零星星有雪花飘落。

      过了大概十分钟的样子,我爸爸也来了。下雪天,我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速度开车40分钟跨越了城市的南北。

      我退到了办公室门外,看着空无一人的楼道,十指冷的透彻。从小学到现在,第一次家长被叫到学校的经历。

      办公室里的交谈透过一堵墙清清楚楚的传到了我的耳畔。

      你们家长怎么能允许孩子现在还在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呢?”

      你们还不是本市户口,就以他现在的成绩哪个市级重点学校会要他?”

      就算他在年级里排名还说得过去,他一天到晚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怎么能保证中考成绩?”

      小学是听话的孩子,到了初中就不一定了,你们做家长的不能大意。”

      我可以想象我研究生毕业的父母对着一个靠进修的初中物理老师是怎样的尊敬,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也许自己一直以来所坚持的并不是正确的道路。没有成绩,我就像一个异类一样在同龄人中,显得格格不入。我的父母,也会因为我的选择,在所有办公室老师的见证下,对着一个学历无法相比的初中老师赔笑,就只为了成全我给自己画下的美好的未来蓝图。

      顾攸宁,你不觉得自己很无能么?

      大师课的风波,需要曲向川去摆平。

      比赛的参与权,需要父母去妥协。

      顾攸宁,你一直以来说要扛起所有人的期望,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对得起他们的付出么。

      这时,爸爸从办公室走了出来。拉起我就往楼下走。我看了看手表,已经1:50分了,两点钟是我的候场时间,10分钟,5站地铁的距离,在此时的我看来就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沟壑。我的心里空空的,像是一个迷失了的方向的旅人。

      我背着琴,看着爸爸焦急的左顾右盼着马路上疾驰的车辆,有没有一辆空的出租车。

      好在,一辆路边正在午休的出租车师傅看到着急的我们,同意载我们去音乐厅。我看了看时间,已经两点钟整了。

      我把脸别过去看向车窗外,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的心跳得飞快,同时努力把眼泪往回咽,我告诫自己,哪怕到了音乐厅告知被取消资格,我也要为自己争取一个上台表演的机会。

      我活动了一下手指,开始聚精会神的默记琴谱,右手模拟着功法,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准备活动。这些习惯,这些凝聚了曲向川七年的习惯,我不能让它们就此埋没。

      如果对上他失望的眼神,要叫我如何承受。

      下了车,冒着11月夹着雪的寒风,我的爸爸拉着我,一路从门口跑到音乐厅里。风中有细小的冰凌划过脸颊,带着细微的刺痛。

      顾攸宁么,对不起已经开始了。”场务老师为难地看着我。

      心脏因为奔跑而加快,在这一瞬间,仿佛漏跳了一拍般沉重的堕了下去。

      我仿佛本能般的对着场务老师说:“能不能把我放在最后一个,给我一个机会好么?”这是我准备了半年的比赛,是我为之而努力奋斗了七年的梦想。在离它这么近的地方,几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我怎么甘心就这样和它擦肩而过。

      场务老师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毕竟最后一个是一场比赛的最差次序,就算是把我放在最后一个,可能也不会对比赛结果有什么影响。

      我的心松了一节,我当时所求的,不过是一个机会。如果没能把握住这个机会,那是我的水平不及别人,但是如果我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争取来,我甚至不敢想以后还有什么资格面对曲向川。

      他在我身上消耗了的七年岁月,从拉响空弦到门德尔松协奏曲,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有些情谊,有些人,是不能辜负的。

      我尽可能的让自己平复心情,只怨我定力不足,让自己提前在心里接受“失败”这个结果。

      站在场上的我,居然觉得有些感伤,感觉那些年少的轻狂的梦,可能就要在今天挥手作别了吧。

      实话说,当我在第一页结尾的八度琶音没有把情感完全释放出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那个触手可及的梦想在那一瞬间离我远去,并且再也不会回来了。门德尔松是什么样的曲子,是世界小提琴演奏家中久演不衰的经典曲目,是根本容不得半点瑕疵的曲子。如果出现技术上哪怕很小的失误,那在众多专业评委的眼中怕是只剩下了四个字:自不量力。

      演奏的过程中,我的大脑都是放空的状态,手指上的把位变换和揉弦都是平时练习形成的机械的记忆。我对自己的演奏,从来都不是局限于“但求无过”,而这一场演奏,我却从头至尾默念着不要出错。我过于关注音准和节奏胜于情感表达,导致整首曲子像是一首炫技的练习曲。

      演奏结束,我鞠躬像场下致谢的同时,心底对着那个可能在家里焦急的等待着比赛结果的人说了一句:“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想起平日里曲向川最不喜欢师兄和我说对不起,做不好就尽力去做好,没有什么可对不起的。然而在这种时刻,除了对不起,其他的词语仿佛更加的无力。

      因为比赛没有如果,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更何况是我临场状态没有调整好,没有理由怨什么。

      我的双手颤抖着将琴谱收回琴匣,拉上拉链,把陪伴了我七年的小提琴背起,走入门外的风雪中,透彻的寒冷一瞬间将我拉回了现实,从此,再无梦想可言。耳畔回想起场务公布的最终结果,第五名,就这样和一等奖的三个名额失之交臂。

      我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往曲向川家走。我把双手环扣,额头抵在手上,眼泪无声的滑落。我不想让曲向川看见我的泪水,我不想他看到我的懊悔,我的委屈,是我负了他七年如一日的付出。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我自己,我根本就不奢望曲向川会怎样对待我。

      可是我所有的理智,所有设想过的状况,都在我真正见到曲向川的那一刻崩塌。

      我万万没有想到,出租车停下的瞬间,我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曲向川。透过车窗,我看着他,他手中的香烟还未燃尽,目光却聚集到了我的方向。他的目光里,是期待,是不安,我怎么可能看不懂。

      我下车站稳,左手在口袋里冷汗连连,颤抖不止。我猜他是特意出来迎我的吧,他肯定是从窗外关注着每一辆路过他们前的车,哪怕有车稍作停留,他都会立刻跑出来查看。他黑色的毛衣上有零星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和发上,我和他的距离这么近,而我脚下的步子像是凝固了一般无法向前。

      我的泪水是止不住的往下掉,如果说他不在门口等我,我或许还可以用我的理智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可我,就是这样硬生生地辜负了一个等待了这么多年的人。他悉心辅导我,严格要求我,我真的好想成为他的骄傲,可是我终究没能做到。

      曲向川看着泪水涟涟的我,赶忙迎了上来,把我拥在了怀里,对我说:“没事的,我们回家说。”

      而我,却只能以贫乏的词汇一遍一遍重复着:“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对不起您。”

      曲向川曾经不断的告诉我们,就算将来觉得不走专业的路,也不要觉得对不起他,他希望我们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不要因为他而牵绊自己的决策。

      在我心里,他的云淡风轻,谈何容易?

      而我,却只能以贫乏的词汇一遍一遍重复着:“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对不起您。”

      曲向川曾经不断的告诉我们,就算将来不走专业的路,也不要觉得对不起他,他希望我们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不要因为他而牵绊自己的决策。

      在我心里,他的云淡风轻,谈何容易?

      这大概是我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以这么狼狈的状态走进曲向川的家门。

      曲向川家里熟悉的陈设,让我有一瞬间却觉得很陌生。我呆呆的站在门口,没有像往常一样随性的把书包丢在沙发上。我看着曲向川的背影,他走进厨房,端出了一杯温热的姜茶给我。

      其实有那么一刹那,我希望他甩给我一耳光,胜过这一杯姜茶。

      姜茶升腾的热气把脸上的每一处毛孔打开,也熏的我的眼睛有些泛红。就这样四目相视,一室静默。

      曲向川也不看我,默默喝了一口茶。半晌,他开口对我说:“跟我去书房吧。”

      我坐在沙发上,曲向川背靠在他宽大的书桌前面,说道:“没什么可失落的,输了就尽力去补救。”

      我点了点头,心里有些乱乱的。

      不过我还是要问你,比赛的时候出了什么状况。”曲向川凌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就好像我心里的那些拿来搪塞他的话,他可以感知到一般。

      过去的七年里,我从未想过费尽心思去骗他,然而这一次,是我唯一一次没有对他将出实情。

      第一页琶音那里手有点紧,后来就过分关注音准了,表现力上差了很多。”我确实讲出了比赛时的实情的一部分,而学校里的那一部分,被我刻意地隐去了。

      然后你就觉得对不起我,就觉得自己走不了专业了?”曲向川平静地回答。

      我点了点头,虽然我心里明白,对不起他是因为我个人的原因丢掉了这次机会。

      攸宁,你喜欢音乐么?”

      这个让我始料未及的问题,竟一瞬间像是一记软拳打在我胸口。我当然知道自己喜欢,可是这个世界上能有多少人幸运到可以从事着自己喜欢的事?即使我心中对班主任有着难以形容的恨意,但我知道她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如果我的成绩足够好,我的父母也不用站在她面前任她批判。

      这些,是音乐没有办法带给我的。

      可是,我心里很在乎。

      也许吧。”我苦笑着说。

      曲向川点了点头,“为什么坚持了这么多年?”

      老师,我想回家了。”

      曲向川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说下去。

      B市初冬的夜来得格外的快,我穿梭在周五晚高峰的人群中,第一次体会到了自己站在人生的岔路口时,竟是这般的难抉择。

      08。补救的方法

      曲向川已经很久没有踏入过这座校园的大门了,虽然挂着教授的头衔,却从没有在学校里教过理论基础课。

      他凭借着记忆,走过熟悉的路线,在一座白色的老式三层建筑前停下了脚步。曲向川内心很不情愿走进这座老式建筑,这里面的人,连带着里面的回忆,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道道刻痕,即使岁月匆匆仍是无法抚平。

      曲向川走到了第三层,上楼梯时遇到了三五个在校的学生,都对他充满憧憬般的不禁喊了一声“曲教授!”曲向川也随和的回以一个微笑,他现在的心情,如果不是出于礼貌他真的笑不出来。

      赵教授,是我,向川。”曲向川走到一扇门前,轻轻扣了门。

      进来吧。”赵教授向门外的曲向川说。

      赵教授示意进了门的曲向川坐在会客的沙发上,年逾花甲的赵教授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十分的亲切。这样的对比之下,倒是曲向川显得有些疏离。

      曲向川还未开口说明来意,赵教授先开启了话题。

      向川啊,你甚少来我这里闲坐。”话里听不出喜怒,曲向川也是一时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知道您校务繁忙,不敢冒昧打扰您。”曲向川淡淡一笑,客气的回了一句。

      不是真心话吧。”赵教授眉毛往上一挑,半开玩笑的调侃曲向川。

      曲向川也不介意,有点不自信的说:“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总往您这里跑算怎么回事。”

      是啊,你也是快要四十岁的人了,也到了该为自己徒弟操心的年纪喽。”赵教授显然已经明白了曲向川的来意,此时一针见血地点了出来。

      曲向川不算很意外,毕竟音乐学院直系的比赛,赵教授身为校务消息自然传的也不慢。

      您看…”曲向川有些为难。

      赵教授倒也不着急,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随手拿起一把钥匙拿在手里,比划着对曲向川说:“钥匙是个好东西,有了钥匙,你才能进你想进的门。”

      我今日来找您,自然已经是心里有了几分底。”曲向川毫不承让。

      是啊,如果不是为了你徒弟,你也不会主动登我的门。”赵教授依旧是一副温和的做派。

      攸宁是我一手带起来的,我不会让他就这么放弃的。”曲向川也没有什么顾忌。相比赵教授,曲向川处事,显得更有棱角,使他有别于赵教授的圆滑世故。

      向川,你说你这个性情,自命不凡。”赵教授无奈的摆了摆手。

      您直说吧。”曲向川心里也不是很想和这位大学时的导师接着口水下去。

      一把钥匙。”赵教授玩味的眼神对上曲向川冷冽的目光。

      我很佩服。”曲向川一字一顿道。

      您直说吧。”曲向川心里也不是很想和这位大学时的导师接着口水下去。

      一把钥匙。”赵教授玩味的眼神对上曲向川冷冽的目光。

      我很佩服。”曲向川一字一顿道。

      看在这么多年你在乐团为我赚了不少面子的份上,这是我给你的忠告,你最好不要成为顾攸宁未来的导师。”赵教授的一句话像一根尖锐的利刺生生扎进曲向川的心。

      我已经是你手中的一步棋了,还不够么?”曲向川甚至有些抓狂,“我不会再去争什么了,老师…”曲向川叫出这个名词的时候,心里满是酸涩,他接着说:“我们放过彼此,好不好?”

