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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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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心事谁听 

       

         宣德二年三月,一阵和风吹得北京城里百花盛开,储秀宫里的孙贵妃两个月没有来红,几个太医会诊之后确定是喜脉,赶紧向宣德及太后报喜。太后张氏笑逐颜开,她是信佛的人,竟许下了斋戒一月的宏愿,并要趁着四月初八浴佛节在功德寺举行一场大的还愿功德。 

       

         太后高兴,宣德自然也要凑趣,当即下诏宫中在太后斋戒期间不得杀生、不得食肉,这一年的人犯全部停止勾决,并且开始为他的母亲在寝宫到功德寺之间,修建一条长达八里的“天棚”。 

       

         孙妃当然也成了整个后宫的贵人,皇帝和太后不断赏赐,她已经是贵妃了,贵无可贵,宣德便特例赐她金宝以示荣宠。自洪武年间起,只有皇后是有金宝金册的,自贵妃以下,有册而无宝。皇后原是陪着太后来看孙氏的,宣德这一加“特恩”,简直是视她如无物,心里酸楚得能拧下醋汁子来,却也只能讪讪地给孙妃道贺。 

       

         太后临走前一再嘱咐宣德:“坐一会儿就走,不许跟她混闹!她才有身子的人,小心把胎弄掉了。”宣德也只得笑着答应。 

       

         待道贺的人都走了,孙妃让人点起一盘百合香,满屋温香之气融融透骨,暖而不燥,令人心脾俱醉。宣德在摇曳的红烛下看孙妃,见她偏着身子低着头,脸儿绯红,忸怩地搓弄着衣带,越发娇艳可人,笑着将她拉到怀里,手在她温软的小腹上摸索着道:“朕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朱祁镇,将来为朕镇守大明一统江山!” 

       

         这已是许太子的意思,孙妃心下狂喜,脸上却不敢露出来,娇声笑道:“皇上怎么知道一定是男孩儿?没准儿……” 

       

         宣德很有自信地道:“一定是!你有宜男相。” 

       

         孙妃喜不自胜,搂住了宣德,小鸟儿一样把螓首在他胸口蹭着,宣德见她芳情似醉,早已浑身酥倒,翻身紧紧压住了她,在她脸上、颊上、眉眼上印了无数个吻。孙妃被他揉搓得透不过气来,一手就解自己扣子,一手扳着宣德肩头,喃喃道:“……这几日药用完了您就不来了,臣妾想死您了……” 

       

         宣德心下突然一动,那只正在乱摸的手轻轻抽了出来,孙妃闭眼等了半天不见动静,不解地望着他。宣德慢慢给她系上扣子道:“太后说的对,咱们得小心你肚子里的龙种。还有,那个药以后不要再吃了,你现在怀了身孕,体尊荣贵,再用那个不好。” 

       

         孙妃明白这是让她端正德行,暗示她有皇后之分了,忙正色点点头,上下检点了一下自己衣着,扯着宣德有点发皱的前襟笑道:“臣妾看那个柳太监的医术挺不错的,比太医院那些东烘先生还强些。不如就让他到臣妾宫里来,专职负责臣妾的汤药可好?” 

       

         宣德笑道:“柳云若是有些本事,但他毕竟不是正经大夫,你要是觉得他的药好,朕让他配两付安胎的药你先试试,朕那里一时还离不得他。” 

       

         孙妃试探之下更坚信了宣德和柳云若的关系,但她比皇后聪明,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眼下自己用得着他,不能公然吃醋,有什么帐都等自己诞下太子再算。 

       

         出了孙妃的储秀宫,宣德便直奔乾清宫,他刚才被孙妃调弄地情热了,急需出火,见了柳云若二话不说就把他往床上按,吓得黄俨秦倌儿等人忙躲避不及。一时事毕,宣德才舒适地闭着眼,搂着柳云若道:“孙妃有孕,你是第一功臣,朕要好好赏你。” 

       

         柳云若“噗嗤”一笑道:“皇上高兴糊涂了,您生儿子有我什么事!” 

       

         宣德轻轻摸着他的脸,斜睨着他笑道:“你难道不想孙妃当皇后?” 

       

         柳云若微微一震,宣德却安抚地拍拍他的肩道:“皇后打了你,你想另找依靠也是人之常情,朕断不为这个心思怪你。说句实话,朕也想立孙妃,但皇后并无过失,朕不能轻言废立,头一遭太后那里就不答应!所以你要劝劝孙妃,别让她太心热了,女人呐,最经不起撺掇。” 

       

         柳云若第一次听宣德给他说出如此交心的话,他明白这是宣德对他的安抚,也是对他的警告,沉默半晌,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容不得再假意敷衍,便一笑道:“臣这点小心思被皇上看破了。臣怕皇后是真的,但并不敢挑起后宫纷争,只盼着贵妃娘娘诞下麟儿来,皇上看在太子的面上,让我能多活两年。” 

       

         宣德慢慢睁开眼睛,向柳云若凝视片刻道:“你整天就是揣着这样的心思过日子么?” 

       

         “皇上……” 

       

         “狐疑。” 

       

         “嗯?” 

       

         “朕说你像只小狐狸在冰上走,走几步就听听,有一声棱响,就吓得倒退三步。” 

       

         柳云若不自禁地笑笑道:“没办法,谁让臣是待罪之身,一句话不谨慎就是板子伺候了。” 

       

         宣德在他臀上捏了一把作色道:“好大的胆子,朕不过打你两下,现在还记恨?” 

       

         柳云若心下一凛,知道自己一放松失了礼仪,忙跪起身道:“臣不敢!雷霆雨露皆君恩……”他话未说完宣德就笑着按倒他道:“看看,朕开个玩笑你就吓成这样!朕告诉你,朕打你,其实就是气你跟朕耍心眼儿。不如像今晚这样,有什么话索性说出来,朕也高兴,你也不用那么累。” 

       

         这句话语气温柔得不像是真的,柳云若的心思急速流转,想要判断宣德的话中到底有几分真假,最后还是模棱两可地一笑道:“遵旨,臣以后会努力做到。” 

       

         宣德怔了怔,他也知道让柳云若打开心扉比当初打下乐安城还难,今晚谈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说得太多一来失了自己的身份,二来倒让他心生警觉。便岔开了话题道:“几天后朕要陪太后去功德寺建醮,你想去凑凑热闹么?” 

       

         柳云若小心翼翼地问:“皇后也去么?” 

       

         宣德忍不住笑起来:“没想到你怕她怕成这样,那就算了,——你留在宫里安心读书,把你的生辰八字写给朕,朕替你做个功德!” 

       

         柳云若谢恩之后慢慢滑进宣德的怀中笑了,他当然不怕皇后,他只是需要时间,宣德出宫的这几日,是上天赐给他的绝好时机。 

       

         浴佛节太后携皇帝皇后贵妃宗室到功德寺还愿,文武百官免了早朝奏事,倒是得了一个好好休息的机会。清平伯吴成这天换了一身青色便衣,拿了把折扇,没带一个随从来到城南一家茶楼。在门口左右看看,确定没有“尾巴”,才提衣上楼,向回廊深处一间雅间走去。 

       

         他走到门口却停住了,房间里传来一阵清冷的琵琶声,犹如水滴寒泉般凄凉,一个声音不疾不徐地低声吟唱: 

       

         “阑干十二独凭春, 

       

         晴碧远连云。 

       

         千里万里, 

       

         二月三月, 

       

         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 

       

         江淹浦畔, 

       

         吟魄与离魂。 

       

         那堪疏雨滴黄昏, 

       

         更特地、忆王孙。” 

       

         吴成听到这里,猛得推开门冷冷道:“柳公公真好雅兴!” 

       

         柳云若白皙修长的手指按住琴弦,便把一个袅袅的尾音断在空气中。因为他侧着头,吴成一时看不到他的脸色,便只看到那只手,干净地无与伦比,纤细的指尖流露出一点点桀骜不逊的味道。这样的一只手,仿佛不曾染指尘世,是专门用来轻抚爱人的手。 

       

         柳云若低声说:“吴将军难道没有听到我唱什么?更特地、忆王孙——值此疏雨离魂之际,吴大人就没有故人相忆么?”柳云若缓缓转过头,吴成看到一张俊美绝伦的脸,带着如梦般的慵懒微笑。 

       

         吴成愣了一下,这样神秘而诱人的神情,不像是当日文华殿上,那个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苍白少年。他不承想那样清秀冷漠的脸上,竟然也可以勾勒出如此惊心动魄的美。 

       

         回身掩上了门,吴成挑了个离柳云若远点的位子坐下,一撩衣襟,将扇子往桌上一抛直视着他道:“那个小太监给我的纸条上说,你要见我?” 

       

         柳云若放下琵琶一笑道:“这家馆子用的是玉泉山的水,沏碧螺春最好的,请吴将军尝尝。” 

       

         他起身踱到桌边,卷起衣袖翻开两只杯子,用木勺分了茶叶,提起紫砂壶来给两个杯子里慢慢注入沸水。碧螺春一枚枚绿色的茶果浮上来,传出细碎的咝咝声,他静听着茶叶舒展的声音,待所有的茶叶都展开了,用篦子将水篦出,再次一点点兑水。 

       

         吴成是行武出身,喝水从来只为解渴,看着他娴静优雅地沏茶,分明有沁人心脾的茶香弥漫开来,他却觉得空气里充满危险的气味。他冷着脸道:“我讨厌兜圈子,有话直说,叫我出来干什么?” 

       

         柳云若眼睑轻轻一扫,漫然道:“清明之际,清茶一盏,想和吴将军一起祭奠亡魂。” 

       

         “亡魂是谁?” 

       

         “指挥使郑亨!” 

       

         仿佛一声焦雷晴空暴响,吴成霍然站起,脸上已是变色:“郑亨从贼反叛,病死狱中,凭什么要我祭奠!” 

       

         柳云若转过脸,目光死死地盯着他,低声道:“吴将军,举头三尺有神明,您说这话不怕午夜梦回于心不安么?凭什么?呵……就凭郑将军和您有同乡之谊,就凭郑将军在出征瓦剌时救过您性命,就凭你们结为异性兄弟相约苟富贵无相忘,就凭他在牢中你却一碗药弄死了他!……”他一口气说下来,吴成已是面无人色惊恐地张大了嘴,临了他轻轻一笑道:“——就凭这些,吴将军还不该祭奠他一盏茶么?” 

       

         吴成放在桌上的两只手不住哆嗦,喃喃道:“你胡说……我为什么要害他,你有什么证据……” 

       

         “是,你为什么要害他?我猜猜吧……”柳云若一笑,翘足而坐,双手环在膝上懒懒地道,“比如说你和郑亨有什么约定,一个人保汉王高煦,一个人保太子高炽——哦,现在应该称先帝了,无论谁胜谁负,你们两人中总有一个跟对了主子,就要提携帮衬另一个。嗯,这个法子很稳妥,你们为了他日取信,大概还会立个字据。又比如你这一宝恰好押对了,可是字据落在了郑亨手里,所以郑亨被押解到京就‘生病’,‘生病’了就要吃药,——于是郑亨就呜呼哀哉。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只消寻到那一纸契约,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当你的平乱功臣。您说我猜得对么,清平伯吴将军?” 

       

         吴成心中狂跳,他确信郑亨押到京后没有接触任何人,却不知这些事情柳云若如何知道得这样清楚,他强自镇定,冷笑道:“你有证据么?没有证据说这些都是扯淡!——哦,我倒忘了,你现在连‘蛋’都没得扯了!” 

       

         柳云若对他恶意地污辱只做不闻,摇头笑道:“将军,当日在刑部我就押在郑亨隔壁,看您一日三次来探监,郑亨死了还翻尸捣骨地搜他的身,只觉得好笑,你真小看了你这个结义兄弟!他运气不如你,功名不如你,狠毒不如你,唯独忠心事主这一条,他强过你百倍!他镣铐加身之日就知道你不会救他,把这个交给了我——”他从袖子中拈出巴掌大一张宣纸,夹在两指间抖抖,道:“您要找的是它么?” 

       

         吴成脸上掠过一丝狰狞的喜色,他猛然挥臂,劈手夺下那张纸,略扫一眼就塞入了口中! 

       

         柳云若仍旧是静静地一笑道:“吴将军请便,我那里还有很多拓本,您想吃多少都行,管饱。” 

       

         吴成这才醒悟,柳云若怎么也不会把这样重要的东西带在身上,他额头上冒了一层汗,下意识地一摸腰间,才发现没有带刀。但一个更凶恶的念头掠过心间,他只要一用力,就能捏死这个弱不禁风的少年!倏然间一股杀气已是冲了上来。 

       

         柳云若耸耸肩笑道:“吴将军你可别这样看我,怪吓人的——你大约是想在这里杀我灭口,可是我死了依然有人将那张纸送给皇帝,吴将军,为王爷效力的人没死绝,真的,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 

       

         “闭嘴!”吴成怒吼一声,额上青筋暴起,但眼中的凶光却慢慢黯淡,良久良久,他叹了口气,颓然坐下道:“你……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柳云若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轻叹了口气道:“将军别担心,我没想让您去闯宫造反,您好像要调任山东巡抚了吧?” 

       

         “你!”吴成一惊抬头,“你难道想逃回山东?!” 

       

         柳云若摇摇头,凄然一笑道:“我现在废人一个,逃不逃有什么两样?不过请将军留着这条路,以备他日不时之需罢了。”他又拿起琵琶,一阵叮咚作响,这回唱得却是岳飞的《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鸣。 

       

         惊回千里梦, 

       

         已三更。 

       

         起来独自绕阶行。 

       

         人悄悄, 

       

         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 

       

         旧山松竹老, 

       

         阻归程。 

       

         欲将心事付瑶琴。 

       

         知音少, 

       

         弦断有谁听?” 

       

         吴成听着他幽咽的歌声,但觉心旌摇荡,脑中一片混乱,竟不知他唱了些什么。 

       

         十二、烟雨离魂 

       

         从茶楼出来的柳云若看看天,已经是午后,今天这是第三个了,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人要见。 

       

         烟雨楼是一家汤馆——也就是澡堂子,本来是一个毫不出名的地方。永乐七年馆子被一个福建老板接手,他从老家弄来了一批美貌少年,从此之后烟雨楼名声大噪,成了只有达官贵人才能去的风流地。 

       

         柳云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他进门之后只说找“赵三爷”,立刻有一个十三四岁的秀美少年领着他向馆内走去。柳云若跟着他从小侧门进去,由后梯拾级而上,却是一座空中游廊,脚下是一片湖水,满塘荷叶田田,远处的水榭、池心亭、曲曲弯弯的石栏桥透窗可见,模模糊糊的影子映着。廊中都铺满了红地毡,每隔不远就悬一盏小巧玲珑的宫灯。柳云若暗暗好笑,他都想不到烟雨楼后头还有这么大精致,接待皇帝都够了——那个人可真会享受。 

       

         小童带他在海子对面下来,先进了一间小小的屋子,里边只有一个柜子一把椅子,小童跪下就去解他的衣带。柳云若吓了一跳,后退一步道:“你干什么?!”小童一怔,掩口轻笑道:“三爷在里头沐浴,您总不能穿着衣裳进去,小人服侍您宽衣。” 

       

         正说着,只听里边传来一阵轻舒滑腻的音乐,恍惚间只听到两句模糊的歌词:“开帘怯睹落花红,安顿春愁亭午中……” 

       

         柳云若皱了皱眉,无奈之下只得脱下外衣,那小童捧来一套清香扑鼻的短袖短裤,一眼看到柳云若正脱上衣,不由失声惊叫一声:“哎呀,这位公子肤色好白,真如‘傅粉何郎’一般……”柳云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拉过那套短衣穿了,不耐烦道:“你快带我进去!” 