      赵教授面上有一瞬间的动容,却也仅仅只有一瞬间。

      向川,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之一,这些年你做的很好。”赵教授的脸色阴晴不定。

      我不争,我甚至可以答应你,等到攸宁考上音乐学院,我可以从国家乐团退下来回到市团。”曲向川的语气中有一种震慑人心的悲凉。

      赵教授紧缩的眉头微微舒展,他走过去拍了拍曲向川的肩:“想那么远做什么,攸宁是个好孩子,回去告诉他,叫他好好准备年后的市赛。要走专业的人了,不能一次输了就放弃自己的艺术生涯是不是。”

      曲向川眼中闪过一道光,他知道赵教授说的市赛,是指在来年三月份举办的针对非专业的比赛,如果有水平非常突出的选手,的确是会破格被音乐学院附中招收。只是这场比赛,所有的参赛者都需要一位来自音乐学院有招生资格的职工推荐。赵教授此言一出,想必是有意愿推荐攸宁的。

      当然,推荐只是保证能有参赛权,而至于会不会被破格录取,决定权就是在赵教授所指的那把钥匙上了。

      虽然在曲向川心里,这并不是上佳的选择,只可惜他将攸宁的专业之路想的太顺利,以至于他万万没有料到攸宁只取得了第五名。不过还好,还有机会。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只是今年的这个年,怕是过不安稳了。

      此时的攸宁正全身心的投入在化学课上,初三上学期的最后一章,氧化还原反应。顾攸宁看着化学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行行的反应方程式,大脑里也在做着飞速的分析着化合价变化。

      期末考试大家不要紧张,只是第一次模考,化学方面,课代表下课和我去领元旦假期作业。”伴随着下课铃声,顾攸宁听到化学老师叫自己。

      顾攸宁也不是第一次在课间被叫过去拿作业,可是这一次,他却觉得气氛莫名的有一些尴尬,就这样一路沉默着到了存放试卷的文案室。

      也许是还早的缘故,文案室里并没有其他人。顾攸宁就站在一旁默默的数试卷,并将数好的试卷整齐地对折。

      比赛的是最后怎么样了?”化学老师随口问着。

      顾攸宁手上的动作一滞,胸腔里的酸涩又在一瞬间浮了上来。

      还可以吧。”顾攸宁故作轻松道。

      行了,看你今天的上课状态就知道。”化学老师觉得顾攸宁的扯谎能力有待提升。

      我没比好。”顾攸宁话锋一转,坦坦荡荡地说了出来。

      化学老师却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淡淡的说:“其实以你现在的水平,文化课考音乐专业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你自己有点动摇了吧。”

      顾攸宁不置可否,但是这样的想法被化学老师轻而易举的点了出来,他还是下意识的想要否认。

      攸宁大概对曲向川为他所做的谋划一无所知,而曲向川也不会想到攸宁内心的动摇。不知不觉,两人之间像是相隔了一层薄纱,互相看不清彼此。

      一月一日零点,又是一个新年。

      攸宁坐在桌子前发了企鹅给雁绥,祝他新年快乐。

      他再一次的将草稿箱里的给曲向川的祝福邮件打开,除了一句老师新年快乐,不知道还要写一些什么。

      然后不约而同的,雁绥和攸宁都在新年快乐之后加上几乎相同的一句,曲向川看了气着笑骂道:“小崽子们。”

      那句话是:祝您在新的一年里,能够心有所属,早些找到师娘。

      曲向川拿给曲向音看的时候,曲向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选择和雁绥攸宁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希望曲向川早日心有所属。

      雁绥和攸宁都在元旦假期结束后迎来了传说中的区统考,不同的是,雁绥是高二分科分班的模考,而攸宁是中考的模考。

      相比起雁绥,升入高中之后成绩愈发的出色,攸宁的成绩也有了不小的起色。虽然,这两人的成绩都是建立在元旦之后再也没去曲向川家上过课的基础之上,当然不上课的背后所隐藏的原因自然是,新年以后就再也没碰过琴。

      曲向川也表示理解和支持,毕竟他已经知道这两个孩子在春节前都会待在自己家里,因为今年过年晚,所以放假之后到年前足足有近一个月的时间。所以曲向川就安心的放任自己的两个学生,静静的等着他们放假,再好好把欠下的练习补上。

      令曲向川没想到的是攸宁的态度,本以为他会执意换曲子,却不料他自己要求继续练习门德尔松,没有丝毫松动的余地。曲向川权当是攸宁自己和自己较劲,也就不多干涉,对他的水平还是信心满满。

      而就在刚刚放假之后没有多久,曲向川注意到了攸宁的变化。

      曲向川对雁绥练琴的态度的要求在这过去的一学期已经降到了最低,而他没有想到,假期到来时,攸宁在技术上远远比雁绥来得更加生疏。

      曲向川心里暗自压下去的怒火,终究还是在假期刚开始的时候爆发了。

      09。素心一片难着墨

      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师父知道。大概无论是哪行哪业,这句话都是适用的。

      顾攸宁心知肚明,自从上次比赛过后,自己的琴匣就像被打入了冷宫,到学期结束之前竟是再也没有碰过。

      当然,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每余光停留在琴匣上,他的内心就是一阵无法形容的刺痛。与其说因为比赛失利想要放弃,不如说攸宁一直没有想明白,比赛过后,应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去拿起琴。

      寒假时曲向川打电话叫他来住一段时间,他倒也是欣然接受,无论如何,曲向川是他的老师,顾攸宁对他的尊敬和崇拜,从来都没有减少哪怕一分一毫。

      顾攸宁不经意间瞥见窗外又开始淅淅沥沥的飘雪,思绪不由得一阵恍惚,班主任的冷嘲热讽和风雪交加中的一路狂奔交织在一起,让人无法自拔。以至于,曲向川敲门到进来,在他面前站定,他竟是浑然不知。

      咳。”曲向川清了清嗓子,看着目光呆滞看向窗外的顾攸宁,心里又心疼又生气。

      顾攸宁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七魂六魄在一瞬间归了位,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神色阴晴不定的曲向川,说不出一句话。

      是不是休息了几周把过去几年学的东西都混忘了。”曲向川不怒自威,吓得顾攸宁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黯然低下了头。

      我…”顾攸宁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曲向川走到窗下的转椅前坐下,不疾不徐地问道:“练琴不专心,自己说,怎么回事?”

      顾攸宁的手上直冒冷汗,下意识的把右手里的琴弓换到左手,然后使劲在裤子上擦了一把。他知道曲向川的规矩,心里还是有几分惧意,所以慢慢的挪到曲向川面前,不敢抬眼看他,只能盯着曲向川的鞋尖。顾攸宁默默的抬起右手,手掌向上,递到了曲向川面前,心跳乱乱的,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曲向川的戒尺就会重重落下。

      一阵衣服布料摩擦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顾攸宁感觉到什么东西落在了自己的手掌上,吓得他一激灵,但却没有如期而来的炸裂般的疼痛。随即,曲向川温暖而略有些粗糙手握住了顾攸宁的手,示意他把右手放下。

      这时,顾攸宁才敢抬起头看着面前的曲向川,再看看手里的一团金闪闪的东西。

      那是一块明治巧克力,每一次曲向音从日本回来都会带一些,攸宁虽然很喜欢这个味道,却也是知分寸,从来不敢主动拿。

      吃点甜的,省的每天见你都像条苦瓜。”曲向川看着眼眶红了的顾攸宁,接着故作严肃的说:“一码归一码,吃完了我们再算账,补充点体力,怕你一会儿受不住。”

      顾攸宁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他看着面前的巧克力,第一次觉得这东西有种令人难过的力量。

      曲向川看着自己的小徒弟把巧克力放进口中,水灵灵的目光直勾勾的看着自己,心里别提有多心疼,但是还是叹了口气,郑重其事的说:“攸宁,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我们还有别的机会。现在就说放弃,不是我曲向川的学生的风格。”

      攸宁似乎有些曲解了曲向川的意思,不假思索的反问了一句:“您觉得我只能去考附中么?”

      曲向川被这没来由的一句话问的很不舒服,什么叫只能去附中?好像有人求着你去附中一样。

      你觉得你能去哪儿。”曲向川这句看似疑问句的话,说得像是陈述句一样。

      我…”他刚想脱口而出,随便哪个一般的市重点我都够分,又把这后半句话生生的咽了回去。

      这一切,都落入了曲向川的炯炯目光中。

      你觉得你去附中是委屈了么?”曲向川收起了之前的和善,面沉如水。

      没有。”顾攸宁一愣。

      自从我收你做学生的第一天,你就告诉我你要做首席,你以为就你现在的水平就能高枕无忧随便到那个乐团都高枕无忧了么?”曲向川结尾一下子扬起了声调,一把把攸宁书桌上零散的谱子打翻在地。

      房间里,四目相视静默,只剩下纸张哗啦啦落下的声响。

      顾攸宁也倔强地回了一句:“我从没这么想过。”然后俯下身来,慢慢捡起地上散落的谱子,内心觉得很委屈。

      他觉得比赛输掉了,就像是断掉了自己通往专业之路的前途,他只能迫使自己去找回路。此时曲向川用这样的话来刺激他,顾攸宁觉得心如刀绞。

      曲向川想起之前在赵教授办公室里的对话,真的很想一掌掴在顾攸宁脸上。为了这一场小小比赛就要放弃自己,琴也不练了,梦想也动摇了。曲向川真的很想问问现在的顾攸宁,自己近十年辛辛苦苦就教出来这样一个一点耐挫力都没有的人。

      顾攸宁蹲在地上的腿有些麻了,索性赌气跪坐在地上慢慢捡,却还是忍住不看曲向川的眼睛。一边捡着地上的谱子,顾攸宁注意到了那些谱子上的标注,是曲向川的笔迹,突然之间,心里的委屈消了大半。

      曲向川看着顾攸宁浮躁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稍稍安了心。

      最后一页谱子拿了起来,顾攸宁把一摞纸在地上整理整齐,从地上站了起来,把谱子放在桌子上,平复了一下心情,迈过一步站在曲向川面前,声音有些单薄:“比赛之后我…没练过琴,想过要放弃,刚和您顶嘴。”

      顾攸宁把自己的双手平举,,目光里没有丝毫的躲闪:“老师,您罚我吧。”

      跪下。”曲向川面色平淡的说道。

      顾攸宁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来,双手却不敢就这样放下,还是保持着平举的状态。

      曲向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桌子上的几张乐谱拿起来,轻轻放在了顾攸宁的手里,转身打开了放在一边的电脑,调出一个音频文件。

      这段录音14分钟,我翻录了三次,自己听问题在谱子上做标记,听完了你就可以起来了,一处漏标10戒尺。”曲向川开始放录音之后,就从房间里走了出去,留下攸宁一个人默默的跪在原地。

      直到,熟悉的旋律传来。顾攸宁在钢琴伴奏响起的那一个瞬间就明白了,这份录音,是自己一个月之前的比赛现场录音,同时也明白了曲向川的苦心。

      比起责罚,让自己认识到自己的错处,在曲向川看来才是最重要的事情。顾攸宁集中注意力,仔细的听着每一个音符,每一段旋律。他跪在地上,双肘撑地,拿笔认真的做着标记。

      音准,节奏,表情记号…这一遍停下来,顾攸宁看着满篇的标注,说不出是什么心情。相比起平时的练习,比赛时候的表现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漏洞百出”。

      不敢想象曲向川听完这份录音是什么心情。”顾攸宁不由得后背一阵发冷,觉得曲向川忍住这么久没冲自己发火,着实辛苦。

      三遍过后,顾攸宁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错处,因为听的很专注,也没有注意到渐渐酸麻的膝盖,直到录音停止之后,他想起身去叫曲向川,却发现刚刚站起来一步,又险些跌倒在地上,只一个趔趄,就倒在了来人的怀里。

      慌什么?”曲向川出言责备道。其实四十几分钟里,曲向川就坐在离房门不远的沙发上,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差不多,就准备进房间了,却正好接住了差点摔在地上的攸宁。

      老师。”顾攸宁不好意思,赶紧手扶着膝盖站好,把乐谱递给曲向川。

      曲向川大概浏览了一下,问顾攸宁:“你觉得错了几处?”

      顾攸宁被这一问,有些难以启齿的低下了头。他知道曲向川问这个问题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自己错的地方比一个月上课加起来都多。

      二十七处。”曲向川拿出另一份自己标注的乐谱,目光里隐隐有几分失落。

      顾攸宁的心里愧疚感又增加了几分。

      曲向川接着说道:“你的标注共二十三处,其中一处标注错误,一共五十下。”说完,并不急着去取戒尺,反而看着顾攸宁的反应。

      顾攸宁心里不怕是假的,却不料曲向川又接着问了一句:“攸宁,我罚你,你服么?”

      攸宁点了点头,坚定的说道:“我认。”

      曲向川走到了桌子前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柄戒尺放在桌子上,对着顾攸宁说:“右手。”

      顾攸宁把手平举在曲向川面前,低下了头,看到曲向川认真标注过的谱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自己说每处标记都是什么错。”曲向川嘱咐道。

      顾攸宁点了点头,随即说道:“第一处,揉弦频率不一致,音质有瑕疵。”

      啪——”第一下戒尺落了下来,打在了攸宁的手心。很快,一道醒目的红色痕迹就显露了出来。曲向川用了八成的力气,打了一下攸宁的手就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第二处,把位没有换到位。”

      第三处,表情符号没有注意。”

      顾攸宁每说出一处错误,就要忍受几下曲向川的戒尺,直到二十几下戒尺打完,顾攸宁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右手一片冰冷,只有手心一阵灼热。

      当他数到第三十下的时候,曲向川把戒尺放下,对着顾攸宁说:“其余二十,暂且几下,如果这一周不能恢复到比赛前的水平,翻倍。”曲向川冷着脸说道,其实心里已经满满都是心疼。

      顾攸宁淡淡的嗯了一声,他的背后已经大汗淋漓。

      记住,努力不一定会有结果,但放弃一定会失败。”曲向川拿出清凉的药膏涂在顾攸宁红肿的右手上。

      少年的心弦像是被什么轻轻扣动了,他的右手不经意间抖了一下,曲向川的药膏涂到了偏处。

      疼?”曲向川温和地问道。

      顾攸宁皱眉,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那就记住,你也大了,别让我动戒尺。”曲向川的话,就这样深深地印在了顾攸宁的心里。

      曲向川这三十杀威棒打得顾攸宁心中断不敢有丝毫杂念,一切又仿佛回到了那场如同梦魇般的比赛之前,他还是那个在练琴上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和生疏的少年,站在他旁边的,也还是那个严厉却又将他视作掌上宝的曲向川。

      然而顾攸宁心里却明白,自己接近两个月没碰过琴,左手按弦的机械记忆早已经还给了曲向川大半,当然他还有件事未曾对曲向川提及。

      若是提了,只怕那翻倍的戒尺不用等一周之后,现在就能落在他手心。

      这天夜里,攸宁正趴在床上气鼓鼓的拖着脸看着对面柜子上放着的琴匣,心里有些泄气。他心想,与其等一周翻倍,还不如现在就去找曲向川,让他把剩下的而是戒尺赏了算了,他现在才觉得,自己欠下的这接近两个月的债,一周内想要还清,除非自己的手不想要了。他看着左手五指指尖上除了拇指以外都有的白色水泡,身上浮出了一层鸡皮疙瘩。一段时间疏于练习,手指上曾经留下的茧子变薄,突然加强练习强度就会出现这样的状况。顾攸宁试着用指尖在床头上轻轻按了一下,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明天就是曲向川规定的一周的最后期限,顾攸宁原本内心愁苦无法入眠,现在想开了,大不了就是四十戒尺,加上近一周确实很疲惫,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凌晨两点钟左右,一阵突如其来的脚步声从攸宁的房门外由远及近,脚步越来越快,却并没有很大动静,显然是有人故意放轻了脚步,但因为有急事一般,所以步伐频率很快。

      攸宁从床上爬起来,出门查看,就看到了黑暗中雁绥的一张有些惊慌的面容。

      嘘——”雁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面上带着说不清的严肃。

      师兄?这么晚?”攸宁不知道是没睡醒还是怎样,被雁绥搞得一头雾水。

      雁绥把攸宁拉进房间,然后转身关上了房门,对攸宁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要出去一下,你就当没看见过我。”

      攸宁一脸不知所云的点了点头,然后挠了挠头,继续回床上睡觉去了。第二次醒来时,是被曲向川的一声怒吼吵醒的。他猛然睁开眼,看了看窗外稍稍有些光亮的天,起身睡眼惺忪的开启了房门,然后就看到了抚着胸口慢慢坐在沙发上的曲向川。

      攸宁像是被破了一碰冷水一般,一下子就清醒了。他一个箭步迈了过去,扶住了曲向川的手,让他搭在自己肩上,让他慢慢半躺在沙发上,随即转身回曲向川的房间拿药,却被曲向川拉住了。

      给…给我倒杯水。”曲向川仍然有些气息不匀。

      攸宁从厨房端来了杯稍带温热的水,举着杯子让曲向川喝下。半晌,曲向川胸中的起伏才渐渐平缓下来。

      走。”曲向川对着攸宁说道。

      嗯?”攸宁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天还没亮,要去哪里?

      去趟派出所。”曲向川拿起自己的外套,对着愣在原地有点难以接受的顾攸宁说道。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

      顾攸宁回神,匆匆拿起外衣,随着曲向川出门去了。

      正月里的天干燥而寒冷,渗入骨缝中,不禁觉得寒意十足。

      曲向川和顾攸宁驱车前往派出所,途中,曲向川的面色凝重,没有对攸宁再多说一句话。而攸宁,恍惚间想起了凌晨雁绥出门的时候,下意识心虚的看了一眼驾驶座前的曲向川。

      老师,我们这是…出了什么事么?”攸宁试探的问道。

      见了面问你师兄,别问我。”曲向川的语气里难掩怒气。

      顾攸宁只得噤了声,心怀鬼胎的向窗外看去。

      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没睡好啊?”曲向川突然向毫无防备的顾攸宁发问。

      啊?半夜起了一次就没睡安稳。”顾攸宁一句话最后安稳两个字还没说完,就想一巴掌抽自己脸上,他内心祈祷曲向川不要追问下去。

      但是,他就听曲向川接着说道:“你帮他帮上瘾了是吧。”

      顾攸宁后背一阵发冷,一时不知道怎么回话。只见曲向川娴熟的把车停进车位,派出所三个字映入了顾攸宁的眼帘,他的面色也显得十分凝重,随着曲向川一前一后走进了派出所的大门。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去那种地方兼职,我的话你听进去过么?”

      远处传来高声调的吵骂声,顾攸宁心里愈发的疑惑,这声音,明显就是徐崇兴啊。他看着目不斜视的曲向川,心想他或许早就知道了。

      徐师父,不是月溪的错。”

      当曲向川和攸宁来到这间办公室的门口时,正巧听到雁绥这样说道。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雁绥的左脸上,打得他向后踉跄了好几大步,最后斜倒在派出所办公室的沙发扶手上。

      雁绥的目光里,两个熟悉的脚步,一前一后向他走来。

      曲向川不是没有看到徐崇兴用了几乎全力的一记耳光,但是他的目光还是那样漠然,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

      攸宁几乎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一句:“师兄,你…你没事吧。”说着,就要上去扶雁绥。

      给我站住。”进了办公室就一言不发的曲向川突然对攸宁开口道。

      徐崇兴因为曲向川这一句话才意识到了他的存在,方才情急之下动手打了雁绥,他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是自己的好友的学生,自己就这样当着他的面动手,着实有些不妥。

      抱歉,刚才一时情急。”徐崇兴向曲向川表达着歉意。

      没事,正好让他清醒一下,问问自己到底是谁。”曲向川冷冽的目光看向半扶在沙发上的雁绥,一字一顿的说道。

      老…师…”雁绥不知所措道。

      如果你徐师父晚来一步,你就准备和街头打架斗殴的混子一起血溅当场么?”曲向川的话里没有丝毫余地,他吸了一口气,继续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说道:“我竟不知道,我的学生有这么大能耐。”

      雁绥理亏,低头默不作声,亦不敢抬头看曲向川。左脸上的那一记耳光依旧火辣辣的疼,打得雁绥觉得现在的自己很陌生,酒吧凌晨斗殴,看起来荒谬的不可理喻的事,自己居然真的做的出来。

      这时,派出所的同志拿着相关的文件进来,看到责任双方的监护人都到了,开始了例行训话。有位看起来稍稍年长些的警官在训话结束后语重心长的对着雁绥说:“小伙子,以后做事长点心。”

      走出派出所时,徐崇兴和曲向川分别向左右走去,雁绥和攸宁跟着曲向川,程月溪跟在徐崇兴的身后,目光仍旧时不时的落在雁绥落寞的背影。她皱了皱眉,却还是转身,随着徐崇兴,和雁绥一左一右,渐行渐远。