       

         他赤着足走过一道香烟氤氲的穿堂,空气陡然温暖湿润,只见一个巨大的汉白玉砌成的汤池中,有几个人在泼水嬉戏。岸边的一个小台子上丝竹声声,六个几乎全裸的娈童在跳舞,年龄都是十四五岁之间,一片水气中看不清面目,只隐约见那肌肤犹如牙雕玉琢。他们一边舞一边唱着: 

       

         “座上香盈果满车,谁家年少润无瑕。为探蔷薇颜色媚,赚来试折后庭花……” 

       

         这样的歌词和场景都让柳云若如吞了只苍蝇般恶心,他向池子走进几步,想看清楚池中哪个是自己要找的人,突然一大捧水迎面泼来,他急忙躲时已溅了满身,只听一人大笑:“小柳儿,看什么呢?我这里比皇宫如何?” 

       

         柳云若擦擦眼睛里的水,才看清这个赤裸着身子泡在水里、并且左右各拥了一个娈童的胖子就是朱高燧——成祖皇帝的第三子、汉王的亲弟弟、当今皇帝的三叔——赵王朱高燧。 

       

         朱高燧向身边的娈童笑道:“你们不是唱‘后庭花’么,这位就是东国第一名花,名不虚传吧?”那几个孩子盯着柳云若,好奇又迎奉地笑着。 

       

         “三爷,”柳云若向赵王深深一揖,“您能否移驾一个比较方便说话的地方?” 

       

         “就在这里说嘛,唔……”赵王吞下一瓣娈童送入口中的橙子,嘴里乌拉了一阵,“这里上不顶青天,下不履黄土……神仙都进不来,你还怕有什么走风的?”他又笑着招呼道:“下来下来,让爷看看你的‘后庭花’。朱瞻基那小子真不懂风月,居然一顿板子把你两个粉妆玉琢的白玉绵团打成了烂柿子,要是留下瘢痕了可不是暴殄天物么?” 

       

         柳云若强压着心头一波一波的怒火,咬着牙道:“您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谈么?咱们要不要先从孟贤被斩一案谈起。” 

       

         这是永乐二十一年的一场大案,赵王勾结护卫指挥孟贤以及太监杨庆,企图毒死成祖拥兵自立,成祖大怒之下亲审赵王,是汉王和当时的太子高炽一起求情,说都是下人所为,赵王一定不知道。成祖顾忌天家颜面,这个案子最终压了下去,只处置了底下几个奴才了事。 

       

         赵王神色不变,慢慢游到池边,趴在台子上看着柳云若笑道:“你甭指望拿这个威胁我,朱瞻基那里捏得我的罪状多得是,不在乎这一条。他已囚了老二,不能让天下人说他赶尽杀绝,所以只能由着我胡天胡地当个风流王爷。” 

       

         柳云若没想到他看似荒唐,心里倒还看得这样明白,冷冷道:“那还谈什么!” 

       

         赵王哈哈笑道:“因为你想谈呗!我在这里泡澡,老二却在西内禁苑里喝西北风,你当然着急了!” 

       

         柳云若讥诮地一笑:“原来王爷如此看破红尘,倒是我捣扰了您的情致,您就好好颐养天年吧!他日黄泉路上,还可给您二哥做个伴儿!”他一拱手转身就走,赵王在身后厉喝一声:“你给我站着!” 

       

         柳云若虽是站住了,却是没有转身,只听赵王道:“爷我久经沧海了,你危言耸听,吓不倒我!” 

       

         “危言耸听?”柳云若缓缓回头,“三爷,您来北京多久了?” 

       

         “七个月。” 

       

         “汉王的案子早就结了,皇上既然说了不追究您,为何不放您回去?” 

       

         “他说天冷,等暖和了再让我回去,我也乐得呆在北京,彰化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有什么好?” 

       

         “哈,”柳云若仰天一笑,脸上却笑意全无,“彰化不好,所以原驻扎彰化的赵王府两卫要调去凤阳,归凤阳提督节制;您喜欢北京,所以皇上连您身边的长史都换了北京人,当过东宫侍读的李时勉!” 

       

         “什么……彰化的亲卫——调到凤阳去了?”赵王大吃一惊,连舌头都大了。按照封藩祖制,每个藩王有两个卫的私人兵力,每卫是五千六百人,赵王没想到,自己人在北京,宣德一边美酒佳肴地哄着他,一边居然将他的兵力剥得干干净净。 

       

         看他惊讶的神情中带着点痴呆,柳云若真想一个耳光掴过去,当初若不是他和汉王约好起兵,结果临了下了个软蛋,令皇帝大军长驱直入山东,汉王孤立无援腹背受敌,胜负还在两可之间。他蹲下身子,目光炯炯地凝视着赵王道:“调兵的旨意上个月就密发凤阳了,您觉得您还能在这里风流多久呢?您没读过骆宾王的《讨武后檄文》么:请看今日之城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赵王沉默片刻,用少有的严肃神情道:“我跟你谈!”但他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懒惫笑容,色眯眯地在柳云若赤着的足上摸了一把道:“没错,今日不知是谁家天下了,所以人要到哪山唱哪歌儿。想当初我碰了一下你的手,二哥就甩我一个嘴巴子,现在我要你下来伺候我一回,我满意了,就让他们下去,咱们谈正事。”看柳云若脸色陡变,他又笑道:“要是不愿意就拉倒,反正你也不过是要我当个傀儡,跟朱瞻基没什么差别。” 

       

         柳云若紧紧攥住拳头,攥得掌心生生疼痛,攥得关节泛出白色,浴室里的水汽蒸得他呼吸有些困难,他必须用力克制住逃出这个地方的冲动。可是现在还需要赵王的名号,还需要赵王尊贵的地位,即使明知道他是个傀儡,却也要让那根提着他的丝线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缓缓伸足试探了一下水温,很烫,或者,是因为他的血液已经结了冰。 

       

         “哗啦”一声,赵王把柳云若拉下了水,紧紧拥入怀中。 

       

         从烟雨楼出来天已薄暮,天空中又漂起了雨,“清明时节雨纷纷”,真个是不假。柳云若慢慢仰起他毫无表情的脸,任凭雨丝如鞭轻轻抽打,怆然一笑间热泪滂沱而下。他真庆幸雨水掩盖了泪水,让他可以继续维持那自欺欺人的冷静与坚强。 

       

         衣服被雨水沾在身上,身后无数的小伤口被雨一浸,阵阵刺痛。那些伤是他和赵王厮打挣扎时,赵王用指甲、用牙齿留下的。他本以为对自己的身体早已唾弃,本以为神魂早已麻木,本以为理智已将利弊得失权衡得很清楚,可是当赵王肥腻的手指滑过肌肤时,他还是本能地拒绝与反抗。他在水里奋力地撕扯挣扎,可这些徒劳的挣扎,也不过是让赵王更兴奋更疯狂,他觉得自己像一条吞下钓钩的鱼,怎样都逃不出去。 

       

         原来赵王和宣德还是不同的,宣德清诮的眸子里会隐藏着淡淡的怜惜,虽然只有一点点,却足以改变那件事肮脏的本质,而赵王的眼睛里,就只有情欲。原来这就是爱与不爱的区别。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的脏。和宣德做爱后,情欲如水,流过身体不着痕迹。可是这一次,那肮脏是沉淀在他身体里,如同一个有毒的瘤,会不断地溃烂,不断的流血。 

       

         这一切的努力和抗争,是不是都错了呢?离开了心爱的人,欺骗了爱自己的人,一定会成功么?成功之后又怎样,他该如何面对汉王,又将如何面对宣德?这双能看穿所有人内心的眼睛,唯独看不透自己的未来。 

       

         既然看不透,他就只有再挣扎着走下去。如一具行尸走肉般走回皇宫,缓缓推开自己的房门,却为里边灯火通明的强烈光线刺得眯了下眼。 

       

         “皇上……”柳云若缓缓跪下。 

       

         灯光照耀着宣德俊逸却阴沉的脸。 

       

         十三、由爱生忧 

       

         “你回来了?”宣德明明一脸震怒,语气却还平和。 

       

         柳云若在跪下的时候迅速打量了一下屋内:一条长凳摆在屋子中间,手执毛竹大板的太监立于左右,地上是半跪半伏的秦倌儿在低声啜泣——看来秦倌儿已挨了打,那么再隐瞒也没有意思了。 

       

         他叩了个头:“臣私自出宫,罪该万死。” 

       

         “这是第几次?” 

       

         柳云若不知道秦倌儿都供出了些什么,为了避免在私自出宫的罪名外再加一条“欺君”,他决定说实话:“回皇上,是第三次。” 

       

         宣德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他咬着牙轻笑道:“你竟比朕还忙,朕出宫四天,你就溜出去三趟!有什么放不下的大事么?”语气虽不严厉,却自有一股威逼的气势,让旁边站的几个太监都不由战栗。 

       

         柳云若却只从容叩了个头道:“回皇上,臣并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就是惦记着四牌楼的鼓书,前门儿的豆腐脑儿,趁着这两日没事就想出去散散。私自出宫自有应得之罪,臣甘愿领罚。” 

       

         他说这些宣德压根儿就不信,今晚他在寺庙中对着青灯古佛,实在有些坐不住,就想回宫看看柳云若。谁知回来之后整个宫里都找不到人,一怒之下打了服侍他的小太监才知道,柳云若这几日竟是天天早出晚归。他以为将柳云若带到宫中栓在身边,他有多少能耐也使不出来了,现在不知他怎能在宫里来去自如,更不知他和外边官员还有什么瓜葛,真是又惊又怒,拍案喝道:“内监交通外官是死罪,你领得起么!” 

       

         柳云若抬起眼睛盯着宣德看了良久,重又垂下眼睑,低声道:“臣没有交通外官,真的只是在北京城里闲逛了一圈。今日在四牌茶楼喝了茶,在琉璃厂看了书,在齐化门儿吃了糖葫芦——您可以派人去查。” 

       

         宣德知道他就算见了什么人,也自有法子掩盖地天衣无缝,现在紧揪着这个话题问下去——除非严刑逼供,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实话。强压下怒火,语气一转问:“你是怎么出的宫?” 

       

         “臣上次去西内,内廷发了一个腰牌,回来后还没有缴上去。” 

       

         宣德已是变色,怒喝一声:“黄俨!” 

       

         黄俨早已听得胆战心惊,“扑通”一声跪倒,叩头不迭道:“臣有罪,臣疏忽,臣回来向他要了两次,都赶上他病着昏睡不醒,臣……” 

       

         宣德正一肚子怒气没处发,冷然道:“他病好了你为什么不要?!出入宫禁的腰牌都可以随便给人,让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朕的皇宫和集市有什么两样!来人!” 

       

         两边太监忙应了一声:“在!” 

       

         “将黄俨重杖二十!” 

       

         虽然黄俨是乾清宫第一太监,但眼下宣德大怒,谁也不敢徇私,两个太监过来拖了黄俨就要往长凳上摁。黄俨都吓软了,连求饶都不敢。 

       

         柳云若微叹了口气,忽然柔声叫道:“皇上!” 

       

         宣德手一挥,止住几个太监,冷笑着道:“朕还没发落你呢,你倒想替人求情?” 

       

         柳云若道:“求情不敢——只黄公公的确冤枉,那腰牌黄公公来要了好几次了,是臣敷衍着没有还他。臣是故意儿的,皇上要罚,责罚我一个就可以了。” 

       

         他一句“故意儿的”说的四周的太监险些儿笑出来,又觉得惊心,从来没人敢在皇帝面前这样认错。宣德噗嗤一笑道:“你好像急着要替他领这二十板子?” 

       

         柳云若其实是怕宣德今晚要和他欢好,他身上有赵王留下的痕迹,那个变态欲火升腾中居然还在他臀上咬了一口,这让宣德看见可比私自出宫严重的多。他宁可挨一顿打弄伤自己,好找借口别让宣德留宿。便苦笑着道:“臣进屋时就晓得要挨打了,这一次罪过重,也不在乎多这二十下。”他说着已是自己爬起来,走到长凳边伏身下去。 

       

         宣德愣了愣,他原本没想打他,自从柳云若从西内回来之后,两人就绝口不再提那个人。虽然不知他是否真的忘了,这几个月的确过得轻松愉快,宣德觉得自己有比板子更有效的方法来征服这个少年。 

       

         陪太后在寺庙里参拜了几天泥胎木偶的他今晚赶回来,不是专门为了挑柳云若的错。他发现自己已经养成了一个很糟糕的习惯——必须每天见到柳云若,而这与身体的需要并无关系。他带着庄重的神情听德高望重的法师讲经,心里却在想柳云若在做什么,他是在写字还是在看书?是在弹琴还是和小太监们玩儿骨牌?夜深人静之时,他想的是自己还是高煦? 

       

         许许多多的念头在心里来回冲撞,佛家该是叫做杂念的,这些杂念又是因何而来呢? 

       

         佛经上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宣德从小没有被教过什么是爱,他只是本能地思念和忧愁,并且为猜不透柳云若的心思而烦躁愤怒。 

       

         看柳云若静静地伏在凳子上,虔诚的姿势里却有疏远与抗拒的味道,宣德攥紧了拳头,他是皇帝,只可以被顺从,不可以被违逆,谁都不行。何况今晚也必须给他些责罚,不然当着这么多太监的面,自己的威严如何维持?他咬了咬牙压下心头的不忍,衡量了一下,二十板子,不至于有太严重的伤害,便尽量压着嗓子让声音听起来冰冷些:“那你就先替他领了这二十板!” 

       

         好久没有挨打了,柳云若想起上一次差点儿要了他命的那顿鞭子心里有些忐忑。窄窄的长凳让他连个可以抓的地方都没有,他只好张开双臂将凳子环抱住,好使等会儿不至于疼极了从凳子上摔下来。 

       

         这姿势显得有些孤单而无助,宣德微微皱了下眉。板子“呼”得一声扬起来,一瞬间房中咬紧牙关的人不止柳云若一个。 

       

         可是咬紧牙关也仅仅够他支撑了四下,打在臀峰上的第五板痛得柳云若狠狠挣扎了一下,喉咙也发出一声低呼。宣德向黄俨一扬下巴:“你去帮他个忙。” 

       

         黄俨忙躬身称“是”,过去压住了柳云若的双脚,眼前是两只大板子此起彼落。虽说本来就是他连累了自己,可是手上感受到那个身体在疼痛下的颤抖,他心里竟有种莫名的歉疚和感动。 

       

         柳云若回宫时淋了雨,中衣被水贴在臀上,每打一板,可以清晰地看到里边肌肤肿起的轮廓,宣德抬起眼睛望向门外绵绵的雨幕,心里默默数着:“十二,十三,十四……” 

       

         等数过二十,他慢慢回过脸来,看见柳云若脸上不知是雨水是冷汗还是眼泪,一滴滴落在青石地砖上,晕开一个个小圆圈,一双手臂无力再抱住凳子,自暴自弃地耷拉了下来。 

       

         宣德打了个手势示意左右太监扶他下来,他知道凳子太窄,伏在上面还要力气维持身体的平衡,会加重臀上的疼痛。柳云若两腿都是软的,根本站不住,两个太监只好慢慢放他跪下。他双手撑着地,大口地喘息着。 

       

         宣德想了想,还是起身走到了他身前,低声问:“你刚才说不在乎这二十板子,还想再挨么?” 