      清晨的阳光略带暖意,却仍是觉得寒冷,尤其是冷到了心里。

      程月溪坐进徐崇兴的车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气氛一度十分尴尬。而徐崇兴将发动机启动后,并为着急着开出,他手握方向盘面向程月溪。

      我告诉你,雁绥也算我半个学生,你再这样不识轻重,就不要怪我棒打鸳鸯。”

      程月溪的脸色有些苍白,他很少见到徐崇兴这样充满肃杀的面容,她有些害怕,下意识的唤了一句:“师父。”

      却没有换来徐崇兴的回答。

      半晌,随着汽车的发动,徐崇兴低沉的声音回荡在程月溪的耳畔。

      我徐崇兴的学生,不该自甘堕落。”

      呵呵,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下作的形象么?”程月溪心头一阵钝痛,她倔强的看向窗外难得一见的冬日里的暖阳,心里却筑起了一道冰墙。

      她很想将手掌贴到车窗上去感受阳光的温度,可惜那种温热对于她而言,从来都是一种奢侈。

      下车吧。”徐崇兴把车停稳,随口说道。

      程月溪看着映入眼帘的这栋熟悉的高楼,密密麻麻像是鸽子笼一般。

      谢谢。”程月溪对着徐崇兴客气道,说完便要拉开车门。

      等一下,”徐崇兴伸手从副驾驶座前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联系电话:“团里人的孩子,需要一个钢琴陪练,一小时给你80块钱。”

      程月溪纤细却骨节分明的双手颤抖着接过写着电话的纸条,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她知道,徐崇兴已经做到了最大的让步。原本一节课开价近一千元的钢琴课,徐崇兴只收她80块钱,而现在,徐崇兴甚至连这80块钱也不收了。

      说到底,她和徐崇兴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师徒,徐崇兴在她初二参加全国比赛的时候相中了取得二等奖的她。在徐崇兴的眼里,那场比赛,她生涩的举止,有浓重模仿痕迹的演奏,甚至力度有些不协调的左右手,明明在人群中该是个不起眼的孩子,却用那双透着狠劲的眼眸,打动了徐崇兴。

      相比起曲向川,徐崇兴和自己学生的生活隔得很开,他把自己的立场永远摆在最合适的位置,所以即使他的学生来来去去,或成就辉煌,或泯然众人,他始终都巧妙地维持着这样的距离。

      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义务,也没有这个勇气,去替他的学生谋得一份前程,所以在一开始,他就选择疏离。

      另一边,曲向川一行人回到家里时,曲向音就心神不定的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到曲向川等人进门,再看到雁绥,她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你可把向川急坏了。”曲向音走到雁绥面前,略带责备的说。

      雁绥不好意思的把左脸稍稍侧了过去,不愿让曲向音看出什么。

      看到雁绥没事,又看到曲向川的一张冰块脸,她也不好在干涉什么,默默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毕竟是曲向川师徒之间的事,雁绥和攸宁也渐渐长大了,她总不能一直袒护下去。

      你和我上楼。”曲向川冷冷的吩咐道。

      雁绥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心想今天这顿责罚,怕是怎么逃也逃不掉了吧。上楼的时候,雁绥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迈不动步子,险些被一级台阶绊倒。

      书房里,曲向川坐在书桌前,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雁绥,都说喜欢运动的男孩子长得高,看着身高已经超过自己半头的雁绥,他其实不愿意动那把戒尺的。

      如果雁绥现在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他早就一把拎过来褪了裤子按在琴凳上打了。可是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十七岁的即将成人的少年。他知道,雁绥的成长经历里少有挫折,他在学业上的优秀,运动方面的热忱,让他收获了太多的赞扬和荣耀。却同样的,让他比同龄人多了些轻狂和冲动,甚至在恋爱方面,曲向川不是不能理解他的选择。

      因为他的人生经历太简单,没有大的波澜,所以他对像程月溪这样有独立想法又有故事的女生有着莫名的好奇感。看着现在因为恋爱而迷失自己的雁绥,曲向川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记忆里那次师父的藤条发的极重,如雨般落在他的臀腿上,罚得他一周出不了门。从此之后,所有来自她的来信都被师父扣下,后来,也就再无她的音讯。他也曾高声谩骂自己的师父无情无义铁石心肠,却在他离开后才渐渐懂得,有些事只有历经岁月才看得透。

      听过巴赫赋格么?”曲向川自觉打骂不是上佳之策,随口问着。他走到暑假前,抽出一本有些陈旧了的书,拿到雁绥面前。

      啊?哦,大概知道。”雁绥一脸疑惑不解。

      一知半解就是不知道。”曲向川毫不留情地批评道。随即,他从桌子上拿出一叠稿纸和一支黑色水笔,连带着那本书一起递给雁绥。

      跪下。”他这样吩咐道。

      雁绥不敢违抗,双膝重重地触地。

      曲向川把书和稿纸平摊在雁绥面前的地板上,接着说道:“不会就跪着抄。”

      雁绥暗自叫苦不迭,这么密密麻麻的一本书,要跪着抄到什么时候?

      正当他腹诽曲向川真狠心的时候,又听到如同一记重拳一般打在心口的话:“用你学到的,把这首曲子的赏析写完给我。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你就可以起来了,不用等我。”

      曲向川丝毫不担心雁绥会偷懒坐到书桌前去写,毕竟他的目的就是让雁绥静心。况且,若是写不出让他满意的作品赏析,那悬在雁绥头上的一顿戒尺还是会一记不少的赏下来的。

      雁绥看着曲向川递过来的另一本书,一眼望去像是琴谱的手稿,只见左上角赫然写着:Chaconne。他原本还抱着侥幸心理,现在看到赏析的曲目,他觉得自己可以从现在跪到明天早上了。

      我可以用您的电脑么?”雁绥倒也不慌,顺势询问道。

      书房里的东西,随你。”曲向川毫不犹豫地回答。

      正在这时,一阵手机的震动从雁绥的裤子口袋里传了出来。雁绥既想去看,又因为顾忌着曲向川如快刀般凌厉的眼神不敢去看。

      曲向川有点想笑,却故作正经的看了看手表,补充了一句:“晚饭前,写不完就等着吃板子吧。”

      雁绥的脸彻底垮了下来,他一刻都不敢耽误,立即开始阅读面前的书。

      曲向川在临走出书房前,用似有若无的音量对着雁绥说:“你知道么,曾经我也像你这般奋不顾身的喜欢过一个人。”

      在这寂静无声的书房里,曲向川的声音在雁绥的耳畔被放大了无数倍的音量。他很想问一句那后来呢,可是他也明白,后来发生了什么也许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并没有在一起。

      恋爱要理性,曲向川想说的道理,他不是不懂。

      而从书房里出来的曲向川,没有忘记和攸宁的约定,今天就是他审查的期限。

      攸宁看到曲向川一脸云淡风轻的走进自己的房间,心里七上八下。他在犹豫自己是直接坦白没有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呢,还是闭口不谈等着曲向川定夺。

      “G大调八度音阶。”曲向川完全没有留给攸宁过多的思考时间。

      攸宁只得硬着头皮开始拉音阶,因为指尖水泡的缘故,攸宁觉得在琴弦上变换把位的手指仿佛在刀尖上滑动,一阵阵的刺痛传来,无比的真实。

      曲向川早已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攸宁有多久没练琴他一听便心知肚明,这一周恢复训练到了什么程度他一样也是清楚明了。

      停。”攸宁听到曲向川说着一个字的时候简直如蒙大赦。

      两个月电脑游戏玩的怎么样,值得么?”曲向川连这一条都猜到了。

      我…”攸宁本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也交代了,现在干脆破罐子破摔,但凭曲向川处置了。

      曲向川看着默许的攸宁,叹了口气道:“一个个的都不让我省心。”

      他示意攸宁放下琴,递给他一副看起来有些特别的手套。曲向川帮顾攸宁把手套戴上,每一根手指上都有一根松紧带连接到手心,需要些力气才能把五指张开。

      每天左右手各100次,恢复手指上的力道。”曲向川吩咐道。

      攸宁听了,头点地像拨浪鼓一样,心说曲向川没提戒尺,那就什么都好说。说真的,他最怕的还是曲向川的戒尺。

      很多年以后,顾攸宁又一次拿起琴时,那种久违的生疏感让他不知不觉地想到了曲向川,不怒自威的曲向川。他最初的恢复练习中的一项就是这样简单的机械性拉伸,只不过身侧再也没有曲向川的气息,亦看不到窗外零星的飞雪。四周密闭的琴房里只有一架黑漆的斯坦威钢琴,只有他独自一人奔赴前方,除此之外只剩下一室静默,和不知不觉就陷入的回忆的漩涡。

      10。冰山?火山?

      雁绥在书房里奋笔疾书,到后来因为要用电脑查找音频资料,索性从地上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一屁股几乎是跌坐在椅子上的。

      巴赫的恰空舞曲,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中的一颗耀眼的明珠。同为巴赫所创作的赋格音乐,小提琴本为单声道乐器,以和弦演绎出高低两个声部,因作曲时参考了管风琴,所以和弦以及单音旋律皆需要无比精确的音准,可见对技术上的要求之高。

      雁绥对这首曲子倒是颇为熟悉,就他听过的所有版本里,他依旧最喜欢亚瑟·格罗米欧(Arthur Grumiaux)的版本。他不否认雅沙·海菲兹(JaschaHeifetz)的演奏中流露出的天才的冷傲,伊扎克·帕尔曼(Itzak Perlman)的强烈的感染力,或是希拉里·哈恩(Hilary Hahn)的独特的女性的冷艳。相比之下,他更喜欢格罗米欧的演奏中那种不疾不徐,浑然天成的高贵。即便喜爱格罗米欧的演奏被世人多认为是初尝巴赫的演奏者的通病,但是雁绥听了数年的巴赫无小,却依旧割舍不下这一份初心。

      他迅速的在谱子上写下密密麻麻的标注,全然忘却了曲向川的那句“写不完不许起来。”的忠告,知道曲向川走进书房,他还保持着舒服的盘坐在椅子上的姿势。

      曲向川推门而入时,雁绥一惊,差点从转椅上翻下去。

      曲向川看着惊慌失措的雁绥,不觉得有些想笑,顺便调侃道:“你倒是很舒服嘛。”

      雁绥尴尬的从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连忙岔开话题,指了指面前自己字迹工整的稿纸和满篇标记的谱子。

      曲向川根本就不在意他是跪着的还是坐着的,或者是躺着的也无所谓。如果他的学生真的是硬生生的跪着撑过了五六个小时,他可能才真的要反省自己是怎么教的学生,这般迂腐不通了。他顺手拿过琴谱,又快速扫过曲目赏析,字里行间,透着他当年的风格。

      曲向川除了欣慰,却同样有一丝忧虑。

      雁绥不同于攸宁,自我意识强烈,一般不会受到外人的干扰。就像上次的贝多芬浪漫曲,其实曲向川一开始向他推荐的是帕尔曼的版本,而他却自己摸索了一晚上,最终选定了一个不算很知名的新时代小提琴家雷诺德·卡普松(Renaud Capu?on)的版本。

      为什么喜欢格罗米欧的版本?”曲向川发问。

      额…因为他的表演显得十分庄重高贵。”雁绥一脸的莫名其妙。

      为什么你认为这首曲子应该是庄重高贵的?”曲向川追问道。

      因为是巴赫啊。”雁绥被曲向川问的摸不着方向。

      巴赫的音乐是世界公认的完美精准的代表,既然所有人提起巴赫几乎都会联想到庄重高贵,为什么你又能听到这么多风格不同的表演?”曲向川这样一问,倒是把雁绥问住了。

      因为…”雁绥迟疑了一下,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想要脱口而出的答案,并没有任何说服力。

      因为我曾经的音乐会上就是这样的演奏手法。”曲向川挑破了雁绥内心的想法。

      雁绥心里有种不知名的迷茫,从小到大,他一直以曲向川作为偶像,学什么曲子必会先问曲向川表现手法是什么样子的。这种习惯在不知不觉之间在他的心里构建了一个名为曲向川的阴影,他站在这样的阴影背后,就好像是一叶障目,自己对于音乐的理解与思考在不知不觉之间变成了反复回答着“如果是曲向川,会怎样回答。”这样的问题。

      雁绥抬头看着曲向川,随即点了点头。

      记住,你就是你,我比不上海菲兹大师,你也不是弗里德曼,不用活在我的阴影里。”曲向川拍了拍雁绥的肩,默默鼓励着。

      嗯,我知道了。”雁绥心中有数,有点期待着放手去创造属于他自己的巴赫恰空舞曲。

      正在他浮想联翩时,曲向川的话就像是当头的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说吧,你晚上私出家门算怎么回事?”

      雁绥收起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低头一言不发。

      不想说?”曲向川靠在书桌边上,倒也不着急。

      你徐师父早就知道。”曲向川又补充道。

      果然。”雁绥觉得自己当初想着瞒过两位老师的想法简直是蠢不可及。

      雁绥,你父母公事出国前留给你的钱,不是让你挥霍的。”曲向川拿出自己作为师长的架势,对着雁绥严肃地说道。

      雁绥沉默了一下,缓缓开口道:“月溪说有几个混子买她陪酒,我知道她不想陪,不然也不会给我打这个电话。”

      所以你就开始跟一群混子叫价,看这一杯酒多少钱?”曲向川简直觉得这种事从知分寸的雁绥口中说出来荒唐至极。

      雁绥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最后叫到多少钱?”

      大概3000多吧,他们就骂了句脏话,掀桌子了。”雁绥不太想回忆这其中的关节。

      你赚过多少钱?”曲向川问。

      雁绥哑口无言。

      你觉得,你这样拿钱买威风,仗着运动的底子就敢拎起酒瓶准备和人对着干很潇洒很光荣么?”曲向川讥讽道。

      我,一时冲动。”雁绥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行事毫无章法。

      我本和你徐师父是一样的态度,不干涉你们的个人私事。但是我现在告诉你,你和程月溪,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曲向川的态度很是坚决。

      老师?”雁绥有点不确定。

      我不会再说第二次,至于听进去了多少,我不勉强你。”曲向川毕竟是过来人,知道年少气盛的爱情最难舍难分,也最容易对长辈产生逆反。

      您放心,我…不会再失分寸了。”雁绥只字不提程月溪,反而是一种维护,倒叫曲向川听起来有几分不快,但他不想因为这件事和自己的学生产生隔阂,日久见人心,以雁绥的为人,他看透不过是迟早的事。

      雁绥,你大了我尽量不想罚你。”曲向川的目光看向书桌旁的琴凳。原本曲向川的书房里是有架三角钢琴的,后来他嫌不方便,索性搬到了自己的卧室,方便校对音准和即兴创作,而这把琴凳却留在了书房。

      雁绥脊背一阵发冷,不由得一阵腿软。

      我这次,也是替你父母罚你任性妄为。”曲向川字字直击雁绥的心里。他有些害怕的向着那把琴凳靠过去,内心恨不得时间就此凝固。记忆里,小时候有次和别的孩子打架,下意识把背上的琴匣掷了出去,回来后曲向川的戒尺像是要把他拍扁在琴凳上。后来因为自己实在对视唱练耳没有丝毫兴趣,考级前还是曲向川问什么都答不上来,就直接被他按在琴凳上一顿好抽。记忆里,那个陪伴自己成长的人,七载春秋仍旧未改。

      老师…”雁绥走到琴凳前,忍不住想要为自己求饶,却终究没能鼓起勇气开口。雁绥就是这样的性格,年幼时性格桀骜不服管,不知不觉中对曲向川颇为敬服,从此有错必罚,没有违逆。

      他将长裤褪到膝弯,整个人趴在了琴凳上,感受到了来自那把戒尺的冰冷。

      啪——”

      雁绥疼的想把身体蜷缩起来,原来记忆里的那柄戒尺的力道竟是这样的狠戾。

      啪啪啪——”

      雁绥额头上的冷汗顺颊而下,少年不呼喊也不躲闪,忍受着这要把他生生劈成两半的力道。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大概就是这样的一种感受吧。即便后来他没有走上专业的道路,对曲向川始终如一敬他为师长,称他一句老师。

      曲向川的戒尺打了足足四十下方才停下,这期间雁绥紧咬着下唇,生怕发出声响。曲向川看着雁绥身后斑驳的一片,叹了口气,说:“罚得重了些,我去给你拿点药。”

      雁绥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真的是疼的连答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身后火辣辣的一片,刚想用手去触碰,却被曲向川呵斥:“手放回去。”

      曲向川打开房门,看到楼下正巧去厨房倒水的攸宁,没好气道:“你不是喜欢帮他么,去帮他上药吧,要是伤口发炎了我拿你是问。”

      攸宁一阵腹诽,心说:“我怎么躺着也中枪。”

      曲向川也是无奈,这两个学生,合起伙来企图蒙骗他的次数还少么?每次问一个,另一个就是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他不得不感慨,学生太难教。

      攸宁走进书房看到趴在琴凳上的雁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记忆里,这样的场景在儿时屡见不鲜,随着年纪的增长,曲向川动手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他忽然想起几天前本与好友约好了一起去看电影,结果前一天晚上收到短信说去不了了,一首协奏曲谱子背串了行被自己师父打得下不来床之类的。可他的好友并没有师兄弟,不知道每次师父赏下来的责罚,都是谁替他上的药。

      怎么,有心事?”雁绥的声音有些虚弱。

      不是,想起骏彦了。”攸宁回答。

      老师和‘楚炮筒’比…真的是太仁慈了。”雁绥仿佛深有体会一般。

      前几天约他看电影,后来说被打得下不来床了就没去,我还以为他开玩笑。”攸宁虽然不是第一次听骏彦用这样的比喻形容自己的处境,但他还真的难以想象,骏彦口中那个说起来就滔滔不绝一脸向往的师父,究竟是怎么对他的。

      你又不是没见过,上次我比砸了那次,你赢了一等奖。‘楚炮筒’下场就给了骏彦一耳光,一个踉跄直接坐在了地上。”雁绥把这番场景形容得无比真实,令攸宁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你还是少往骏彦那里去吧,‘楚炮筒’见到你我估计就气不打一出来。”雁绥补充道。

      攸宁认真的思考着,随即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同时也为骏彦在心里默默点了根蜡烛。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上次市赛之后,攸宁就对“比赛”从心底有些抵触。所以当曲向川问他和雁绥要不要报名考特长生的时候,攸宁的第一反应是拒绝的。雁绥自然是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毕竟以他们的水平,特长生的考试过关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攸宁还是在曲向川冷峻的目光相逼下硬着头皮答应了。

      但是,曲向川和雁绥在选取这件事情上出现了分歧。曲向川主张雁绥选择恰空舞曲,而雁绥却执着于选择布鲁赫的协奏曲,这样的选择,让曲向川不禁蹙眉。但曲向川随即觉得可能是自己想的太多,毕竟布鲁赫首先是一首难度相当之高的小提琴协奏曲,其次才是需要一名实力相当的钢琴伴奏。但是无论如何,曲向川为自己的学生第一时间还在想着女友还是有些不满,他轻哼了声,并不接话。

      老师,给我们一次机会。”雁绥趁热打铁,一定要曲向川一个肯定的回答。

      曲向川略有些失望的看着自己的学生,站在一边的攸宁也想提醒自己的师兄,不要以这样的态度和老师讲话。

      曲向川舒了一口气,还是听不出悲喜的回答道:“这是你的比赛,你自己做主。”

      雁绥看到曲向川语气上的松动,双眼放光一般,谢自还没出口,就听曲向川补充道:“恰空舞曲也不能搁下,达不到要求你自己看着办。”

      房间里的气氛显得有些微妙,曲向川的愠怒,雁绥的逆反,有股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与此同时,同雁绥一般也要参加特长生考试的另外一对师徒也正在冷战。

      随着B市的城市发展,地铁线在近几年几乎遍布了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因为临近年下的关系,地铁上的人稀稀疏疏并没有早晚高峰时的拥挤。

      少年带着耳机,手里喝着一杯豆浆,一边拿手机翻看着朋友圈。背上背着的琴匣有些轻微的晃动,他看着地铁窗外有些阴沉的天,不由得打了个哈欠。

      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条来自雁绥的朋友圈上,嘴角微微上扬,轻轻骂了一句:“日狗了,又虐狗。”

      点击照片看大图,雁绥和程月溪一起喝着一杯盆栽奶茶,四十五度角仰望窗外。

      这时,地铁缓缓地停靠进站台,这个熟悉的站台,从无到有,也牵动着他和另一个人的情谊。

      叮零零——”熟悉的一阵手机铃声,少年停下了耳机里传来的音乐,看着来电显示:师父,少年停顿了一下,接听了电话。

      你到了吧,也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传来。

      嗯师父我刚到。”

      老规矩,帮我带份早饭。”中年男子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慵懒。

      知道。”少年沉闷的回答。

      少年来到师父门口的时候,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中年男子看着面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迷茫的表情,顺手想拍一下少年的头,却不料少年抢先一步将早餐递了过去,让中年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转而亲昵地摸了摸少年的头发,将他揽过来进了房门。

      少年的神情还是有些别扭,将肩上的琴匣卸了下来。

      中年男子看着目光里有些躲闪的少年,没好气的朝他屁股上随手拍了一下:“你个小兔崽子,还跟我这儿闹别扭,我打你打错了么,你自己说。”

      少年吃痛,自己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想选《梁祝》怎么了。”

      还怎么了,你说怎么了?”中年男子冷不丁拍了一下桌子,声调扬高了几分。“你忘了你9级是怎么过得了么?沈骏彦,是不是我给你个好脸你就能上天?”

      少年只得噤了声,却仍是在过了一会儿后忍不住和自己师父唱反调:“雁绥他们都选协奏曲,凭什么我就要选恰空舞曲,反正我没错。”

      中年男子听了立刻火冒三丈,从桌子后面绕到了桌子前面,抄起桌子上的一本杂志卷起来就想往少年身上抽去,一边叫骂着:“我说你翅膀硬了?三天不打你,你浑身不得劲儿是吧。”

      沈骏彦一看大事不妙,在屋子里到处躲闪着。身后的叫骂声依旧不断:“你可以啊,现在还敢躲了。你给我站住,听见没有?”