       

         柳云若的身子一哆嗦,不是第一次挨打了,可是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对疼痛的抵抗力居然一点都没有长进,每次的感觉都是更深刻也更鲜明。臀上火烧一样的痛和宣德温和的语气都告诉他,求饶是最划算也最有效的解决方式。他抬起头乞怜地望了宣德一眼,用带着哽咽的鼻音轻声哀求:“不要了……好疼……” 

       

         宣德莞尔一笑,稍微俯下身子,用下巴抵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声音低得像是耳语:“那跟朕说实话,你究竟出去干什么了……”看见他的身子要动,宣德用手臂搂住他的肩头,“不要怕,只要你说实话,朕什么都能担待。” 

       

         柳云若的心里轻颤了一下,他对这样温存的审问方式还不习惯,他想要是宣德将他摁在凳子上举着板子逼问,他撒起谎来可能会更自如一些。宣德的怀抱犹如温暖的陷阱,而他是被诱捕的狐狸,在边缘奋力挣扎。 

       

         “臣说的都是实话。” 

       

         他终究是不能被诱捕的。 

       

         宣德用手指一点点抬起柳云若的脸,刚才还让人心疼的柔弱神情已被一种清冷的平静取代。他坦然和宣德对视着,那双眼睛是一如既往的深邃,仿佛有光,仿佛有火,却被禁锢在厚厚的冰层下面。宣德的手指在他的眼睛周围滑动:“很美的眼睛——可是朕恨它,它把什么都藏起来,你知道吗?朕有时候真想把它挖掉,看看后边到底有什么?” 

       

         柳云若的脸色苍白如雪,嘴角却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轻声道:“臣知道。不仅是眼睛,假如皇上不喜欢我的心,您可以把我的心也挖掉。” 

       

         宣德攒着眉,神情里带着痛惜与忧郁:“别再跟朕抬杠了,别再把你的聪明才智浪费在那些没意思的事情上。还记得朕上次跟你说的么?朕只要你心诚,其余的过失朕都可以不计较。” 

       

         柳云若心里苦笑一下,皇上,我很想对你以诚相待,可是我的心却早已不是自己的。他用更轻的声音道:“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做。”语气坚决,却分明觉得自己的目光在回避在闪烁,他再次深深低下头去。 

       

         宣德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从没这么失败过,打也打了,哄也哄了,这个人却是滴水不漏软硬不吃!有些无奈地沉默了片刻,短暂的相聚,他不想再为这个话题浪费时间,叹道:“算了,朕今晚还要赶回功德寺,没功夫在这儿跟你穷耗,等朕回宫后咱们一总算账!”他却忍不住伸手在柳云若细致修长的脖子上摸索了一下笑道:“赶紧换件干衣裳去,看偎得朕一身水……” 

       

         他却突然火烫似的全身一跳,他看见,在那羊脂玉雕一样的后颈上,有一块紫红的血斑,椭圆形的,像是美玉上的一处瑕,有种情色而诡异的艳丽。 

       

         宣德的眼睛有些发直,不可置信得又用手轻触了一下,没错,这样的血斑之前也曾在他身上亲眼见过,可那是自己激情之下吮吸出来的。这一块颜色尚深,断然不会超过三天! 

       

         一瞬间宣德雷击了似的眩晕,胸口堵得发闷,他纵然早就知道柳云若有很多事瞒着他,可那也不过就是惦念汉王,或是为了营救汉王搞些小动作小阴谋。他倒以一种看把戏的心态逗着他玩儿,反正他就在自己身边,不可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他对自己的朝堂自己的江山很有信心……可是,可是他在刚刚努力说服自己忍受他和高煦的过去后,才知道他的宠儿瞒他有多深,柳云若除了汉王,居然在外面还有人…… 

       

         柳云若低着头,本来以为今晚的事情总算过去了,却突然觉得宣德的呼吸急促地不正常,他抬起头问:“皇上,您怎么……”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一记重重的耳光掀翻在地,金星乱冒中看见宣德被愤怒扭曲的脸,打过人的手停在半空,止不住颤抖。柳云若伏在地上愣了片刻,讶然摸了一下后颈,虽然看不见——但他已猜到了。 

       

         在劫难逃,柳云若心里只有这个词,上天注定他对宣德的每一次背叛都要付出代价,也许这样才是公平的,他在无法预知的前途中竟莫名感到了一丝释然。

      十四、以诚相待 

       

         从未见过皇帝如此失态,黄俨哆嗦着上前扶了一把身子都有些摇晃的宣德,手足无措地哈这腰:“皇上您这是怎么了?您哪不舒坦……” 

       

         “打……”宣德的胸口剧烈的起伏,他似乎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嘶哑无力地命令,“给朕狠狠的打……” 

       

         太监们不知是被吓得还是觉得莫名其妙,几个人面如土色瞪着眼愣了片刻才醒过神儿,赶紧上前从地上架起柳云若,七手八脚将他摁在长凳上。柳云若一言不发由着他们摆布,也许这倒是个好法子,最好是一顿乱棍打晕了他,至少让他今晚可以不必面对宣德的质问。 

       

         皇帝震怒人人恐慌,掌刑太监下了重手,板子接触皮肉的脆响像是一块儿玉破碎飞溅,柳云若只觉得臀上的皮肉都要被震裂了,痛得全身的毛孔都是一炸,刹那间出了一身冷汗。先前已挨的二十下,使得预定的煎熬被扩大了几倍。柳云若死死咬住牙关把痛呼关在喉咙里,企盼自己赶快晕过去,哪知却是越痛越清醒,脑海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一时是汉王,一是是宣德,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大约打了十余板,忽而是重重地一下落在受打最多的臀丘上,立刻一道红痕浮上来。柳云若终于撑不下去,他在剧痛中体会到了惩罚的意味,也看清了自己软弱的本质,无可奈何地惨叫出来。 

       

         宣德本来呆着脸坐下,黄俨小心翼翼倒给他一杯热茶,他刚送到唇边,柳云若的惨叫响起,手不自觉地一颤,茶水泼出来烫了手指。他往地上一掼,“哗啦”一声茶水四溅! 

       

         “别打了!”他无限愤懑地吼了一声。 

       

         掌板的赶紧停下来跪倒在地,他们实在不知道今晚皇帝怎么了。 

       

         宣德走上来,一低头间看见柳云若的臀上已经见血了,因为衣服是湿的,凉滑的纯白丝绸便被贴附在肌肤上,血混杂着水,晕染出朵朵嫣红来。 

       

         他伸手抬起柳云若的脸,他正在因为疼痛而抽泣,眼泪沾染了自己的手指。宣德的手指又开始颤抖,对待这件事,他没法像平时一样冷静缜密旁敲侧击,没法像审案那样步步逼近中心,没法使用这样那样的障眼法,没法在这里那里设置圈套。他什么都忍不住了,捏紧了柳云若的脸咬着牙问:“他是谁?” 

       

         “不记得了。”柳云若在痛楚中努力稳住声音。 

       

         “什么?!” 

       

         “奴才闷得慌……去妓馆找了个小倌儿……不记得叫什么名字……” 

       

         “哪家妓馆?” 

       

         “随脚进去,不记得了……”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鄙夷自己,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撒得最糟糕的一个谎。连他自己都不信,宣德会信么? 

       

         果然,回应他的是另一边脸颊上挨的一记耳光,很重,但比起臀上的疼痛已经算仁慈了,他努力吞下一口腥咸的唾液。 

       

         宣德把他被打偏了的脸又捏起来,那被泪水和冷汗弄得湿乎乎的眼睛闪着柔和而忧伤的光,让他的心又狠狠的疼了一下。他觉得有无数的声音在脑子里乱撞,但最清楚的一个就是要找到那个人千刀万剐,这是他的方式,也是唯一能维持帝王尊严的方式。 

       

         “再问一遍,他是谁?不要逼朕刑讯你!”离得很近,柳云若都听到了宣德牙齿磨响的声音。 

       

         由于脸被用力提得老高,柳云若的脖子便仰成一弯极其柔美的线条,却又有着引颈就戮的无畏。回答宣德的是两颗又大又沉重的泪滴,在浓密的睫毛下汇聚,在灯光的折射下水银珠子似的流溢着光彩。然后沿着面颊淌下来,淌过腮,淌过下颚,又从脖子淌进领子里去,在白皙的皮肤上划出两道亮亮的痕迹。 

       

         这样的静,这样的美,可是这美却已被他人享受过,凌辱过。 

       

         宣德将他的脸又重重的扔下,他不愿再看到那双眼睛,那样凄楚的瞳仁和泪水会让他迷惘。 

       

         “打!”简单而残忍的命令,也许他知道用板子逼不出实话,他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 

       

         早已晕头转向的太监们重又爬起来按住柳云若,一个太监很不知趣地躬身问:“请旨,打多少?” 

       

         “只管打!大不了就是刑毙一个太监,朕不缺人侍候!” 

       

         虽然最后一句话是说给柳云若听的,那太监还是被他吓得矮了一截,一挥手示意行刑,连数也不敢数了。满屋子就听见板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跟柳云若压抑的呻吟,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柳云若被三四个太监按住了身体可以动弹的所有部位,连头也抬不起来。他恍惚中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在船上看厨子杀鱼,先将鱼按在案板上,用刀身用力去拍,一下一下,直到把鱼拍晕为止。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和那条鱼很像,唯一的差别是鱼被拍的是脑袋,而他是屁股——他倒宁可行刑太监一板子打在他脑袋上,早点晕过去了事,好免受这无休无止的痛楚。 

       

         如此三番两次的痛加捶楚,凭“经验”他想屁股上应该已经皮开肉绽,板子打上去竟有钢刀剜肉的感觉。痛得心神都有些混乱了,脑中掠过一个自暴自弃的念头:告诉宣德实情又会怎样呢?自己差不多算是被赵王强暴了,也许皇帝会原谅他……向他坦白,向他求饶,以后顺从地当他的宠儿,那样的日子,一定比现在轻松很多吧…… 

       

         无法数清究竟打了多少下,柳云若只听见自己的呼痛声越来越低,他想再不求饶他就要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没准儿宣德盛怒之下真的会打死他。强咬嘴唇忍了两板,在胸膛中积攒了一口气,他颤声开口:“皇上,饶了我吧……” 

       

         宣德转过身,以为他终于屈服,抬手止住了行刑,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问:“要说了吗?” 

       

         柳云若“呼”地吐出一口气,天,终于是停下了。他喘息了好一阵儿,才轻轻唤了一声:“皇上……”声音带着迟疑的痛楚。 

       

         宣德咬着牙等,等他把一切告诉自己,然后自己就能把他拥起来,吻着他的额头说“没关系”。他只需要一次真心实意的坦白。 

       

         那一刻屋里太静,竟然能清晰地听到柳云若脸上的汗水落在地上的声音。过了好久,仍然被摁在凳子上,看不清脸色的人儿终于呢喃着道:“臣……没骗您,臣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哀婉痛楚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无限怜惜,可是宣德知道这仍然是虚情假意的敷衍——连称呼都是如此周到。 

       

         抬起头仰视着华丽的水晶宫灯,宣德将一些滚烫的东西缓缓从胸膛里压下去,他觉得可笑,九五至尊的皇帝第一次倾注感情,却连一个太监都打动不了。柳云若给他上了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课,叫做“背叛”。 

       

         低下头的他真的笑了,笑自己的愚蠢。曾经武则天一道敕令能让隆冬之际百花盛开,这就是皇帝主宰天地的威严,令行禁止众生臣服,神明都无法抗拒。而他,又何必如此苦费心力去探求这个人在想什么? 

       

         他把柳云若留在身边时太后反对,他笑着解释也就是当个玩意儿,明智宽和的母亲没有像预料中那样责备他“荒淫放荡”,只是送了他八个字:沉而不溺,迷而不惑。现在看来,母亲竟是对的,只当他是个玩意儿,让他像以前一样卑贱一样畏惧自己,不是也挺好么?历朝历代的皇帝不都是这样过日子么? 

       

         想通了一切的宣德又恢复了冷然蕴藉的神情,轻笑一声道:“饶了你?不论别的,你也背过《太祖内训》,知道私自出宫是什么罪名?” 

       

         “知道……”柳云若咬了咬牙,鼓起勇气道:“……内监私出宫禁,杖一百。”他说出数字的时候,臀上疼痛不堪的肌肉又抽搐了一下。不过就算要打一百杖也是有数的,挨一下就少一下,不像这样没有头的责打,让人疼到绝望。何况他今天已挨了这么多,若是侥幸宣德仁慈一点把前面打过的也算上,估计也没剩几板子了。 

       

         “嗯,”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宣德微笑着在他身边踱了两步,“你出去了三次,就是三百杖,没错吧?” 

       

         原来他是这样算的……柳云若轻轻哆嗦了一下,勉力抬起眼睛,想看看宣德是怎样的神情,一片明亮的灯光中只恍惚见到那恶意的笑容。他灰心地低下头,打吧,能挨多少是多少,只当这个身子不是自己的了,他唯一的一丝信心是觉得宣德不会要他的命。他会留着他,不管是为了爱还是为了折磨。 

       

         宣德却没有命令行刑,摸摸他的头发笑道:“可是三百杖打完就得让人把你拖出去埋了,太后在斋戒,朕也下了不许杀生的旨意——这样吧,朕容你分开受责,每天,”他看了看柳云若被血浸透的裤子,思索了一下,想说一个让自己心脏不会抽搐太严重的数字:“二十板吧,从明天开始,不会有性命之忧——你真应该感谢太后。” 

       

         他的语气似乎在表明自己是多么宽仁大度,让接受恩赐的人只能感激,想拒绝都不行。 

       

         “是,臣谢太后恩典,谢皇上恩典。”柳云若机械地重复着,被折腾到现在他只求今晚别再挨打就好,根本没有精力去想明天的事。 

       

         宣德心头的火又是一蹿,但今晚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打他了,便转脸对两个拿着板子的太监冷然道:“你们两个就办这事!若有徇私纵情,你们就替他领责!”没等两个心惊胆战的太监叩头,他一拂袖子已大步出了屋子。 

       

         黄俨无奈地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柳云若,什么也来不及说,赶紧出去要给宣德打伞,哪知被宣德一脚踢了个筋斗。他忍着疼爬起来,让太监们都把伞收了,追着皇帝进了雨幕里。 

       

         按着柳云若的太监一松手,柳云若身子一歪便从凳子上跌下来,明倌儿几个赶紧上前扶着,秦倌儿手脚并用爬过来,哭道:“柳公公!柳公公是我没出息,我对不起你!” 

       

         柳云若伏在地上喘息了一阵,缓缓抬起头,凄然一笑道:“傻孩子,说什么呢,是我带累你受苦了……”秦倌儿越发放声大哭,其他几个小太监今天受了大惊吓,被他一勾,顿时哭成一片。 

       

         柳云若抬了一下手臂,想帮他拭拭泪,无奈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手抬到一半儿就落下了,这些许的用力都让他眼前一阵眩晕,又喘了口气才勉力吩咐:“……扶我到床上去,柜子第三个抽屉里有药,帮我敷上些……给秦倌儿也敷些……” 

       

         被扶到床上,明倌儿轻轻褪下他的中衣,几个孩子“哇”得一声又哭起来。柳云若不问也猜到屁股上有多惨不忍睹,但现在疼得麻木了,清洗伤处和上药倒也没那么难忍。他只是觉得累,耳听见一片哭声觉得心里阵阵厌烦,他叹了气道:“我没事了,都去睡吧……让我静静,静静……” 

       

         他现在只想蒙头睡一觉,但还不行,他知道还有很多事情必须想。比如,这件事最后该怎样跟宣德交代;比如,他明天还约了人,自己不能出宫了,该怎样送信儿出去;比如,今天和赵王第一次正面接触,这个人首鼠两端,和他说的话,谈的事,都要仔细梳理一下…… 

       

         小太监们熄了灯,黑暗中他半睁着眼,只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轻轻敲打他一身的伤痛。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无情的风雨,怕是也飘进了西内禁苑吧? 