      谁站着谁才真是傻了。”少年腹诽道。

      正在师徒两人你追我赶热火朝天的时候,房门一阵钥匙转动的声音,从门外走进来一位与中年男子年纪相仿的女子,浅灰色的羽绒服带着翻毛领子,穿在她身上有一种别样的气质。

      大清早就看你欺负孩子,没正形的。”女子嗔怪道。她的声音细腻温柔,别有一番韵味,嗓音纯净,像是受过专门训练一般,言语间抑扬顿挫,皆有大家风范。

      沈骏彦从女子的手中接过几个塑料袋,恭敬的叫了一声:“师母。”

      沈骏彦的师父名为楚莅峰,是B市市立乐团的第二小提琴首席,没有什么过人的家世背景,亦没有在乐届声名鹊起过。他的事业是十年如一日的平淡,天才这个词,从来和他就没扯上过什么关系。他也是少有的市立乐团里非B市音乐学院毕业的成员,当年从S市音乐学院毕业后,凭借着出色但谈不上光彩夺目的成绩,他毫无疑问的只能选择留在了S市市立乐团。相比之下,他的妻子,女中音歌唱家高翾,至少从艺术造诣上乍看上去比他高了不止一个台阶。高翾的家乡在B市,却因父母工作关系在S市音乐学院读了大学,后公费被派往德国攻读硕士学位,之后却没有在舞台上停留太久,转而回到S市音乐学院任教。本身女中音就不是人丁兴旺的专业,而B市音乐学院却能让高翾这样的人才甘心留校任教,也是下了一番功夫。

      其中的一项,就是楚莅峰的工作调动。

      虽然很多人为高翾做出的放弃感到一阵唏嘘,但是楚莅峰和高翾八年婚姻举案齐眉,她自己觉得很是值得。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今年刚满5岁的可爱的儿子,虽被乐届奉为未来的可塑之才,可夫妻两个人都表示顺其自然,如果孩子喜欢他们自然是支持的。言下之意不过是,现在说是可塑之才未免为时尚早罢了。

      他都多大了,你还这么惯着他。”楚莅峰指着站在一旁像根木桩似的沈骏彦,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骏彦又不是不懂事,你好好和他讲话。”高翾皱了皱眉,一边扶着骏彦的肩膀。

      你自己问他,简直要气死我。”楚莅峰炮筒子的脾气又上来了,接着说道:“沈骏彦,你自己说,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沈骏彦一脸的惊慌失措,小声嘀咕道:“我没有。”

      大声点。”

      沈骏彦突然拔高了声音:“我没有。”声音里带了些哭腔。

      高翾轻轻拍了拍骏彦的后背,温和的嗓音在他的耳畔回响:“骏彦,你也好好和你师父说话。”

      你看看这个兔崽子,你要是不好好练《梁祝》,我就抽你。”楚莅峰话里有话,令沈骏彦眼里放了光。

      师父,你说的,你同意了。”沈骏彦立刻来了精神。

      真的,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闹心的。”楚莅峰手指着沈骏彦,一脸的无可奈何,却拿他没办法。

      这时高翾也笑了笑,顺手推了一把沈骏彦,说道:“好了,和你师父上课去吧,中午给你做好吃的。”

      吃,吃什么吃?他练不好不许给他饭吃。”楚莅峰故意冷了脸,转身向书房走去。

      沈骏彦将手里的几个塑料袋顺手提到了厨房的灶台上,转身回去准备开始上课。

      楚莅峰手里一根藤条不离手,在沈骏彦眼里这就是颗定时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爆了。但是这么多年下来,他好像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楚莅峰,虽为严师,却一点一滴透着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

      愣什么,自己调琴热身,等着我给你调啊。”楚莅峰敲敲谱架,提醒沈骏彦别再走神了。

      哦。”沈骏彦这才进入了状态,一边自己练着练习曲,一边看着在书柜里找来找去的楚莅峰。

      啪——”楚莅峰回身就是一藤条打在骏彦的右侧大腿上。

      沈骏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阵刺痛惊了一下,左手一抖,手指从指板上滑了下来。

      走什么神啊,我给你找谱子呢。”楚莅峰一边说着,一边从书架上层的角落里抽出一本《梁祝》(小提琴独奏谱),下一秒摆在了沈骏彦的谱架上。

      告诉你,练这首曲子有你受的,别给我掉眼泪。”楚莅峰说道。

      沈骏彦把心里的很多话咽了回去,突然双眸润湿的看着楚莅峰道:“师父,谢谢您。”他不是不知道,选这么广为人知的曲子参加特长生的选拔是非常不划算的,但他还是想通过这次机会展示这首曲子,也算是一种成全。

      三年前因为紧张,在考九级的时候突然忘记了谱子不得不中止演奏,最后评委看在他整体上还算出色的技术给了勉强通过。寒冬腊月,刚出考场,就被楚莅峰迎面而来一记火辣辣的耳光。

      别谢我,我不想你上场去给我丢人。”楚莅峰赶紧撇清自己,倒显得越描越黑。

      沈骏彦瞒过楚莅峰不少荒唐事,比如有次上课迟到是因为自己睡过了站,或者某次在楚莅峰打电话来催补课的时候,他其实正在EXO演唱会现场。但还有一件事,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楚莅峰,那就是自从考过九级之后,他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梁祝这首曲子拿出来打磨一番。

      都说十年磨一剑,时至今日,他很想给楚莅峰一个交代。

      没忘吧,从头开始吧。”楚莅峰把藤条换到了左手上,右手里拿了支铅笔,随时准备标注。

      沈骏彦脱下厚重的羽绒服,只穿一件海蓝色的短袖T恤,酝酿好情感,清澈的琴音缓缓地在房间里流淌着,婉转的道出故事里的悲欢离合。相比起顾攸宁琴声里透着的傲人的才华,薛雁绥琴声中深沉的情感,沈骏彦的琴声如同雨天里低声地倾诉,一下一下,蔓延入心田。

      一曲终了,一室静默。

      还不错,像点样子。”凭借着沈骏彦在楚莅峰手下摸爬滚打的时间里,他很快地判断出这句话是楚莅峰不可多得的夸奖。

      就是…”楚莅峰停顿了一下,看着沈骏彦紧绷的脸,说道:“你开篇速度这么快,你当你说快板书呢?”

      沈骏彦心说,因为我紧张啊,你拿着个藤条在我眼前晃悠,我能不慌么?

      你看着我,你说说你为什么拉这么快,你怎么想的?”楚莅峰突然迈近了一步,面对面离得很近,站在了沈骏彦的面前。

      师父,我怕了您了。”沈骏彦觉得这觉得是自己今天说的最质朴无华的一句话。

      你怕我,怪我咯?”楚莅峰两手一摊,神情有些好笑。

      沈骏彦看着面前表情夸张的楚莅峰,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啪啪啪——”连着三下藤条隔着裤子抽到了沈骏彦的大腿上。

      笑什么,我是不是说过练琴的时候不许和我嬉皮笑脸。”

      这徒弟太难做了,沈骏彦心底发出一声感慨。

      真的,今天要不是你师母拦着,我真想进门就给你揍一顿。”楚莅峰威胁道。

      沈骏彦心下明了,楚莅峰这么说证明他心里一点都不生气,所以敢跟他在这里斗嘴。楚莅峰要是真的生气,根本不会提前打招呼,直接把他按在沙发上。

      我是您徒弟,您现在也能揍我一顿啊。”沈骏彦开玩笑道。

      真的,我觉得我把我儿子送学前班真的太明智了,不然跟着你迟早让你带坏了。”楚莅峰一脸的嫌弃:“别愣着了,从头到第一页结束,扣细节。”

      沈骏彦酝酿感情,第一个音符已经出来,就看楚莅峰的藤条连着落下来了五次,打在右侧的大臂上,五道斑驳的红痕交错,沈骏彦疼的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说让你慢点,你走没走心?”楚莅峰吼了一声。

      沈骏彦把弓放回原处,准备再来一次。

      啪啪啪啪啪——”又是连着五下,力道丝毫未减。沈骏彦心说,我这是又怎么了。

      只见楚莅峰用藤条点点谱架上的铅笔:“记不住就写下来。”

      沈骏彦赶紧拿起铅笔,标了一句:tempo(节奏)。

      再一次,沈骏彦拉响了开篇第一个音,直到第一个乐句结束,楚莅峰的藤条又落了下来。

      你又音准糊弄我。”楚莅峰的藤条打在刚才的位置,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这一回轮到沈骏彦尴尬了,因为他确实刚才最后一个音没有按准,整条右臂连同大腿都火辣辣的疼,这三下五下零零散散落下来的戒尺,比一下子来三四十下要更难过,新伤叠旧痕,琴弓拉动的每一下都会牵动这些伤痕让沈骏彦的睫毛上带了些润湿。

      不许哭。”楚莅峰厉声喝道,但是心里是一阵钝痛。他曾经自己偷偷试过藤条的力度,所以他也心疼。可他不想自己的徒弟将来也有他的遗憾,他希望自己的徒弟可以站上更高更宽广的舞台。即使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在沈骏彦的身上,让他很多次自责这样对这个孩子不公平,但他却依然这样做了。

      没有。”骏彦默默回了一句,重新把弓架好。

      四个小时的练习,就是在这样漫长的重复中度过的,而这样冗长的练习,已经成为了骏彦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从5岁到17岁,十二年的春夏秋冬,不曾更改。

      中午吃饭的时候,高翾看着沈骏彦有些沮丧的脸和右侧的一片斑驳,也不多说什么,顺手夹了他最喜欢的几样菜到他的碗里。

      今天的例外是楚莅峰,居然一声不吭的盛了一碗紫菜蛋花汤给沈骏彦,之后还要冷着脸说:“别光干噎你那米饭,喝点汤。”

      沈骏彦很喜欢师母的手艺,因为父母自幼离婚跟随母亲生活,骏彦几乎很少吃到妈妈亲手做的饭。家里的生意做的风生水起,他也习惯了自己去面对家里的冷锅冷灶,虽然生活有些孤独,却拥有一份简单的幸福

      饭后骏彦主动提出要洗碗,高翾也没有拦着,也转身跟进了厨房。

      热水哗啦啦的蓄满了整个水池,热气蒸腾熏得骏彦的鼻尖有点泛红。

      高翾在将没有吃完的饭菜放进冰箱,一边整理着,一边对沈骏彦说:“别往心里去,在师父师母心里,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沈骏彦的嘴角扯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回答道:“师母,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理解。”虽说心里理解楚莅峰,但还是有些难过,人之常情。

      你知不知道,你说你要选《梁祝》的时候,你师父其实是很欣慰的,他看得到你的努力。”

      那师父还…”沈骏彦不经意间流露出自己对楚莅峰的坚决反对的态度表示不解。

      你师父说,他怕他一同意,你的小尾巴就要翘上天了。”高翾掩口莞尔一笑。

      沈骏彦简直哭笑不得:“师母,真心话,我不敢。”说完他自己都笑了,连带着高翾也笑出了声。

      什么事儿啊这么高兴,早上怎么没见你这么开心。”楚莅峰从厨房门外探进来一个脑袋,随口问道。

      啊,师父。”沈骏彦一秒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你看你,你老吓孩子。”高翾说着就要把楚莅峰往客厅赶,边赶边抱怨:“走开走开,在厨房里碍事。”