       

         十五、望穿秋水 

       

         第二天慎刑司两个太监惴惴不安地来到了乾清宫偏殿,皇上有了旨意,他们不敢不从,可是受刑的偏偏又是皇帝宠儿——哪头也惹不起。他们拿着两根板子一步一停地蹭到了柳云若院门前,却有一个小太监提着灯笼静静站立门口,见到他们打了个躬:“二位公公有礼,柳公公等候多时了。”一抬手便请他们入内,两人都愣了愣,懵懵懂懂跟着他进去了。 

       

         屋内收拾地纤尘不染,已无昨日的狼藉。柳云若伏在床上静静地看书,听到他们进来,抬起头微微一笑,宁静安适的气氛让两个拿着刑具的人都不禁愕然,险些忘记了自己此来的目的。 

       

         “柳公公……” 

       

         柳云若轻轻合上书卷,歉然点头:“二位有皇命在身,我就不客套着献茶了。只是我现在起不了身,你们把我拖下去也麻烦,就容我在床上受刑可好?” 

       

         他淡淡的语气如诉家常,却让两人心里一紧。好在宣德并没有说一定要拎条凳子把他按倒了打,两人对视一眼,决定卖这个人情。 

       

         “听由柳公公自便。” 

       

         柳云若含笑致谢,便吩咐道:“明倌儿棋倌儿,过来帮我一把。”两个小太监低声领命,他们过来揭开被子,行刑太监才看到柳云若下身竟未着衣物,一眼扫到他臀上的伤就明白了——估计是破皮处太疼,经不得布料去蹭。 

       

         那两条修长白皙的腿也就惊鸿一现,明倌儿迅速闪身挡住了两人的视线,拉开一张薄薄的丝绸盖了柳云若的下身,将四个角都在床褥上夹住。然后他走上前按住了柳云若的肩,云倌儿按住了柳云若的双足,这些都是柳云若事先交代好的,他们有条不紊地照做了,却已不由红了眼圈。 

       

         柳云若向两个掌刑太监一点头:“辛苦二位了。”自己拿出一方手帕咬在口中,便低头将脸埋在了臂弯里。 

       

         他若是求饶、挣扎甚至出言恐吓,掌刑太监估计都不会太惊讶,可是他如此配合的受刑态度,真是令掌刑的慌乱起来。愣了半天想起宣德昨天出门时的那句话,咬着牙道了声:“得罪。”一个人拿着板子来到床前。 

       

         第一板下去的时候,柳云若的身子腾得一震,手指猛得攥紧了床单,明倌儿和云倌儿都偏过脸去,似是不忍再看。 

       

         板子落在昨天的棒疮上,柳云若能清楚地感到有几处伤又破裂开来,一天一夜的休养付之东流。难以忍受的疼痛中他努力把脸贴着床单,这才是第一天的第一板,他不想就毫无出息地惨叫出来,那以后该怎么挨? 

       

         像是空气也变得稠密似的,板子一下下闷闷地打在臀上,枯燥却又惊心。行刑的并没刻意要打重,却无辜地看见白色的丝绸上渗出淡淡的血迹。 

       

         二十板打完柳云若好一阵儿都没有动静,明倌儿心中乱跳,跪下去轻轻揭开他额前被汗浸湿的头发,带着哭腔唤道:“公公……柳公公……” 

       

         柳云若依旧没有搭腔,只是他原本攥紧的拳头一点点放开,手指一点点的舒展,像是把时空拉长放慢了无数倍。再然后,依然也是那样慢,那样艰难,他微微转过半个侧脸,众人才看到那原本苍白的脸已经变成了蜡黄色。 

       

         长长地吐了口气,柳云若气息微弱地唤了声:“明倌儿。” 

       

         明倌儿擦了擦眼泪,起身从桌上拿过两张银票,各是十两,双手递给两个掌刑太监。两人越发慌了,哪有打了人还拿钱的道理,正推辞不迭,柳云若淡淡一笑,低声道:“别误会,没有让你们徇情的意思……你们奉旨办事,打赏是宫里的规矩……你们也不容易……明倌儿,替我送送吧……”大概真的是没力气了,他又将脸埋进了臂弯里。 

       

         柳云若明白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疼得吃不下东西,就用茶汤硬往下灌,疼得合不上眼,就靠药物逼自己入眠。他很珍惜那一分一秒的养伤的时间,醒来的时候发现天还亮着就会很欣慰,傍晚时分他听着更漏滴答滴答的轻吟,心脏在一点点的收紧。 

       

         宣德没有再回宫,他仅仅用冷漠就惩罚了柳云若,每天的二十板子足以使他下不了床,当然也就不用防着他再私出宫禁。 

       

         明倌儿每次一边给柳云若上药,一边哭着说:“皇上赶紧回来吧,回来一定会赦免公公的……” 

       

         被疼痛折磨得三魂不全七魄飘渺的柳云若趴在那里什么也没说,不是没有力气,而是他居然也希望明倌儿说的是真的。 

       

         他终于理解了宣德所定下惩罚的真正本质,每天二十板,不到一盏茶就打完了,其余的时间便是等待,是恐惧,是期盼。这样的等待本身亦是一种折磨,不独独是皮肉受苦。他开始暗暗的期盼,在心里计算宣德回来的日子,也许三天的分别可以平息宣德心中的怒火,也许宣德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会免了剩下的板子。 

       

         三天后宣德陪太后回宫,尽管已经几天没有下床了,两腿完全不能动,柳云若还是命小太监们为他沐浴梳洗。热水碰到伤处是钻心的疼,他咬着牙忍着,告诉自己这样的折磨不会太久了。虽然还是不能向宣德坦白,但是他希望真心的悔过可以换来他的原谅——那忏悔是真的,他想宣德可以判断。 

       

         他相信宣德会原谅他,毫无根据却觉得理所当然,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在肆无忌惮地挥霍一个皇帝的宠爱。 

       

         他计算着时间该下朝了,让小太监们预备了一桌精致的酒菜。每样菜肴都是他亲自选的,都是宣德平日喜吃之物。酒是江南进贡的梨花春,当初他曾随口向宣德称赞过家乡的这种酒,宣德当即下旨要求将梨花春作为贡酒。第一批“梨花春”在旨意下达十二天后运送到京,他们那天晚上在灯下猜拳对饮。他酒量不豪,而宣德拳艺不佳,结果两个人都酩酊大醉,他枕着宣德的胸口就睡了一夜,宣德几日后一直笑着说他胸闷。 

       

         想着这些事情,桌上的菜却慢慢的冷了,秦倌儿轻声问他要不要让御膳房再另做一份?他看出了秦倌儿眼中关切的担忧,笑了笑觉得自己很傻,宣德回宫一定有很多积压的政务要处理,怎么会有功夫回寝宫吃饭?摇了摇头让小太监把一桌丰馔吃了。 

       

         午后为了打法时光,他试着吹了一会儿笛子,因为只能用两肘撑着床,实在没法操纵其他乐器。可是一首曲子却断了至少五次,不是因为忘了谱,而是每当听到脚步声,他都不自觉地会停下来谛听——这回是他来了么? 

       

         小楼吹彻玉笙寒。 

       

         晚饭他让照着中午的单子原样做了一份儿,摇曳的烛光中小太监们眼中的忧虑越来越重,他却安慰自己:不会的,不管宣德是否赦免他,至少会来看他一眼。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等待,不仅仅是因为惧怕那一场酷刑,那天晚上宣德血红的眼,踉跄的身影——那一刹的失态,没有了帝王身份的维持,像一个输了身家性命的赌徒。自己的确,是伤了他。 

       

         他第一次虔诚地等待,等待宣德,这个伤害他凌辱他,同时也被他伤害和算计的皇帝。 

       

         宣德剥夺了他的自由,身体,以及尊严,他便用更狠毒的手段,断绝了宣德的子嗣和十年后的生命。这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战役,没有赢家,也没法算清究竟是谁欠谁多些。恩与怨都纠缠的太深。 

       

         如果计算不清,那就顺其自然好了。今晚他只想见见宣德,他不想再说谎,不想再思考那些复杂的阴谋,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几日的折磨让这个习惯深谋远虑的人第一次学会了“得过且过”。 

       

         然而晚餐也渐渐的变冷,冰透,时间流逝是从未有过的慢,却又是出乎意料的快。已经是一更天了,宫里点灯下千两,受罚的宫女拖着凄楚的长音高声喊:天下太平—— 

       

         忽然听着院外有低语声和脚步声,柳云若正仔细倾听,明倌儿已急急忙忙进来,有些慌张地说:“公公,来了……” 

       

         精神一震,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双手一撑竟侧坐起来,招呼秦倌儿:“快扶我起来!”正在他不顾劝阻准备下床的时候,一抬头间,看见了正走进院门的两人。 

       

         慎刑司的两个太监。 

       

         柳云若准备下床的姿势就怔在了那里,没有注意床沿把臀上的伤压出了血,他以一种茫然的、无法置信的神情轻声道:“是,你们?” 

       

         两个太监面面相觑,他们来了好几天了,而且按照皇上的旨意,在半个月内每晚都会光顾这里。 

       

         秦倌儿含泪道:“公公,要不我去找找皇上吧?” 

       

         “不……不必了……”柳云若挥挥手,有些自嘲地一笑,才发现嘴唇非常干,一笑牙齿都粘在上面下不来了。回过神的时候感到身下的痛楚,连日的折磨以及一日没有进食的虚弱让他眼前直冒金星,冷汗把后背熨湿了一片。他伏下身子,双腿却不听使唤,只得喘息着吩咐秦倌儿:“把我弄上去,让两位公公,行刑……” 

       

         秦倌儿把他的腿抬到了床上,帮他摆好受刑的姿势。掌刑太监看着柳云若新换的绸裤上已经渗出了血迹和黄水,都不禁有些踌躇,他们真不敢在这样的身体上再盖二十大板。 

       

         然而这样的犹豫对柳云若来说亦是一种侮辱,他可以被毒打被折辱却不愿被怜悯。感觉眼中有泪淌出,赶紧把脸埋进了枕头里,咬着牙催促了一声:“打吧。” 

       

         终于,预定的剧痛一波一波袭来,他像在风浪里颠簸,眩晕中无法默数板数,只觉得是毫无尽头的绝望。 

       

         痛彻心扉,他终于亲身领受了失望的滋味,比板子打在身上还要疼。 

       

         然后,第二天,第三天,宣德都没有回乾清宫。秦倌儿出去打探消息,说皇上一直住在慈宁宫,他进不去,连黄俨都没有见到。因为没有旨意,惩罚便要继续下去,柳云若觉得他像是一株被踏断了根茎的植物,精神和肉体都被砸成了碎片。 

       

         也许宣德的耐心真的用完了,也许,正如他所说,他并不缺人侍候…… 

       

         十六、命悬一线 

       

         当秦倌儿连他写给宣德的信都送不进慈宁宫的时候,柳云若选择了放弃。他不再为宣德的到来准备什么,也不在思考什么,将白天所有时间都用来睡觉——因为要为晚上那一场折磨积攒体力。 

       

         那天傍晚他不知是被唤醒的还是疼醒的,先感到臀上一片剧痛,才听到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声:“柳公公!柳云若!皇上不行了,你想想办法……” 

       

         好吵,耳畔嗡嗡作响,他呻吟一声,迷迷糊糊睁开眼。身子被人推搡着,一晃一晃如在风浪里行船,昏昏沉沉中看到一张芙蓉秀面,却涕泪纵横,神色慌乱不能自持。他隐约觉得这张脸很熟悉,因为室内光线昏暗,连带着所见也是一片朦胧,他挣扎着凑近一些,却惊得险些又晕过去,他终于看清了那张脸:孙贵妃! 

       

         他掠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假孕之事败露了,要不然还有什么大事能让一个贵妃在太监屋里哭得梨花带雨? 

       

         他艰难地撑起半个身子,颤声道:“娘娘……怎么了?您先别哭……慢慢说……” 

       

         “皇上……皇上……”孙妃哽咽着,“皇上怕是,怕是要去了……”一句话说出来,孙妃竟是趴在床上放声大哭。 

       

         眼前一片白雾兜头罩来,柳云若重重摔在床上。眩晕中他觉得这床变成了一个无底洞,而他是断了翅膀的鸟儿直直地往下坠落,茫茫的黑暗中只听到耳旁急速的风声。窒息的绝望与恐惧中却有什么力量催促他睁开眼睛,睁开眼睛…… 

       

         白雾消失,柳云若顾不得什么规矩礼仪,一把扳起孙妃的脸,吼道:“你说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孙妃抽抽噎噎地说:“皇上……皇上重病……太医说是喉蛾……已经灌不下汤药了……柳公公你说我怎么办啊?孩子还没有生下来皇上就要去了,我当不了皇后了是不是?……我该怎么办……” 

       

         柳云若全身都在发抖,若不是没有力气他真会一个耳光抽过去,这个女人,现在居然想的还是自己,还是当皇后。 

       

         极度的混乱中他心中倒奇异地清明了,喉蛾,汤药不进,没有关系——不管是什么病,我都要把你拉回来。 

       

         “现在怎样?皇上还活着么?”他平静的声音让孙妃打了个哆嗦。 

       

         “我刚来的时候还……不过现在……” 

       

         “带我去。” 

       

         “什么?”哭得昏天暗地的孙妃没有明白柳云若的意思,她来找他纯是慌乱到极致无所适从。皇帝躺在慈宁宫,身边被太后、皇后和御医堵得水泄不通,她根本插不上手,越想越觉得自己前途渺茫,绝望中只能想到来找柳云若商量对策。 

       

         “带我去!快点!”一向恭谦的柳云若冲着孙妃怒不可遏地大吼着。 

       

         孙妃却忘了生气,反而是柳云若的怒火让她恢复了理智,如同在黑暗中看到一线光明,她猛然想起:柳云若是会医术的!让他去,没准儿宣德真的有救!她爬起来冲着外面一声声地大喊:“来人!把柳公公背出去!备肩舆!” 

       

         十六个太监抬着肩舆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身体已经虚弱到极致的柳云若被颠簸地眼前阵阵发黑,因为很少进食胃里的酸水一波一波地往上反。他从未发现原来皇宫竟是这样的大,生怕自己会支持不住晕过去,一怒之下在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牙印里渗出血珠,趁着疼痛带来的清醒他向抬着肩舆的太监大声命令:“快!快一点!直接进慈宁宫!” 

       

         进了慈宁宫的垂花门便听到从远处传来一阵隐隐的哭声,柳云若只觉身上一片冰冷,他毫不避讳孙妃就坐在身边,低低地自语:“你不能死,你现在还不能死……” 

       

         肩舆到了慈宁宫的后殿不得不停下,仔细听时里边的哭声又没了。两个太监把柳云若从肩舆上架下来,孙妃一着急推开一个太监自己扶着柳云若,一步一跌地把他拉进了后殿。正看见黄俨站在门口抹泪,孙妃怒道:“哭什么哭?皇上怎么样了?” 

       

         黄俨眼睛和鼻头都红红的,哽咽着道:“皇上……还没过去,刚才是昏厥了一下……” 

       

         不知是狂喜还是悲酸冲得柳云若向后一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站不起来,他就咬着牙向前爬,只要活着就好,活着我就能救你。 

       

         暖阁之中已乱成一团,宣德的几个弟弟都直挺挺地跪在外面,掩饰的悲伤后边是各式各样的焦急——皇帝无嗣,储位空悬,他们都有希望,又都有些恐惧。几个太医面无人色,有的捧巾栉,有的调药,有的切脉,有的扎针。皇后胡氏跪在床边拉着宣德的手哭得茫然而空洞。倒是张太后还算镇定,忧郁而悲戚地望着自己的儿子,难道自己在丧夫不到两年之后又要丧子?难道大明的江山注定风雨飘摇? 

       

         没有人注意柳云若,来来往往的人不断地绊到他,却没人有功夫低头看一眼这个艰难爬行的太监。几步短短的路程对他来说像千山万水般遥远,从不信奉鬼神的柳云若在心内祈祷:让他活下来,只要他能活着,我会好好待他——虽然他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事。 

       

         拨开层层的太医他终于看到了宣德,憔悴的脸,深陷的眼眶和高耸的颧骨让人无法想起那个永远以俊美之姿屹立于众人之前的年轻帝王。宣德似已在生死线上挣扎,他满面潮红闭着眼,喉咙里咯咯有声,不时烦躁地要抬臂去抓自己的咽喉,双手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皇上……”轻唤了一声,泪不能控制的坠落,如沸水般滚烫着柳云若的脸。 

       

         宣德的神志还是清楚的,听到这个声音,眼睛竟奇迹般的眨了一下,睁开一线,似乎想要搜寻,脖子却无法转动,只有嘴唇颤抖得厉害。 

       

         胡皇后这才看到柳云若不知怎么竟然到了床边,悲怒混合着以往的愤恨发泄出来,一记耳光将他打得扑倒在地,大声喝道:“谁让你进来的?来人,叉出去!” 

       

         “太后!”孙妃痛呼一声,跪着膝行到太后面前,哭道:“太后,这个奴才懂医术,让他给皇上看看吧,或者有一线之明……” 

       

         张太后慢慢转过哭得僵硬的脖子,望向正咬着嘴唇从地上又撑起来的柳云若:脸上苍白如雪,一缕细细的红顺着嘴角滑下,给人一种不能持久的感觉,却又妖艳地动人心魄。 

       

         太后恍然大悟:她已经猜到这个人就是柳云若——怪不得…… 

       

         她当即挥手止住激动的皇后,向正给宣德切脉的太医道:“退下!”迅速向后挪了一步,给柳云若让开了一块地方。 

       

         柳云若一手搭在宣德脉搏上,一手捏开了宣德的嘴,却因为围观的人太多挡住了光线看不清楚,他急躁地向后喝了一声:“都让开!” 

       

         胡皇后眉毛一扬正要说话,太后已先站起身:“所有人退后三步!黄俨,掌灯!” 

       

         借着灯光,柳云若终于看清,宣德喉咙中已肿的犹如桃子,满口白涎,因为咽喉被堵塞而吸气困难,不住呼噜、呼噜作响,就像快断气似的。 

       

         太医的诊断是对的,喉蛾,民间又称白喉,若是错过了最初的诊治时期,就是绝症。宣德的喉蛾,显然已到了汤水不进、药石枉顾的地步。 

       

         从脉象看喉蛾的起因是风寒,柳云若想到了那天晚上大步迈进雨中的身影,心便狠狠地疼痛起来。原来你并不是厌弃了我,他在几乎绝望的哀恸中居然感到了一丝欣慰。 

       

         他料的不错,病因确实是那晚的一场雨。宣德满腹怒气又淋了一身雨,回到功德寺便觉得鼻息重浊,头昏口燥,他以为只是寻常的着凉,喝了一盏热参汤就睡下了。第二天醒来,除了忽冷忽热,头重鼻塞,满身不得劲以外,喉咙也痛得厉害,也晓得是真的病了。祈福仪式还有三天,若是他传了太医,太后一定要提前回宫。他不愿让自己的一点小病扫了太后的兴,更不愿跟太后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淋雨,便悄悄地让黄俨去拿了些橘梗来泡水喝,怎么着也等到回宫以后再说。谁知这一拖,就将一场寻常的风寒拖成了要命的病,等到太后发现、赶紧请太医医治的时候,宣德已经几乎不能说话了。 

       

         太后看柳云若脸上悲喜不定,屏着呼吸问:“看出什么了?有……没有救?” 

       

         柳云若缓缓回头,看见一双双眼中闪烁的怀疑、不安、期盼、焦急、悲哀以及恐惧,忽然替宣德难过,当皇帝有什么好呢?连一掬真诚的泪水都得不到。他第一次质疑汉王的追求是否值得。 

       

         平静下来的柳云若一扫方才的虚弱,目中晶然闪光:“有没有都要一试!”回过头对太医沉声吩咐:“准备银针银刀,将冰片和着盐磨成粉,再要漱口的清水!” 

       

         “银刀……”太医院的医正倒抽口冷气,他听说过民间医治喉蛾的一些野法子,用刀划开创口,将脓血放出。可是因为恶瘤生在咽喉处,动刀之后上药止血都很困难,所以用这个法子十个有九个送命!他当初不敢提出来,也是因为实在无人敢在皇帝脖子上动刀。 

       

         太后本来看柳云若镇定沉着,心里隐约有了丝希望,见医正面有难色,不由诧异道:“怎么?” 

       

         医正当然不敢说出自己的胆怯,吸着冷气道:“禀太后,皇上是万金之体,加以刀刃,怕是……” 

       

         皇后压根就不信——也不想让柳云若来医治宣德,忙道:“对!怎么能在皇上喉咙上动刀!万一这个奴才有歹心怎么办?” 

       

         “救不了皇上你碎剐了我!”柳云若冷冷地顶了她一句,他觉得可笑,他都没有想到这是个行刺宣德的好机会,皇后的想象力堪称丰富。 

       

         “好,”太后深深吸了口气,沉声对太医吩咐,“照他说的办!” 

       

         “母后……”皇后不忿地唤了一声。 

       

         “还有比现在更糟的吗?你还想不想要皇上的命?!”太后提高了声音,吓得皇后也只得悻悻住口。 

       

         银针和银刀很快被捧了上来,柳云若伸手去拔针的时候才看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他知道这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严重透支体力的虚弱,臀上的伤已经觉不出痛了,这亦是昏晕的前兆——他不确信自己是否能清醒着为宣德施完针。 

       

         左手掐住右手手腕,几乎见血,勉强止住颤抖的手缓缓拈起一根针,柳云若强迫自己去想一些现实的理由:比如宣德一死,一定是他的兄弟即位,那么自己以前所做的种种安排都白费,营救汉王就更没指望;比如宣德一死,皇后一定会杀了他这个“男宠”;又比如……太多的理由不能让宣德死,所以他不能失败,这是没有退路的选择,是搭上性命的豪赌。 

       

         柳云若以为自己将利弊权衡清楚了,他一贯也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可是现在脑子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混乱,几乎不敢给宣德下针。冷汗一滴滴从额角滑下来,是害怕么?心跳得如此剧烈,究竟是为什么? 

       

         那医正还是有见识的,赶紧帮他拿起宣德的手,柳云若在宣德左右手拇指、食指、小指的“少商”、“商阳”、“少冲”几个穴道上砭了六针。他仿佛看见宣德和自己的生命纠缠着在针尖上流淌,他们第一次离得如此之近——没有猜疑,纯粹是生命与生命的接触。 

       

         即使这片刻的聚精会神也让他眩晕,膝盖撑不住身体,他趴在了床沿上。汗水从发迹滑下,流到眼睛里,一片模糊中看见宣德明媚的笑,刮着他的鼻子叫他“小狐狸”。 

       

         太后有些担忧地凑近一步:“你怎么了?” 

       

         柳云若慢慢抬起头,伸手去拿银刀,他不敢回答,不敢说话,胸膛中的最后一口气是留给宣德的。望向宣德被病痛折磨的奄奄一息的脸,却发现他的眼睛是睁着的,投射过来的目光有信任,还有宽慰。 

       

         这是柳云若第一次从宣德眼中看到信任,他将生命如此坦荡地交了出来。柳云若觉得自己又有了力气,向医正示意一下,医正捏开了宣德的嘴,小巧的银刀一点点深入,伴随着是他胸口越来越重的血腥味往上涌。 

       

         我亦会真心诚意地对待你一次,不为汉王,不为自己,只为救你。他日的地狱之中,我会和你一起坠落。 

       

         刀子已探入宣德的咽喉,这一刀上有太多人的性命,有太重的负担,是他对两个人的承诺。唯如此,便不能有一丝的差池。 

       

         柳云若摒弃了脑海中的杂念,意定神明,无妄无断。只不知这样的坚定,是百死无悔,还是万念俱灰? 

       

         手腕轻轻一抖——几乎不可觉察的一个动作,宣德张口就呕,滑腻腻的全是脓血!太后大吃一惊,骤看之下,差点喊出来,那太医却还是懂得的,赶紧将皇上的头侧过来,轻轻帮他挤压颈部,吐了两口就听见宣德极为舒畅地呻吟一声,深吸一口,又重吐一口气,睁开了眼。 

       

         虽然不懂医术,周围的人光听呼吸声就知道宣德已经死里逃生里,张太后一口气松下来,几乎站不稳,一直强忍的眼泪走线般落了下来。孙贵妃更是把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柳云若瘫坐下来,他再也压不住胸口的腥热,“哇”得一口血喷在地上,耳听着似乎有许多人在呼唤,却抑制不住浓重的疲惫,终于失去了知觉。 

       

         十七、从今而后 

       

         什么样的梦,让你不敢做又不愿醒来,因为不知道梦境和现实,究竟哪个更残酷。 

       

         柳云若在自己的梦境里挣扎,汉王,宣德轮番纠缠着出现,他们在现实中折磨他,即使睡着了也不肯放过他去。 

       

         他看见汉王,汉王握着他的手,眼睛却望着远方,那是一双倨傲不屈又空负大志的眼。柳云若有时候想,是不是得到天下之后,他才能完全的满足一次? 

       

         是这个人让他开始确定,他在爱着,爱着这个高傲霸气的男人,哪怕这份爱如何的惊世骇俗,如何的为礼法伦常所不容。他甘愿背负起世俗全部的鄙夷,奉献自己的身体心智乃至尊严,只为听那人朗声一笑。这份爱已在他的生命里烙下印记,流淌在血管里,渗透在肌肤里,无处不在。这穿越无数磨难和痛苦的爱,是他所确信无疑的信仰。 

       

         可是,他却是没有资格再爱的。此身已废,当他的身体里容纳了另外一个男人的精液,他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汉王。 

       

         宣德,宣德是他生命里的一个劫,宣德在他身体上留下了一个伤口,其实他本身就是他命定的一个伤口。他们做爱的时候,强悍的激情和放纵的不羁会让他忘记了仇恨,甚至比和汉王在一起时还要激烈。 

       

         他爱汉王,是用心,用他的魂去爱,可是宣德是皇帝,皇帝不允许自己的宠儿有灵魂。他们只有在做爱的时候是对等的,可以彼此抗衡,彼此折磨却又彼此安慰。他以前不知道身体的依恋竟可以如此冷酷,又如此深情。 

       

         他和宣德是黑暗中两只孤独的兽,排斥,戒备,甚至仇恨,却又要依靠着寻求温暖。 

       

         他在梦中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拥紧,那样坚实的手臂,占有式的拥抱,让他恍惚,是汉王还是宣德呢?柳云若轻轻呻吟,强迫自己睁开酸涩的眼。 

       

         飘忽的影子逐渐重叠,凝聚成一张峻峭的脸,不是汉王……柳云若不知自己是悲是喜,疯狂的疲倦又把他往睡梦中拉,就在他又要闭上眼睛的时候,却猛然抖了一下,睁开眼睛失声道:“皇上……” 

       

         宣德只穿着鹅黄的底衣,看样子还在养病,柳云若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几天,有些不放心:“皇上,喉蛾最忌受风,您快回去休息吧……” 

       

         “你既不爱朕,又为什么冒死救朕?”宣德的声音有些暗哑,不知是喉间病痛未愈还是心情过分激荡,让柳云若心中怦然一跳,就怔在那里。 

       

         “还是不能说么?” 

       

         原来他还记得,柳云若苦笑,爱与不爱,真的不是如此简单的事,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他现在好累,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救他——那理由也是不能说的。 

       

         宣德就这样望着他,确切地是逼视,狭长的眼睛中流溢着奇异的光芒,几分伤心、几分悲凉和几分的愤慨。两人无声地僵持了片刻,宣德猛然揭开了柳云若身上的绸被,在他有任何动作之前,就将他以一种非常粗暴的方式拖过来按在了自己腿上,然后一记重重的巴掌掴在了柳云若因为养伤而未着衣物的臀部上。 

       

         柳云若忍不住“啊”得叫了一声,一半是因为惊讶,一半当然是因为痛楚,他身上有近二百下的杖伤,那个地方已经受不起任何触碰了。 

       

         ——但他很快明白了这一巴掌的意义,宣德的愤怒,还有焦虑,用这样的方式来发泄,便是已经原谅了他。柳云若轻轻吐出一口气,嘴角几乎是划过了一丝笑意,但这笑意很快就变成了咬牙吸气,因为下一巴掌又落了下来。 

       

         宣德大病初愈,纵然是用力挥掌,也远远比不上板子可怕,但打在伤痕累累的肌肤上,依然疼痛难忍,柳云若不得不咬住袖口克制自己呻吟出声。然而他的心里却是释然了,宣德虽然在打他,却在表明一种态度,既他们终于可以平等地去交流感情。作为皇帝的他,第一次没有动用皇权,没有动用刑法,如此私密性质的责罚,是说明他仅仅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在愤怒,在爱。 

       

         这样一个闷打一个闷挨,柳云若在心里默数着每一个下疼痛,如他所料,二十下后巴掌停了下来,他听见宣德喘着气的声音:“……这二十下,抵去后边所有的板数,那件事,以后不许再提!” 

       

         已经痛出一身汗的柳云若勉力回头,身子却又猛然被翻了过来,堵住他言词的是一个霸道的吻,那样贪婪的索取,放纵的温柔。大概是身体太虚弱,柳云若觉得自己大脑开始混乱,但感官却又意外地极度清晰,宣德口中淡淡苦涩又甘芳的味道,宣德短短的髭须刺着他脸的麻痒,宣德紧捏着他肩膀的疼痛……统统都是属于这个人的感觉。 

       

         过了好一会儿,柳云若终于在快要窒息的时候求饶:“我……上不来气了……而且……下面好疼……” 

       

         宣德怔了怔放开他,才发现柳云若的臀部正压在床沿儿上,他哑然失笑,有些慌张地重新把他翻过来,用被子覆盖好他满是伤痕的部位。 

       

         柳云若也一笑,向里让了让,揭开被子道:“进来吧……要是再病一次,我真救不了您了。” 

       

         躺进被窝,感到一片温暖,宣德知道这是柳云若的体温,总以为这个人从里到外都是被冰包着,原来,也可以这样温暖的。 

       

         “嗓子还痛不痛?”柳云若最关心的还是宣德的身体。 

       

         宣德摸摸脖子:“早就不痛了,放了脓血后当晚就退烧了,是太后不放心,硬压着朕又躺了三天才放回来。你,你昏迷了整整三天,朕还以为……”宣德咬住了下面的话,他该怎样说,一个皇帝担心一个太监? 

       

         三天呵……柳云若没想到自己居然能睡那么久,怪不得宣德都恢复得差不多了。淡淡道:“没事,您说了,每天二十板子,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宣德伸手轻轻摩挲着他臀上的肌肤,丝毫不带情欲的那种:“七天,一百四十杖……你心里恨死朕了吧?” 

       

         “臣不敢……” 

       

         “说实话!” 

       

         柳云若咬咬嘴唇,低声道:“有一点儿吧,其实也不是恨,只是,很……失望,我原本以为,您至少会来一次的……” 

       

         失望,终于从他口中听到了失望,会失望,说明是有希冀的,宣德翻过身来望着他,眸子里有火一样的炽热在跳跃:“不止是这次的杖刑……还有,还有那一刀,你还恨么?” 