      我来问问我徒弟。”楚莅峰理直气壮的不回去,就站在门口。

      骏彦你过来,”楚莅峰吩咐道。

      沈骏彦一脸不知所云的表情,左顾右盼的走了过去,却被楚莅峰一把拽到了门口:“看什么看,我又不会吃了你。”

      你看你这红的,也不吱一声。”楚莅峰看着沈骏彦胳膊上的红痕,一道一道也像是烙在他心上。

      您…也没问啊。”沈骏彦生怕一个不小心再说错话。

      哦,你这是还怨上我了是吧。”

      没有。”

      心里说有也不行,你赶紧过来,到客厅,我给你上点药,别让人说我这当师父的没人性。”

      师父,您下次轻点。”

      轻点你记不住,你我还不了解。”

      “……”沈骏彦无言以对了。

      师父,您下次轻点。”

      轻点你记不住,你我还不了解。”

      “……”沈骏彦无言以对了。

      师父…”沈骏彦乖巧的任由楚莅峰把清凉的白色药膏涂抹在自己的伤处,他看着楚莅峰额前的刘海有些挡了视线,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撩开他的刘海。

      行了,多大人了。”楚莅峰深邃的目光里映着面前挺拔的少年的身影,他永远都忘不了十二年前第一次遇见少年的情景。

      师父,我一定会考上市音的。”沈骏彦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

      楚莅峰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他的眼神里有些飘忽不定,下一秒他突然趁沈骏彦不备,一巴掌拍上他的屁股,笑着说:“说得倒轻巧。”但是楚莅峰的心里却是暖暖的。

      从十几年前的那个张扬的孩子,理直气壮的对自己说:“我不要。”到十几年后这个有担当的少年,楚莅峰自诩算作他成长过程中的见证人,自然是欣慰的。即使他并非天赋异禀,也在楚莅峰的严厉甚至是严苛的教导下亦是才华出众。

      今年过年回家么?”楚莅峰示意沈骏彦坐在自己旁边,言辞温和地问道。

      沈骏彦不自然的笑了笑,半晌回答道:“妈妈在外地出差,年夜饭我飞过去一起吃。”

      路上注意安全。”楚莅峰叮嘱道。

      是师父,年初一早上我来给您拜年。”沈骏彦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一个淡淡的酒窝。

      臭小子,等我给你红包是吧。”楚莅峰一眼看穿了沈骏彦的伎俩。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每年都会封一个大红包给沈骏彦。

      这是师父您自己说的,那我就先谢过了。”沈骏彦跟着抬杠。

      你啊…就不能给你好脸。”楚莅峰一脸嫌弃。

      11。新年

      B市的春节,也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来临,与往年并无甚不同。地铁一下被抽去了大半的人气,空空荡荡的在地上地下穿梭着。

      沈骏彦如约在年初一的清早去楚莅峰家拜年,手上拎着三样礼物,重量和琴匣那般沉,却比以往心情要轻松许多。一年里,也许只有这一次是沈骏彦不带琴匣去楚莅峰家的。

      他知楚莅峰爱酒,尤其喜爱白酒。

      所以年年去给他拜年必会带一瓶好酒给他,今年也不例外。去年暑假的某一天,仿佛听楚莅峰提起过B市大酒店自酿的白酒,沈骏彦听者有心就这样默默记下了。他早一个月前就托妈妈的朋友到B市大酒店预定下的礼盒,现在就沉甸甸的拎在手上。虽明知楚莅峰会责备他送的礼物过于贵重,但沈骏彦丝毫没有动摇,这是他为人学生的心意。他总是不经意间想起,如果没有在小时候遇见事业刚刚起步的楚莅峰,自己现在定是个偏执的无药可救的问题学生。而楚莅峰,大概也就会安于做一个市立乐团的二提首席,没有自己这个‘惹事精’让他操心吧。

      周围人都说楚莅峰看起来不是好相与的,是个出了名的炮筒子,也只有沈骏彦知道,这炮筒的脾气,十之有九是被自己气出来的。

      往事如烟,他终于让楚莅峰感到欣慰了,再也不是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替他打点一切。沈骏彦在知道顾攸宁比赛失利后同样也知道了自己入选附中的复试名单,只等中考成绩合格就可以准备收拾行李迈入附中那复古式花岗岩雕刻而成的大门了。

      沈骏彦刚出地铁站,就被一阵寒风吹的透心凉,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向楚莅峰家走去。毕竟B市严冬里的清晨,还是很冷的。

      叮咚——”沈骏彦按响了楚莅峰家的门铃。

      门内一阵混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说话的声音。

      哟,我徒弟来了,我去开门。”楚莅峰声音的辨识度很高。

      看把你高兴的,平日里也没见你少说人家一个字。”高翾嘲讽道。

      哥哥来了,我要让哥哥带我打游戏。”一个稚气的男孩子的声音传来。

      红包拿来了么?别让我徒弟在外面等急了。”听声音,楚莅峰已经到了门口。

      走廊里,楚莅峰看着面前带着一身寒气的少年,笑着招呼道:“来了。”

      沈骏彦点了点头,说着就要跪下来给楚莅峰拜年,却被楚莅峰拉住了:“先进来,先进来,你看你这一身寒气。”

      楚莅峰看着沈骏彦手里的东西,眼角眉梢难掩喜悦的心情:“还是我徒弟贴心,知道我想着什么。”说着,扶了扶沈骏彦的肩,顺便接过了他手里的礼物。

      您喜欢就好,学生的一点心意罢了。”沈骏彦看着楚莅峰,有点不好意思。

      又花了不少钱吧,你这孩子。”楚莅峰还是没忍心责备他,转而说道:“天气这么冷,路上还好走吧。”

      沈骏彦点了点头,回道:“过节没什么人。”

      这时,高翾从卧室拿了两个红包出来,递给了楚莅峰一个。

      不把两个都给我啊。”楚莅峰伸手去要高翾手上的那个红包。

      我还是骏彦他师母呢,你给你的,我给的算我的。”高翾不依不饶道。

      师父,师母。”沈骏彦叫了一声面前的两人,随即低头郑重地跪了下去,他缓缓的说道:“学生沈骏彦,祝师父师母在新的一年里工作顺利,阖家幸福。”随即前额触地,大礼即成。

      楚莅峰赶忙上前把沈骏彦扶了起来,说道:“都说了鞠躬就行了,你还年年行这劳什子大礼,当你年轻膝盖好是吧。”说完,一边递上手中印有“心想事成”四个大字的红包,一边伸出手扶了沈骏彦起来。而高翾手里的红包则印着“金榜题名”四个字,今年是沈骏彦的升学年,虽然考上市音附中基本已算是十拿九稳的事,但她还是希望在升学这件事上一切顺利。

      沈骏彦接过两个沉甸甸的红包,心里暖暖的,封面上的八个字,包含了多少楚莅峰夫妇的殷切希望。他年幼时父母离异,逢年过节少有家人陪伴,母亲的娘家人传统,并不希望离异的女儿冲淡了过节的喜气。这么多年以来,沈骏彦早已把楚莅峰夫妇视作亲人,而楚莅峰夫妇内心也早已将沈骏彦看作自家人,甚至他们的儿子也早已将沈骏彦视为兄长。

      谢谢师父师母。”沈骏彦谢过楚莅峰夫妇,目光在楚莅峰身上多停留了片刻,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迟疑着不说出口。

      高翾见状,当是沈骏彦有什么话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讲出来,赶紧叫了一声自己的儿子,寻了个理由抽身离开。

      行了,客套话别说了我不爱听,你啊。”楚莅峰早就看穿了沈骏彦的心思。

      师父。”沈骏彦叫了一声:“谢谢您。”明明嘴边有千言万语,却只说出了这简单的三个字。

      我知道。”楚莅峰眼里满是欣慰。

      初十早上来上课,别过个年曲子全还给我了,我可不饶你。”楚莅峰画风陡然一转,让沈骏彦愣了几秒。

      哦,不会忘的。”

      别忘了,后面的路还长着呢,不要着眼于一个市音附中。”楚莅峰告诫道。

      沈骏彦眼底有一丝波澜,他明白楚莅峰对自己的期望。他希望自己成为乐团的首席,来弥补他曾经错失的荣耀。

      是,师父。”沈骏彦应着,内心暗下决心,不要满足于现在所取得的成绩,未来的路还很长,还需要更多的努力。

      而另一边,顾攸宁和薛雁绥两人在厨房里帮着曲向音张罗今天的午饭。虽然两人现在并不住在曲向川家里,但年初一的聚餐还是照例。今年,因为顾攸宁升学的关系家里的气氛有些压抑,但一向温和的曲向川还是通过一句玩笑令气氛活跃了起来。

      今天不练琴,心里别有压力,做饭都不踏实。”曲向川开两个学生的玩笑。

      雁绥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曲向川这样说话的时候,一年到头也难有第二次。

      行了,没什么事了,你们去陪向川吧,省得他无聊的紧。”曲向音没好气的瞥了曲向川一眼。

      顾攸宁在比赛后就一直显得心事重重,雁绥注意到了很多次侧面询问,却都被攸宁敷衍了过去。而这样的情绪,也丝毫不差的落在了曲向川的眼里。其实关于那场比赛的前前后后诸多因素,曲向川早已了然于心,他压住不说,不过是想看顾攸宁自己做出最后的决定。专业这条路,如果并非自愿,是走不到极致的。这一点,曲向川很早就看透了,所以他才并未苛求他的学生们必须走上专业的道路。

      然而今天是新年,攸宁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老师,新年好。”雁绥举起手中的高脚杯,以橙汁代酒,敬了曲向川一杯。

      曲向川点头示意,从桌子上拿过一个红包,递给了雁绥说道:“雁绥,新的一年里,学业再接再厉。”

      这时,攸宁也举起了杯子,同样的和曲向川碰了杯,待曲向川笑着喝下杯子里全部的橙汁时,顾攸宁突然向曲向川郑重地鞠躬道:“老师,谢谢您这一年来的付出。”说着将杯中酸甜的饮料一饮而尽,他说完这句话,内心像是又触到了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略带酸涩的橙汁似是加剧了伤痕带来的撕裂般的疼痛,让他忍不住蹙眉。

      曲向川的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他看着顾攸宁的眼睛,目光里带着某种他看不穿的情绪。他压下心里的思绪回答道:“我是你的老师,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顾攸宁的心里有些难过,看着曲向川这样十年如一日不求回报的操劳,愈发觉得自己瞻前顾后,被诸多杂念所牵绊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表现。

      曲向川一哂,对着攸宁说道:“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要加油。”

      顾攸宁惊讶于曲向川竟然只字不提专业,只告诉自己站在人生的第一个岔路口,要三思而后行。

      我会的。”顾攸宁回道。相比起好友沈骏彦,顾攸宁只能放手一搏,至于最终的结果,那是他无法奢求的东西。他甚至在比赛之后只想求得一份心安,一份能够让曲向川认同的答卷。

      顾攸宁的心思,曲向川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他虽然尽量不让自己的情绪浮于面上,但是他的心里也有些失落,他希望能够通过这一段时间的集训让顾攸宁的心静下来,而事实上,却在不知不觉中和顾攸宁的心愈行愈远。