       

         柳云若身子一颤,低声道:“您不必在乎这个的。” 

       

         宣德迟疑着道:“那个时候,朕以为你心里只有朱高煦,所以要试探你,要把你的过去都毁掉……其实当时朕也是犹豫的,若你害怕,或是求恳,也许朕不会那么做,你太倔强了……” 

       

         柳云若一言不发地听着,这样的生硬又别扭的解释算什么?是忏悔还是责备?也许让一个皇帝把话说到这地步已经不容易了吧?他当然不能指望宣德说一句“对不起”。 

       

         “难道,现在您相信我了?”他最关心的永远是感情之外的东西,那些可以帮助“他”的东西。 

       

         “朕当时醒着,”宣德无限怜惜地轻抚着柳云若的肩背,“你对皇后说的那句话,朕听见了。有时候真是奇妙,非要到生死交睫的一刻,才能把这个世界看清楚,谁爱你,谁对你好,真的假的,五颜六色在那时候都显了原型。” 

       

         柳云若一笑,怪不得他今天纡尊降贵说了这许多动情的话,原来是自己那一刻义无反顾的胆量感动了他。心里突然被强烈的愧疚填满,你可知道,那个时候我依然在撒谎么?但他又有些迷茫,用生命去圆的谎言,离真实又有多远呢? 

       

         “其实真心爱您的人也不少的,太后,贵妃娘娘……”柳云若知道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你不必再说了!”宣德眼中寒光一闪,“朕这次下了决心,只是这事急不得,稍不小心就会让后世骂朕昏庸薄幸。再等一等,若是孙妃果能诞下皇子,这事就好办多了……” 

       

         他又缓和了语气,轻声道:“你别再操心这些事了,别再害怕什么,这个皇宫里没人再能伤害你。你能为朕而死,朕必然要让你平平安安活着。” 

       

         坚定的语气,这是一个许诺。柳云若有些怔然,这个结果太好,奖赏太丰厚,有些超乎他当初的企盼了。宣德突然倾泻的感情让他承受不及,他不知背负着这样的感情会让他以后的日子轻松一些还是更艰难。他怕有一天真相拆穿的时候,这感情会变成一笔他根本无力偿还的债务,若下一次宣德发现他在骗他,就不是挨板子可以了结的吧? 

       

         柳云若身子微颤了一下,他闭上眼睛,看来所有的布局要重新计算了,他原来的计划里并没有算进宣德的感情。 

       

         “怎么?”宣德关切地抱住他,“是不是很疼?”他高声叫道:“来人,传太医……” 

       

         “不……”柳云若忙止住他,“不疼,就是有点,累……”他想到一个借口,可以让他不用再调动心思去和宣德应答,他是真的很累,谋划感情远比谋划政治更耗费心智。 

       

         “那就好生睡一觉吧,是朕疏忽了,急着跟你说了这许多话。”宣德是真的有些歉然,自己的病好了,忘了他身上还有重伤。他换了个姿势,让柳云若枕在自己的颈窝上,笑道:“这样有没有舒服一点?” 

       

         “皇上……”柳云若的嘴唇贴着宣德的耳朵,用极轻的声音问:“是不是不管我以前做了什么,您都可以原谅?” 

       

         “是,朕只要你一个‘从今而后’。”宣德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笃定。 

       

         柳云若笑了一下,明知是毫无意义的问题,毫无用处的答案,可他就是想听,仿佛可以从中得到抚慰。 

       

         从今而后,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但不能变的,是他的心。 

       

         皇上,我可以为你死,但是,我是为他才活着。 

       

         十八、兄弟阋墙 

       

         这样的变化让柳云若一时难以适应。 

       

         宣德无疑是个非常深沉内敛的人,帝王心术就是让人捉摸不定无法猜度,从而让人心生敬畏。可是自从大病一场之后,他似乎是完全转了性——当然是只对柳云若一人,他毫不掩饰他的宠爱。 

       

         柳云若这次的杖伤很重,因为连日的笞打,皮下的肌肉几乎全烂了,养伤的过程旷日持久,两个月之内连睡觉都只能俯卧。这也给了宣德宠爱他的机会,除了每日必须的上朝议事,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宣德几乎都陪在他身边。批阅奏章的时候,他就坐在柳云若的床边,右手执笔,左手随意在柳云若的脖子上,脸上流连爱抚,过一会儿就回过身轻吻他一下:“要喝水吗?今天晚上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他不再对大臣避讳自己的龙阳之好,太医给柳云若上药的时候,他就把柳云若抱在怀里,不断地嘱咐:“轻一点!”还时不时低头贴着他的耳朵问:“疼不疼?”再后来连大臣进宫奏事,宣德就干脆让在柳云若房内支起一架屏风,那边是道貌岸然的理学夫子跪得直挺挺满口等因奉此,这一边却是皇帝搂着男宠,无声地唇齿相戏间旖旎缱绻。宣德曾悄笑着对柳云若说,没想到皇帝也要偷情,更没想到,皇帝偷情,居然是这般的愉悦。 

       

         柳云若会担心,劝他稍稍收敛一点:“别说大臣们会非议,就是太后也不允许有损皇上名誉的事发生。” 

       

         宣德淡笑:“你对朕的一片真心太后已亲眼所见,朕只要不违法天理伦常,太后不会责怪朕。大臣只要朕做一个好皇帝,朕不曾有一丝懈怠国事,你是朕的私事,他们管不着。” 

       

         话虽容易,可反对的声音依然屡压不止,一干御史雪片样的奏章飞上来。他们当然不敢明指柳云若是皇上的男宠,就翻旧账,说柳云若跟随朱高煦谋反,若别有图谋,则皇上安危堪忧。 

       

         宣德不屑一顾地将那些奏章拿给柳云若看,笑道,这些人真是迂腐,汉文帝有邓通,汉武帝有韩嫣李延年,不一样是千古明君?朕为什么不能有你? 

       

         柳云若假装在看,他只是快速地记忆着那些奏章上的名字和官职,从文笔语气上判断这个大臣的性格人品,琢磨着他将来是否能为己所用。别有图谋,也许天下人都知道,迷惑的只是宣德一人,原来爱会让失聪,失明,哪怕抱在怀里的只是一个幻想。 

       

         见他不语,宣德又俯身轻吻他一下,道:“——但是朕不会让你落得邓通李延年的下场,朕说过,要给你一世平安。” 

       

         柳云若知道这诺言的不可实现,但他依然感激,在这世上,能真心给你承诺的又有几人?他的生命虽然短暂却过得艰辛,不断颠沛流离,历经劫难,知道悲欢甘苦,时光流转,故而异常珍惜眼前的温和,不想辜负。 

       

         他有时候会害怕,怕自己会屈服于这样的感动,他会摸着自己胸口,重新感受那个坚定的意志。他深知人性的软弱,诺言,抚摸,拥抱,是等同于食物的重要,一旦缺失,甚至比饥饿更让人难以承受,是会让血液抓狂的那种恐慌。当年就是汉王的的拥抱把他从长达十八年的恐慌中解救出来,那种恩慈,不容背叛。 

       

         所以他会在宣德吻着他的时候,去仔细听屏风外大臣们的奏事,他现在对朝政的了解甚至比宣德还清楚。 

       

         宣德有一次说,云若,你睡觉的时候身体会不住轻微颤动,一摸你的脸,就安静下来,你这个样子让朕很心疼,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朕如此待你,还不能换来你的安心么? 

       

         当柳云若终于痊愈,宣德和他做爱。也许是太久的担忧和寂寞,让宣德至为激烈,那样的姿势似乎是想用他的身体来探索柳云若内心深处一个无法抵达的世界。柳云若疼得呻吟起来,他努力回过脸想请宣德轻一点,脸颊的接触中却悚然而惊,宣德的脸是湿的,他低声问:“皇上,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做的不好?” 

       

         宣德摇头,他说,我明明看到了,可为什么总是无法触及?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给我? 

       

         他一再用力,那样的感伤,柳云若尽量配合着他,虽然他亦知他要的,自己给不了。 

       

         宣德只会在黑暗中流露他的感伤,一旦天亮,他仿佛会忘记昨晚的事情,依然微笑着拉拉柳云若的手指,再吻一下他的面颊说:“朕要去上朝了,你多睡一会儿,中午等朕吃饭。”他是皇帝,即使在感情中,当然也要做唯一的掌控者,决定这感情的走向,他不能表现他的软弱。 

       

         对待朝政亦是如此。自从病愈之后宣德仿佛一下看清了人心,爱与恨都表现地异常清晰。他曾冷冷地对柳云若说,朕要断绝某些人的幻想,要不然就会有人盼着朕早早驾崩。那些日子宣德总是来来回回看《晁错传》,柳云若就知道,皇帝是要下决心削藩了。 

       

         然而进行起来却是格外的艰难,第一是几个王爷不肯就藩,越王瞻墉、襄王瞻墡与宣德是一母同胞,两人以侍奉太后为由,赖在京城不走,他们不走,其他王爷看样子,更是没一个肯动身的。 

       

         其次是诸王参政。当初仁宗驾崩,汉王高煦又起兵发难,宣德御驾亲征,朝中政务不得不让郑王瞻飐和襄王瞻墡监国,谁知请神容易送神难,等他凯旋归来,几个王爷俱在六部安插自己势力,时时干预朝政,竟成了王爷凌驾于内阁之上的局面。 

       

         要诸王归政的过程异常艰难,这些弟弟们,面子上都恭敬,皇帝说什么都诺诺点头,背后却是各有手段,拿准了皇帝不能把亲弟弟怎样。又以越王瞻墉、襄王瞻墡为首,动不动就跑到太后那里哭诉依恋之情,太后也心疼儿子,总是劝宣德,再缓一缓,慢着点来,毕竟是自家骨肉。 

       

         因为皇帝无子,大臣总担心万一宣德出事,皇帝就要从这几个王爷里出,没准儿就是明日的主子,谁也不敢公然支持皇帝削藩。那段日子宣德真累得连眼圈都黑了,他拉着柳云若手叹道:“老百姓家也这么艰难么?会不会为了争一块田地,弟弟盼着哥哥早死?” 

       

         柳云若淡淡道:“岂不闻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春;兄弟二人不相容?” 

       

         宣德的眼睛猛然一睁,炯炯地望着他,这个人总能一语道破真相。他苦笑一下道:“可夏元吉一干老臣都劝朕,诸王皆天子骨肉,岂有抗衡之理?” 

       

         柳云若一笑,宣德终于愿意跟他谈论政事,一来是已经信任他,二来是这些日子他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着实苦闷了。他缓缓道:“皇上,夏元吉已经是三代老臣,七十悬车,他不愿意搅和这事,怕万一惹出七国之乱来毁了他一世贤名。” 

       

         七国之乱!宣德内心也有些震动:“你说朕一旦削藩,会引出战乱?” 

       

         柳云若一笑道:“这倒也不一定,景帝时的七国之乱,是晁错的法子委实太着急了些,治国如烹小鲜,又是对待自家骨肉,慢慢来就好。” 

       

         宣德倒有趣了,他拉过柳云若坐在他身边,笑道:“听你的意思倒像胸有成竹的样子,说出来朕听听。” 

       

         柳云若抬起眼睛小心地瞥了他一下,低声道:“皇上,内监不得干政的。” 

       

         宣德的手稍微颤抖了一下,这些日子的欢愉,让他几乎已经忘记了柳云若那个尴尬的身份,望着柳云若眼睑低垂的样子,感觉到心里某种奇怪的孤独,让心一丝一缕地疼痛着。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找不到自己一贯的睿智和坚毅。 

       

         他轻轻地拥住怀中的身体,想用体温来传达自己的歉疚和怜惜,摩挲着他的后颈:“还在怪朕?” 

       

         柳云若摇摇头:“不。”他苦笑一下,比起我对你做的,这点伤害不算什么,上天始终是公正的。 

       

         “那帮帮朕吧,朕知道你有法子,朕是真的——累了。” 

       

         宣德和柳云若深谈了限制诸藩王的种种禁令,赵王为诸王中辈分最高者,他已被削去护卫,就顺水推舟,将诸王都削减一至二卫兵力。另外如藩王不得干预地方行政,王府官员不得兼任地方官职;藩王不得与朝内勋戚贵族联姻,不得自行来京朝觐奏事,诸藩王之间不得会见等。 

       

         这些事柳云若早已想好,如何一步步实施早了然于胸,和宣德商讨之下更加完善,两人谈谈说说,居然一夜就过去了。 

       

         看着外头窗纸已微微透光,桌上的残烛还亮着,映着柳云若有些苍白的脸,他毕竟身子不如宣德好,一夜之间虽然喝了许多浓茶,还是显出了几分倦意。平日里和宣德说话,他都是字斟句酌毕恭毕敬,现在倦得装不出模样了,说话声音都低低的,像是窃窃私语一样,倒显得亲切自然。宣德只觉得这情景异常的温馨,似乎是很久远的一个梦境,一下变成了现实,于心满意足外多少有些恍然。他握着柳云若的手,凝望着他半天都不说话。 

       

         柳云若有些诧异,道:“皇上,还有什么不妥么?这件事急不得,细节咱们可以再议,您还是赶紧躺一会儿,说话就上朝了。” 

       

         宣德短促地笑了一下,笑容里有些狼狈,低声道:“知道么?朕七年前初见你,就想着,要是能和你这样聊聊政务谈谈诗词多好。” 

       

         “七年前?”柳云若有些茫然。 

       

         “就是你中状元的琼林宴上,朕第一次见你——你大概是不记得朕了。” 

       

         “哦……”柳云若有了点印象,在无数的官员后边,似乎有这个年轻的东宫世子。只是那天他的目光在另一个人身上,对于其余的一切,包括皇帝都是模糊的。 

       

         宣德和他上床躺下,因为马上就要起身,宣德连衣服都没有脱,合眼就睡着了。柳云若却醒着,他在想着当年的事,原来宣德在那个时候就注意了他,原来那次宴会的意义,不仅仅是让他重见汉王。他猛然觉得惊心,似乎这是一场宿命的安排,一盘被操纵的棋局,而他们都是安静无知的棋子。他很想知道这盘棋的结局,可是摊开手心,只看到空虚和寂静,围棋里可以有和棋,但宿命没有。不管结局如何,他终将被吞没,并且不能有任何怨言。 

       

         以后的几天里,一切在有条不紊地实施,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削藩的事还没有起色,安南战场又传来噩耗,张辅的兵马全军覆没。宣德每日见大臣商讨军政,真是连批折子的时间都没有了,压制诸藩王的布置又不能停,他终于让柳云若开始彻底地帮助他处理政务。 

       

         乾清宫的夜晚,两人对坐书案两边,一人面前是一堆奏折,柳云若先将批语写在小纸条上,夹在要批示处再给宣德,宣德基本上不用再做什么改动,原抄上去就可以。宣德蓦然觉得自己的负担轻了一大半,有时候心里会有一些悔意,要是当初不曾把他……多好,置之庙堂之上,一定是自己得力臂助,不至于像今日,帮自己批个折子还要偷偷摸摸。 

       

         但是,他又宁可柳云若就在他身边,哪怕会浪费了他的才能糟蹋了他的学问,他是自私的,比起一个贤能的宰相,他更想找个人来爱。 

       

         他们做事的时候谁也不说话,都是低着头一目十行奋笔疾书,偶尔交换折子时手指触碰,有无限的感慨和富足沉淀在心中,却是波澜不惊。宣德感到时间因为那平淡的幸福而变得无限缓慢,却又因着隐隐的恐惧而无限迅疾。他总觉得这样的祥和与安定,不应属于他,不应属于他们。 

       

         他的恐惧是有道理的。 

       

         那天晚上已过一鼓,宣德寝宫里只留了黄俨几个信得过的太监侍候,两人依旧对坐批折子。忽然听见外头小太监极慌乱的叫了一声:“太后驾……”一个“到”字还没出来,就是“哎呦”一声叫唤,想来是挨了耳光。 

       

         宣德神色一凛,便知事情走漏了,太后这个时候突然过来,断然不会是为了问他晚饭吃了什么。他立刻把柳云若面前的折子都揽过来,使个眼色道:“你先回去。” 

       

         门却“砰”一声开了,张太后满面怒容站在门口,一眼看见正向内殿退去的柳云若,喝道:“站着!”柳云若无奈,只得转过身来跪下:“微臣叩见太后千岁。” 

       

         宣德故作轻松迎上去,扶住母亲笑道:“母后怎么这早晚过来了,有什么事传儿臣去不方便么?” 

       

         太后不语,直接走到桌案前,随手翻了几下,就翻出了柳云若代宣德批示的纸条,抬起头狠狠瞪了宣德一眼:“这是谁写的?” 

       

         宣德仍强笑道:“折子都是儿臣自己批的,不过是让个太监帮儿臣留个档。” 

       

         太后一扬下巴:“是不是他?” 

       

         宣德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这一犹豫便等于是承认了,太后断然喝道:“传敬事房的人来,将这个奴才重杖五十!” 

       

         宣德急急道:“母后!您别生气,您听儿臣说,这是儿臣的意思……” 

       

         “你闭嘴!”太后在榻上坐下,冷冷看了宣德和柳云若一眼,见柳云若低着头,神情却还是平静的,心下便有一丝诧异。她又责斥宣德:“亏你还说得出口,祖宗的规矩都不记得了?从汉唐起,有多少糊涂皇帝,吃了这些太监的亏,太祖皇帝立下规矩,太监干政者杀无赦,你倒好,让个太监公然批起折子来!黄俨,从明儿起,乾清宫门前立起铁牌,写上‘内监干政者立斩!’,另外传下话去,皇帝的奏折,无论紧要不紧要,谁敢私看、私传,立杀不赦!” 

       

         张太后平日里是个吃斋念佛的人,一脸慈悲相,现在盛怒之下一句一个“杀无赦”,众人才算是见着了真颜色,连宣德都苍白了脸。黄俨忙躬着身子道:“是是是,臣明早就将太后的懿旨传渝全宫!” 

       

         敬事房的太监已经拿着板子、抬着长凳来了,宣德道:“母后,儿臣知错了,但柳云若一来是奉儿臣之命行事,二来念在他有救驾之功,饶了他这遭可好?” 

       

         张太后道:“所以哀家留他一条性命,要不然早拖出去杖毙了!” 

       

         宣德咽了口唾沫,知道今日再难求情,便对黄俨道:“也罢,听母后的,黄俨,你出去监刑。” 

       

         黄俨会意,让两个太监架起柳云若就要出去,太后却又冷哼了一声:“就在这里打!哀家和皇帝亲自监刑,让乾清宫八品以上的太监都来看着,今日算是杀个猴子给鸡看,让他们也知道规矩。” 

       

         宣德这回真急了:“母后!”太后已不动声色拉过他:“你陪哀家坐着。”觉得宣德的手都有些颤,低声道:“你是皇帝,当心失仪。” 

       

         宣德咬了咬嘴唇,想起以前亲自下令打他,比五十板重的时候有的是,心里也没这么乱过。只因为今日他是被自己连累么?还是,对这个人的感情变得太快,自己都有些难以控制了。 

       

         十九、约法三章 

       

         这时候乾清宫有职分的太监都来了,二十来人龟缩在墙角,看着柳云若单薄的身子伏在刑凳上,长襟撩起,露出白色的中衣。两边驻立着两根手掌宽的大板子,都不由有些胆战心惊。 

       

         柳云若伸手抓住板凳边缘,趁着还没有行刑,稍稍抬眼和宣德一对,见宣德一脸焦急担忧,心中没来由暖了一下。他自进宫之后数次挨打了,倒是头一回看他流露出关怀,便觉得五十板子也不是很可怕,嘴角稍稍动了一下,给了他一个极浅的微笑,示意他不必为难。 

       

         他们俩的神情都落在张太后眼里,她心里便沉了一沉,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脸上依然是冷然,喝道:“重打!” 

       

         掌刑太监高高扬起板子,重重地一下砸在柳云若臀上,这是盛夏极热之时,中衣是极薄的蚕丝所制,这一板打下声音清脆,便和直接打在肉上没什么差别。柳云若身子剧烈一颤,他强咬着牙关没有出声,只是死死地抓着凳子边缘。 

       

         太后握着宣德的手,板声响起的时候只觉得宣德的手猛得一抽,若不是她全力压制,他几乎就要站起来。这些日子宫里都在传言皇上专宠柳云若,她还没怎么当回事,当初宣德给她有言在先,不过因着柳云若姿容秀丽,就当他是个弄臣玩物。她体谅皇帝也是人,他不过是玩玩儿,只要不太出格,自己尽量满足他。现在亲眼所见,宣德为一个太监几乎乱了方寸,没想到他们的感情已经到这样的地步了,张太后心里的隐忧就重了一层。她深知对一个皇帝来说,有过分在意的人是危险的,多少代帝王专宠一个妃子都可能引发国乱,何况柳云若是个男人,又更何况,他还曾是汉王高煦的人。 

       

         行刑的太监虽然得了黄俨的暗示,但太后和那么多太监都看着,这是惩罚也是示众,谁也不敢舞弊。心里着实为难,一时不得主意,也只得一板板毫无花巧地打下去。 

       

         柳云若虽然疼得汗流浃背,心中却还平静,他帮助宣德压制诸王,当然是为了将来太子即位铺平道路。此事要得罪的人太多,除了诸藩王一干大臣,没准儿还有太后,所以太后进来的时候他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待听到太后只抓着他批阅奏折一条,只字不提削藩的事,惩罚也只是五十板子,心里还有些快慰:看来太后是支持削藩的,那许多事情就好办了。 

       

         这么久以来,他对自己的身子已不怎么在意,如果可以换来期望的结果,那么即使被毒打、被围观,这些屈辱都可以承受。他不是一直都在这样做么? 

       

         可不管心智多么坚定,身体也是血肉之躯,挨打的时候最直接的感觉还是痛。十几板下去,柳云若便觉得臀上的痛漫延开来,不再是挨一下疼一下,而是火辣辣连成一大片,想来是已没有肌肤可以幸免。他疼得再想不清楚事儿,牙齿咬破了嘴唇,几次惨叫都冲到了口边,自己也有些疑惑:如果叫出来可以不那么难熬,自己又在为什么坚持? 

       

         就在他几乎要脱口呼痛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屋里太安静,他耳中听到的最清晰的声音,居然不是板子打在自己身上的脆响,而是两个紊乱粗重的呼吸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不和谐的调子,却又有些休戚相关的默契。他知道其中一个呼吸声是自己的,那么另一个呢?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强撑着不叫了,只因为他知道有一个人在担心,又或者,是他一厢情愿地不愿让那个人担心。人愿意隐忍痛苦,大抵是不想自己在意的人难过,那么现在,究竟是他在意宣德呢,还是宣德在意他? 

       

         猛然迸发的念头让柳云若很烦躁,他想理出个头绪,偏偏脑中一片混乱,反而是那个呼吸声更加清楚。他安慰自己这是因为实在太疼了,这些事情以后慢慢想,现在还是尽力挺过这顿打再说。他开始专心地听黄俨数数,当听到“二十五”的时候着实惊讶了一下,他记得当初在文华殿上挨过二十下就叫哭叫出来了,今天居然有力量撑这么久。 

       

         宣德低头看着柳云若抓着板凳头的手指关节都泛起了白色,冷汗把后背的袍子熨湿了一片,可见他用了多么大的力量克制呻吟,心里便狠狠疼了一下。脑中飞速掠过自己对他说的话:这个皇宫里,没有人能伤害你……他不是皇帝么,不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么,为什么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 

       

         薄薄的绢丝中衣受不住抽打的力量,先绽裂开来,露出里边一道道红紫交错的棱子,伤痕累累的肌肤暴露在乾清宫清凉的夜气里。再一板子下去,恰好砸到了一个肿得老高的紫泡,板子拖开的时候渗出一道血痕,柳云若疼得浑身乱颤,刚溢出“嗯……”得半声呻吟,却又死死地咽了下去。那个没有完成的音节,便如一个琴弦的颤动般消失不见,只留下酸酸楚楚的感觉萦绕在宣德的心头。 

       

         宣德的眼眶都有些热了,他只想跳起来踹开挥舞板子的人,只想把那个人拥在怀里好好亲吻,他是皇帝,为什么不能?如果阻隔在他们之间的是峻岭恒河,他也有权力移平高山,填平江海。 

       

         就在他身子一动要站起来的时候,母亲手上却突然用力,指甲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手背,一阵尖锐的痛楚让宣德醒悟过来——唯独他是皇帝,便不能肆意泄露自己的感情。 

       

         如他所说,柳云若是他的私事,这私事一旦与国法、与皇权冲突,他便没了选择的权利。小时候听夏元吉讲为君之道,说“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初听时觉得自豪,现在才体会到,这以一人治天下,其实是某种残酷的牺牲,当私事与国事起了冲突,他只能牺牲“自己”。所以现在他只能牺牲柳云若,因为柳云若是属于他的——虽然他知道这对自己、对他都并不公平。 

       

         宣德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把眼眶中那些温热的东西压了回去。他为自己的冷静感到了一丝恐惧,今日的牺牲只是柳云若受些皮肉之苦,他还可以忍受,如果有一天要牺牲的是柳云若的生命,自己是不是还能如此理智? 

       

         过了三十五,柳云若臀上已是一片血渍,他始终没有吭声,刚才熬不住时还挣扎几下,现在只是随着板子落下的力量微弱地颤动着。掌刑太监倒害怕起来,他们也怕万一把柳云若打出个好歹来,皇帝一定饶不了自己。互相一对眼色,板子高举轻落,声音有了,却打得并不结实,反正现在裤子已被血浸透,太后也看不出打得轻重了。 

       

         多亏他们这一番作弊,五十下打完的时候,柳云若虽已是气息微弱,却还没有晕过去。两个太监把他从凳子弄下来,他连跪都跪不住,若不是被架着胳膊,就要扑倒下去。一片模糊的意识里却还记得这是太后责罚,挨完了要谢恩的,喘着气道:“臣……谢……太后……恩典……”话一出口就软软地垂下头去,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宣德狠狠瞪了一眼黄俨,语气却还要维持着冷静:“打完了就抬下去吧,你们都记得太后的训诫。” 

       

         黄俨被他的目光剜得几乎哭出来,他明明暗示那两个掌刑太监手下留情的,但是当着太后的面也不敢解说,赶紧指挥人把柳云若抬回偏殿,又忙忙地支使小太监去太医院请太医。 

       

         太后看宣德呆着脸,眼睛定定望着地下的血迹,便向一干太监道:“你们都退下。”等屋里只剩下母子两人,拿起宣德的手,见他手背上被自己的指甲都掐出血印了,也着实心疼,用手帕轻轻按着,柔声道:“疼么?” 

       

         宣德苦笑一下,摇摇头:“这算什么。” 

       

         太后松弛地叹了口气:“你怪娘狠心,罚他罚重了?” 

       

         “儿臣不敢。” 

       

         “知道我为什么打他?” 

       

         宣德依然淡淡道:“太监干政,自然该打。” 

       

         张太后缓缓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纸条:“你看看这个吧。” 

       

         宣德听太后语气有异,疑惑得接过来看了一眼,却是身子一震,惊道:“这……这东西怎么在您那儿?”那是前两天柳云若帮他批折子时写的一个纸条,每天批完之后他都会让太监把这些纸条销毁,不知怎么会落在太后手上。 

       

         太后看着宣德,面无表情道:“这是我向郑王要来的。” 

       

         宣德更是震惊,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太后道:“今天下午瞻墉和瞻墡陪我吃饭,瞻墡究竟年纪小不懂事,跟我抱怨说皇帝哥哥现在都听一个太监的,由着那太监作践天家骨肉,还说连日来这些约束诸王的举动都是那太监的主意。我问他听谁说的,他说二哥那里有证据,他看见那太监为皇上批折子的条子了。我赶紧召了郑王来,连吓带劝逼着他拿出来,答应了要重责柳云若,不许他再宣扬。你说,我今天不打他,明儿个郑王在朝堂上给你抖搂出来,你还救不救得了柳云若?” 

       

         宣德气得无话可说,拳头缓缓收紧,把那个纸条握成一团,半天才冷冷笑道:“好……他本事倒不小……朕的身边也敢安钉子……” 

       

         太后倒有些不信:“你是说,郑王在你宫里安的有人?不会吧?他说这纸条是他来跟你请安时恰巧捡的。” 

       

         宣德把字条塞到袖中:“这事儿子心里有数。”他一提衣给太后跪下:“多谢母后费心保全,儿子今日错了,请母后责罚。” 

       

         太后爱怜得拉起他:“又没外人,娘儿俩还说这种话。娘只问你一句,你……真的要削藩?” 

       

         宣德笃定地点点头:“是,这本来就是儿子自己的决定。” 

       

         太后有些担忧地颤声道:“可……那都是自家骨肉啊……” 

       

         宣德冷冷道:“七国诸王,都是汉景帝同祖父的兄弟子孙,一削其地,则陈兵西向;西晋诸王,也是武帝亲子孙,易世之后,迭相攻伐。那都是自家的骨肉!儿子就是心疼弟弟们,不想他日兵刃相见,才削减他们的兵力特权,母后,您得明白儿子的心!” 

       

         太后摸着宣德的头发轻叹道:“都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瞻墉瞻墡他们也都是我的儿子,平心而论,我疼他们的心其实和疼你一样。但你是皇帝,你是为江山社稷着想,母后当然要体谅你……若是想定了就放手做,娘也会劝他们安分守己。” 

       

         宣德一时热泪盈眶,他憋闷了这些日子,都以为母亲是帮着弟弟们。现在听到如此通情达理的一番话,要不是要顾着皇帝威仪,几乎想扑到母亲怀里哭一场。 

       

         太后语气却又一转,正色道:“你留着那个太监可以,但要跟哀家约法三章。” 

       

         宣德一怔道:“什么?” 

       

         “第一,你不能为了他废了男女伦常。” 

       

         宣德脸一红道:“儿子这些日子太忙了,所以没有召幸嫔妃,其实并没和他……” 

       

         太后止住他的解说:“哀家知道你不喜欢皇后,现在孙妃有了身子不能服侍你,哀家给你另选几个漂亮聪慧的人可好?这么着,你每月召幸嫔妃不能少与十次,就不为多得几个皇子,好歹也平息一下外头对你和柳云若的议论。总不能真成了汉惠帝,专宠一个男人,皇后死的时候还是处子之身,被史官记在书上,那是什么名声!” 

       

         “好吧。”宣德有些无奈,但毕竟这件事还不算太难。 

       

         张太后伸出两个指头:“第二,你不许他再参与政务。” 

       

         宣德沉默半晌道:“母后,儿子以后一定恪守祖宗家法。” 

       

         张太后摇头道:“你还是不明白,你以为你娘就那么古板?柳云若有才,能帮你,这些娘都知道。但他现在身份特别,多少大臣厌恶他,瞪着眼睛挑他的错,这一回是让哀家逮着,打一顿还能了结,若是明天犯在那些道学大臣手里,知道什么是积毁销骨么?他们光用笔墨就能淹死柳云若!到时候你不救他心里难过,救他就当定了昏君,你救还是不救?” 

       

         宣德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朕明白了,多谢母后提醒。” 

       

         张太后望着宣德半晌不语,宣德收摄心神,道:“母后,还有第三呢?” 

       

         “第三……”张太后声音一沉道:“第三,若是有朝一日发现他对你怀有二心,立刻杀了他!” 