      这种摇摆不定的心情,曲向川理解。毕竟当年的自己也曾迷惘过,若非他的老师以及其强势的方式迫使他继续走向专业的道路,他也可能考一所普通的大学,随便学一个普通的专业吧。正因为如此,曲向川不想勉强攸宁或者雁绥。

      选择了专业,就像是选择做一个没有目的地的沙漠中的旅者,凭直觉向远方走去,只为寻找属于自己的一片绿洲。放眼整个乐届,圈子就这么大,要想做出一番成绩,那真的是要踩着数以万计被淘汰的人的肩膀爬上来的。当然,不可或缺的还有机缘,在正确的时间点恰好做了正确的选择,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快速前进。比如沈骏彦,在市音附中的选拔中脱颖而出,无异于帮助他在专业的道路上走得更远。他相信顾攸宁并非因为一次失败就会迷茫无措,他知道顾攸宁只是需要时间去做出他自己认定的选择。

      相比起曲向川的年初一,有两位门生作陪,好友徐崇兴的新年就显得有些不同。他从未有邀请学生上门拜年的习惯,也因为他的学生多是非专业为主,甚至逢年过节连发信息的也是极少数。

      程月溪把刚刚编辑好的信息发了过去,她的拜年信息很简单。她半靠在沙发上思索了好一会儿,写了删,删了写,之后不免有些沮丧的写了中规中矩的一条信息,因为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老师徐崇兴。他于程月溪,困难时偶尔会帮上一把,平时就像活在两个平行世界里的人,当程月溪觉得自己好像和徐崇兴熟络了一些的时候,往往接着就会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回到了萍水相逢的路人。

      鉴于新年过后不久就是特长生的测试,攸宁和雁绥都自觉的在初十来到了曲向川家上课。初十的时候,新年的气氛已经不是那样的浓厚,取而代之的反而是比赛将至的紧张气氛,即使这并不是一场多么残酷的比赛。

      我对你们的要求从来就不是拿到特长生资格,而是在舞台上展示你们现有的实力。”曲向川对攸宁和雁绥的要求就是这样,拿名次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他所在乎的就是舞台上的发挥。多少在场下几千几万次表演到极致的乐手,到了舞台上却接二连三的失足,丰富的舞台经验显然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不要你觉得你练的是门德尔松就不重视情感表达。”曲向川的不轻不重的打向了攸宁的大腿以示提醒。

      自从假期的恢复训练之后,曲向川对情感表达方面的要求日渐提升,这一次一次不断打磨出来的曲子,才渐渐有了“专业”所具备的素质。

      这里是什么符号?”曲向川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顾攸宁看着曲向川所指的那一小节,不禁皱了皱眉头,如果不是他眼花,这一小节真的没有任何表情记号。

      啊?”攸宁慌乱间脱口而出。

      啪——”曲向川的戒尺落下,攸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打得重心有些不稳向前迈了一小步,他咬住了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仔细看。”曲向川没有更多的提示。

      真的…”攸宁欲哭无泪。

      用心去看。”曲向川没忍心再一戒尺招呼上攸宁的大腿,声音缓和了一些,提醒道。

      攸宁的脑海中闪过他曾经听过的所有录音的版本,提取出他所认为的门德尔松协奏曲的主旨,这一处急促的双音颤音之后紧接着的是主题的切换,所以即使未做感情记号,如果是门德尔松的曲子,那么他一定会在这里做一个渐强来突出音律的华丽。

      没错,渐强。

      应该是…”顾攸宁冷静的拿起谱架上的铅笔,画了一个渐强的小于号,从小节开始到小节结束,“这样。”

      曲向川点了点头,“不错。”

      听过谁的演奏版本?”曲向川的唇角浮出一丝微笑,略带好奇的等待着顾攸宁给出的答案,因为根据他的了解,这孩子八成先去听了海菲兹的版本。

      希拉里哈恩,之后是朱莉娅费舍尔(Julia Fischer),再是一个学生的期末结业演出,宋智苑(Ji-Won Song)。”顾攸宁不假思索地说道。

      出乎意料地,他没有选择去听海菲兹先生的范本一般的演奏。

      为什么没选择海老?”

      最开始为了比赛出发,不宜过早的让自己对大师的作品有先入为主的印象,我自问做不到他那样高超的技法,以免练习时情绪不稳,所以一开始就选择规避。”

      为什么都选择了女性演奏家?”

      可能更能符合曲子本身高贵冷艳的气质吧。”顾攸宁思考了一下,试探地说道。

      做得不错。”曲向川难得的一句夸奖。

      顾攸宁苦笑了一下,小声嘀咕了一句:“可惜还是搞砸了。”每每想起那次的比赛,就像是内心无法逾越的一道沟壑,让他难以自持。

      曲向川脸色一冷,对着顾攸宁说:“倘若你如此执着于胜负,我以后不会任由你去参加比赛。”

      顾攸宁内心一阵刺痛,是啊,他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执着于输赢了。

      一个演奏者,会经历多少次失败才能换得一次完美的演绎,你若是连这一次小小的失败都要耿耿于怀,今后真的遇上演奏生涯中的波澜起伏,又当如何。”

      室内一阵静默,顾攸宁被这一番话问的哑口无言。他长舒了一口气,下定决心想要告诉曲向川他内心让他真正无法释怀的是什么,但他刚想,却被曲向川拦下了。

      老师,其实…”

      其实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曲向川的目光看似深远:“今后你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来自不同背景,无可避免有三言两语不欢而散的人。但你要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守住你的本心,才能不被闲言碎语所困。”

      顾攸宁听得半懵半懂,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曲向川看在眼里,伸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发,缓缓地说:“不急,慢慢会懂的。”他的眼睛里仿佛蕴藏着一道清澈的溪流,蜿蜒向前,平静,却一眼望不到底。

      曲向川看着面前的少年,思绪不经意间飘到了年前的一次通话时。

      您好,曲老师么?”一个成熟的女性声线传来。

      攸宁妈妈您好,我是曲向川。”曲向川也犹豫了很多天,却终于等来了这个电话。

      曲老师,我和攸宁的父亲征求了孩子的意见,还是想问一下您,这件事情上…”攸宁的妈妈也停顿了一下。

      补救的方法么,固然是有,他早在月前就以一场不欢而散的谈话解决了这个补救的方法,可是曲向川却不愿意主动提出。

      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失败,比起这个,我想请问您攸宁的状态。”曲向川开门见山,但是他似乎觉得这样直截了当地问出来有些不合适,于是又补充了一句:“我是攸宁的老师,我希望他走他认定的道路。”

      孩子不想说,我们也理解。”攸宁妈妈似是有一点小小的纠结,“攸宁比赛当天迟到,因为被班主任谈话了,您明白的,B市还是不可避免有些排外的。”

      曲向川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敲打了一下,他想过这其中的关节,但他是没有想过好强如顾攸宁,居然是自己顶住了这样大的压力。

      他肯定自己反思过一直以来想要成为首席的的梦想,对于周围人所带来的负担吧。所以他才在赛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对练琴有了相当强烈的逆反心理。

      因为他怀疑过,他学琴本是坚信选择了一条适合自己的路,到头来却扪心自问这条路究竟是不是正确的。曲向川想着,这就是为什么他那样矛盾的问自己“难道我就只能学音乐么?”

      儿时的梦想总是不染凡尘的纯净而美好的,而现实往往是刺骨的。“想学音乐”和“不得不学音乐”这两者的结果也许不会有什么分别,但初衷在攸宁的心里一定是大相径庭的吧。

      好,您放心,如果攸宁还想走这条路,他就可以走下去。”曲向川许下了一个承诺,也像是在一瞬间决定了,再也没有顾虑的愿意为了顾攸宁的音乐之路铺路。

      老师,您是建议我去听一些大师的演奏范本么?”顾攸宁见曲向川陷入了沉思一般,不禁小心翼翼的问道。

      嗯?”曲向川回过神来,看到面前干净的少年一脸关切地问道。

      不用,你可以不用模仿任何人。”曲向川的话回荡在一件四四方方的房间里,曲向川站起身来,面带笑意。他感受的到身后那个稍显单薄的少年有些手足无措,但是他终究没有解释什么,他总以为少年需要自己去保护,而曲向川现在才发觉少年心智的成熟足以让他放心的褪下他保护的羽翼,让少年学着自己去成长。

      也许今年格外寒冷多雪的新年,是为一个好兆头。曲向川这样想着。

      作者的话:不知道看文的有多少是在学乐器的,或者是学过乐器的,近来有读者和我探讨过这个问题,那楼楼就在这里发表一下自己的感想。以下都是个人建议,有不可取的地方请多包涵。

      个人认为小提琴,甚至是诸多弦乐(中提琴,大提琴等)并不适合从很小的年纪就开始学。弦乐往往需要对音准有极高的要求,而如果第一门乐器就是这样需要自己找音准的乐器往往学起来比较困难,因为年纪小的孩子很少对音准有一个系统的认知,但是音准又是弦乐的基础,故而不推荐从小开始学琴。楼楼的第一门乐器是双排键电子琴,包括现在学校乐团的声部长,首席也都表示弦乐并不是他们的第一门乐器,当中有很多人是从钢琴开始的,到了8,9岁的时候转了弦乐,上手会相对顺利一些。当然也有我们大提琴声部长这样的天才型乐手,14岁以前在吹单簧管,5年后大提琴已经达到国内比赛榜首的水准。

      并不是所有的技术性问题都归结于初学时掌握的不扎实,很多运弓或者揉弦等演奏技法上的问题都是到一定阶段才会显露出来的。个人认为是初学时的曲目相对简单,而到高级别以后随着演奏技法的细分,很多细小的问题才慢慢的成为演奏中的障碍。楼楼运弓的手食指和无名指关节有些僵硬,这一点也是上了大学才慢慢改过来的,虽然改技法上的问题是一个痛苦且无休止的过程,但也是可以克服的。可以想象,坚持了十几年的习惯,强行在短时间内矫正,并且在一开始使用新的正确的技法往往不能演奏出自己想要的好听的声音,但是一定要告诉自己坚持做下去,一定不要像旧习惯妥协,总有一天新习惯会帮你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最后一点关于我的老师,澄清一点,他并不是强行要求我们一定要走专业的道路。他所有的苛求不过是希望我们力求完美,无论是不是专业,既然选择做了,就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到最好。试想一首流传百年的知名曲目,如果仅仅只是停留在音准节奏万无一失,没有融入一点自己的思考,这对自己的演奏没有丝毫的提升。我的老师他教会了我一种学习音乐应该具备的态度,从选曲,到选择适合自己的音频范本,再到视奏读谱,音准节奏,细节打磨,演出经验。一首曲子从初学到成型,是一个事无巨细的过程,是一个多方面成长的过程。他希望通过学习音乐的同时,也传授给我们用批判的眼光去鉴赏各种音乐会和专业乐手的演奏。虽然很多事在当时看起来不是很理解,甚至认为是徒劳无用,但现在这些细微的习惯大多让我觉得获益匪浅,无论是生活中还是音乐学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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