       

         宣德忙解说:“母后,您上次也看到了,他对儿子一片赤诚,他不会的。” 

       

         张太后的脸色有些阴沉:“皇帝,你太年轻,没机会见着当年靖难之役的情形。成祖爷和自己的侄子隔江陈兵,几个兄弟之间互相暗算,朱高煦隔着几千里还要陷害你父皇……说出来老百姓都不信,那哪里是一家人,竟是比几世的仇人还要狠!一片混乱里,谁要是有一点儿疏忽,谁要念一点情分,就是粉身碎骨,建文帝为什么输了,就是他当初不忍心杀自己的叔叔,留了一句‘勿伤燕王’的话!所以你父皇跟我说,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是人心,人心里,最可怕的又是帝王之心。儿子啊……你是皇帝,是全天下风口浪尖儿上的人,多少人在算计你,娘实在是怕你,被人伤了……”张太后抚着宣德的脸,竟是怔怔地流下泪来。 

       

         宣德被母亲的一番话惊在那里: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是人心,人心里,最可怕的又是帝王之心……皇帝是全天下风口浪尖儿上的人,多少人在算计着…… 

       

         他一时没说话,夏元吉他们只会教他冠冕堂皇的为君之道,这些道理他自己虽然明白,但被母亲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又是另一番感受,竟是浑身一阵阵发冷。 

       

         寝宫里寂静无声,远远听见守夜太监那凄凉苍老、时断时续、有气无力地吆喝“小——心——灯——火……”还有受罚宫女带着哭音的长声:“天——下——太——平……”真的如鬼魂般阴森。 

       

         宣德明白了,这就是皇宫,真的鬼是没有的,但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是暗鬼。不能有一点儿疏忽,不能念一点情分,若要当皇帝,便不能相信任何人,若要不被人伤,就要先防着所有人……是么?他真的不能相信柳云若?柳云若也在算计他? 

       

         他点点头:“母亲,儿子明白了,儿子会留心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儿子知道爱惜自己,断不会那么容易就让人家给坑了。” 

       

         太后这才长出了口气,这一番折腾,她也着实疲乏了,便起身道:“我回宫了。”宣德扶着她道:“儿子送您回去。” 

       

         张太后笑笑道:“送什么,那么多太监跟着,还怕我走丢了?娘知道你心里惦念什么,要去就快去吧,只是早些休息,明日还有早朝呢!” 

       

         宣德神色有些尴尬,但今晚和母亲说开了,随即也坦然,扶着太后到门口,又亲自伺候着母亲上了肩舆,吩咐太监好生抬稳了。待太后的銮驾消失在夜色里,才猛然转身,大步向偏殿走去。 

       二十、执子之手 

       

         刚一转进偏殿,就听见一声轻轻的呻吟:“疼……”宣德心头一紧,一脚踹开门,正看到柳云若极为狼狈的样子:他瘦弱的肩膀紧紧缩着,为了忍痛而咬着右手食指,紧闭的眼下挂着两行泪水。 

       

         那样孩子气的动作,那样无助的表情,让宣德的心如同灌满了清澈的水般,被柔情和怜惜撑得膨胀起来,不禁对自己刚才的想法产生了疑惑:这样一个柔弱的人儿,会算计他? 

       

         或许柳云若这个人本身就是矛盾的,他的心里沉淀着那么多的东西,可是外表和眼神依然能如赤子般的纯洁无邪,会让人糊涂,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宣德几步上前,将柳云若拥入怀中,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柔声道:“让你受委屈了。” 

       

         柳云若睁开眼,琥珀色的瞳仁里闪过惊讶,艰难地聚集起一丝笑意,唇上还带着血痕,刚说了句:“不要紧……”却又“嘶——”得攒眉吸气,身子一阵轻颤。 

       

         宣德抬眼一看,太医正在给柳云若上药,臀上血迹虽然拭去了,露出的肌肤却是肿烂不堪,两边臀峰上伤势尤重,皮肉都翻开了。太医正用药水擦洗那里,怪不得挨打时都能支持住的柳云若也痛得呻吟出声了。 

       

         喝了一声:“轻点儿!”更紧地拥住怀中人,似乎这样能给他些安慰。宣德冷冷地看了黄俨一眼:“给朕开发了那两个行刑的,打了招呼还敢下这么重的手!” 

       

         黄俨身上的汗不比柳云若少,赶紧躬身:“是是……” 

       

         柳云若却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别……”,似乎竭力想撑起来,却又无力地沉了下去,宣德轻拍了下他的背:“不要动,就这样说,朕听得见。” 

       

         “他们还是留了情分的……腿上没事,也没有内伤……上两贴药就好了……” 

       

         宣德刚想说,打成这样了哪是上两贴药能好的,却突然明白了柳云若的意思,太后下旨责罚,自己一转身处置了行刑的,明着是扫了太后的颜面。悠悠的叹了口气,柳云若这一颗心算是七窍玲珑了,在宫中如此小心翼翼,还是召来四面八方的暗箭。想起太后那句“积毁销骨”,宣德忽然一阵歉疚,只顾想着他能帮自己,却忘记了他的处境。 

       

         “好吧,听你的。”眼看着太医手上的棉签又要去触碰伤口,宣德先喝了一声:“小心!”吓得那太医一激灵,拿着药的手都哆嗦起来,心说给皇上看病的时候也没这么胆战心惊过。屋里其他的太监更是噤若寒蝉,恨不能赶紧逃出去才好。 

       

         宣德不停地指挥,倒让太医不知所措起来,他越是小心翼翼,上药的过程越慢,柳云若受的罪越多。他缩在宣德怀里出了一身又一身的虚汗,却不愿喊疼——这是第一次,他在受伤之后有一个怀抱可以躲藏,有一个人可以安慰他,他甚至想张开手臂来回抱——他的灵魂已经寂寞了太久,渴求这样宽厚的胸怀,这样温柔的抚慰。 

       

         原以为只是太怀念那个人,却不知他是真的寂寞。 

       

         长久以来他只相信自己的心智,却不知原来寂寞是这样不堪一击。 

       

         宣德感到怀中的身体一阵阵轻微地颤动着,小猫儿一样,那修长细白的手指和他的手指缠绕在一起,一下收紧,一下松开,一下再收紧。 

       

         他是皇帝,可以拥有的人很多,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只要想要,就触手可及,随便都可以找一个来发泄情欲,渡过漫漫长夜。但是能让他因为牵着手指就觉得幸福的,又会有几个?古诗里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作为皇帝,是不是也有福分握起一双手,相携一生? 

       

         这种时候,再去想那些阴谋,那些暗算,是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看着太医小心地拉开薄被掩住柳云若的下身,宣德挥了挥手:“黄俨留下,其余人都下去吧。” 

       

         待外人都离开了,宣德终于按捺不住情绪,俯身在柳云若脖子上一吻,声音里含着深深的怜惜:“对不起,云若。” 

       

         柳云若打了个哆嗦,不是因为疼,而是被那个吻烫得。对不起,宣德第一次跟他说对不起,是不是因为今天自己代他受过?心里都有些慌乱了:“不要紧,真的不要紧……不是很疼的……” 

       

         “是朕的错。”宣德语气坚定地打断他,从袖子里摸出那个纸团递给他:“你看,这个东西落在了郑王手里。” 

       

         柳云若摊开一看,脸上掠过一丝惊异,随即明白了太后今天为什么这样大动干戈,又是立铁牌又是叫太监们来观刑。原来也和最后打在身上那几板一样,高举轻放,不过做出声音给外人听。他不禁有些敬佩这个女人的手段,释然一笑道:“哦,今日真是要谢太后恩典了。” 

       

         “黄俨,”宣德转过脸道,“也不必再问了,朕身边的,还有柳云若身边的太监,除了你统统都打发到西宁去,明日就办!” 

       

         “皇上!”柳云若忙撑起半个身子,“能不能饶了我身边的那些孩子?他们跟着我一年了,服侍我尽心尽力,我保证他们都干净。” 

       

         宣德摇头:“你什么时候也有了妇人之仁?不过几个小太监,朕再给你选更好的。” 

       

         柳云若怅然一笑:“这倒也不是妇人之仁……只是做了奴才,才知道做奴才的难处,算是一点同病相怜吧。您放心,我对自己身边的人心里有数,一旦发现谁有问题,一定交给您处置。” 

       

         同病相怜,宣德心里又狠狠疼了一下,你和他们不一样的,你知道自己对朕的意义么?只是那个笑容虚弱感伤地让他无所适从,竟找不到理由来拒绝他,想了想对黄俨道:“那这样吧,柳云若身边的人不要动,其余的按刚才说的办。” 

       

         黄俨脸色苍白,低头道:“臣领旨。” 

       

         柳云若稍稍松了口气,攥紧了那个纸团,没想到挨这顿打,除了让他摸清太后的心思外,还可以找到郑王的眼线——他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郑王,这是原先不曾奢望的一股势力,若是能为己所用,离成功便又近了几分吧?只是要搭上郑王,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一切小心,不如,就从这人身上下手…… 

       

         见他沉思不语,宣德还以为他是心有不忍,抚着他的头发道:“别觉得朕残忍,朕实在容不得今日的事再发生——朕不要你再受苦了。” 

       

         柳云若一怔,才明白了他的话,近来宣德的表白和承诺忽然多了,似乎要将曾经对他的冷酷都补偿来。他抬起头,望着宣德的脸,他的目光疼惜而宛转的,充满爱怜。他很少这样近的看宣德的脸。 

       

         柳云若赶紧闭上眼睛,害怕那里会泄露他的秘密,他的歉疚,他的恐惧。如果感情可以清算,那我欠你的,我种在你身体里的毒,还有那个未出生的太子,我又该如何补偿你? 

       

         “怎了?累了吗?” 

       

         “嗯……” 

       

         “那就睡吧,流了那多么血,需得好好将养。” 

       

         柳云若睁开眼睛:“皇上也请安歇吧,都三更了。” 

       

         宣德一笑:“没事,朕再坐一会儿,你先睡……” 

       

         “皇上!” 

       

         “就一会儿,你不要管,等你睡着了朕就走。”宣德依然握着柳云若的手指,没有离去的意思。 

       

         柳云若无奈,只好说:“……那,您早点回去。”他闭上眼睛,听见黄俨出去关门的声音,听见宣德轻轻的呼吸,伴着淡淡的龙涎香,带出一室宁静祥和。 

       

         这种脱离真相般的寂静,让柳云若心里无限烦乱,他知道宣德在望着他,他知道这个人现在对他毫不设防的感情,可是脑中来来回回却是该如何与郑王联络的细节,如何利用这个人……他为自己的想法深自厌弃,难道他已经习惯了算计人心,布置阴谋?难道他的身体残废了,连感情都已残废? 

       

         他所享受的温暖和安定,不过是幻想,终有一天要揭穿真相。即使那个人离的再远,也终有一日要到他身边去,哪怕这终有一日是生命的尽头。 

       

         宣德却不知道他的这些想法,看柳云若的眼角渗出泪水,只道他是伤处疼痛,极轻极轻地为他擦去。宣德从小到大,第一次看着别人睡觉,望着柳云若苍白宁静的脸,只觉得无限留恋,为自己能爱一个人感到满足,似乎一生的长度都汇聚在了今晚。 

       

         他就这么坐了一夜 

       

         二十一、步步为营 

       

         大概是药物的关系,柳云若这一夜睡得非常沉,等宣德下了早朝还没有醒。因为得按时吃药,宣德无奈,只得将他摇醒,把他抱在怀里,让太医用小调羹一点点喂着。柳云若其实还迷迷糊糊的,只是本能地觉得安全,有一个人在照顾他,他在洒了宣德一身药汁后,又慢慢闭上眼睛,再次睡去。 

       

         他睡着了,上药倒不会觉得疼,宣德看那伤处已经结痂,肿也消了许多,便略略放心。他一夜不眠,眼睛已经青黑得不像样子了,黄俨看他坐在柳云若床头,生怕他又不走了,忍不住劝道:“皇上,您还是去休息一会儿,下午不是还要去内阁么?” 

       

         这几日安南的战事紧急,几个大臣都轮流住在内阁等军报,宣德两边忙,也实在疲倦,看看柳云若睡得安稳,便回到了寝宫。他困得连饭也不想吃,直接就扑倒在床上,还记得吩咐黄俨一句:“一炷香后叫朕……他要是醒来找朕,也来叫……”一句话没有说完,竟是睡着了。 

       

         黄俨轻轻给他除下靴子,站在那里盯着自己的主子移时。他服侍东宫,是看着这个主儿长大的,只觉得他这些日子变得让自己都有些不认识了,心想那柳云若就算长得好些,也不过就是个太监么,值得这样……他叹了口气,从香盒子里取出几把香,比了又比,挑出一根最长的点上,蹑脚儿掩门退了出去。宣德让他处理乾清宫的太监,他还得赶紧去办,想到这些王爷们也忒胆大,敢给皇帝身边安眼线。如今这宫里比永乐末年是看似平静了,底下却依旧暗流涌动,步步都是艰难。 

       

         柳云若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觉得口渴,秦倌儿给他倒了一杯甘菊茶,他慢慢喝着,听见外头隐隐传来哭声,有些诧异问:“怎么了?” 

       

         秦倌儿眼睛一红,显出惊惧的神色:“不知出了什么事,黄公公突然把乾清宫侍候的太监都拿了,说要打发到西宁去。” 

       

         柳云若“哦”了一声,沉默片刻,又安慰他一句:“你们不要怕。” 

       

         他原打算再睡一会儿,偏偏夏日的午后最闷热,他又只能趴着,不一会儿就觉得身上燥热,臀上的伤被汗一浸,针扎般的疼,越发睡不着了。心想干脆不如把事情办了,便对那几个小太监道:“灵倌儿留下给我打一会儿扇,其余人都下去吧,都聚在这屋里也热得慌。” 

       

         灵倌儿是宣德派来服侍他的二十个小太监之一,生得虽然清秀,却是不大说话,混在一群伶俐的孩子里并不起眼。这时候给他打扇,也是一言不发半跪在脚踏上,只轻轻挥动手臂。 

       

         柳云若不说话,灵倌儿虽然低着头,却感到了柳云若在望着他,让他的心里有些发憷,这个人的目光一直都是温柔如水,但是直视的时候会有沉溺的恐惧。水也是可以杀人的。 

       

         过了一会儿听见柳云若悠悠叹了口气:“快一年了,灵倌儿,我待你好么?” 

       

         灵倌儿忙抬起头:“好,好极了,我们能服侍柳公公是前世修来的,不打不骂,还给那么多赏赐。连太后身边的小太监都羡慕我们呢。” 

       

         “那,比郑王爷呢?” 

       

         这轻轻的一句话,却让灵倌儿雷击了似的,手中的扇子拿不稳,“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赶紧拾起来,勉强镇定道:“我不明白。” 

       

         柳云若从枕下摸出那个纸团,淡淡道:“你明白的。太后昨日责罚我,只因为这个东西到了郑王爷那里。” 

       

         灵倌儿手都有些打颤了,咬着嘴唇低声道:“柳公公,你怀疑我?” 

       

         柳云若抚了下灵倌儿的肩道:“别怕,我没怀疑你,你们跟着我,我便一个都不怀疑。”他笑了笑道:“我一开始就知道你背后是有主子的。” 

       

         “没……真没有……柳公公,奴婢不敢!”灵倌儿忽然双膝跪地叩头不止,额头在脚踏上砸得咚咚直响。 

       

         “不要这样……”柳云若欠身起来想扶他,却终究下身疼痛,呻吟一声仍旧倒下,喘着气道:“你起来……别这样,我没有怪你嘛。” 

       

         灵倌儿抬起头,前额上一片乌青,泪流满面道:“柳公公要是疑心奴婢,奴婢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柳云若眨眨眼道:“你是永乐二十年进的宫,那个时候你的名字叫做小青子吧?你原是服侍仁宗皇上,可惜仁宗登基不到一年就驾崩了,他身边的太监都要殉葬……是郑王救了你么?” 

       

         灵倌儿大睁着眼睛,如同见了鬼魅般瑟瑟颤抖,好几年了,当年同在乾清宫服侍的太监又都死了,这些事情他以为已没人知道……却被柳云若这么平淡地说了出来。 

       

         他想否认,他甚至想逃出去,可是那个人含着淡淡怜悯的目光像一张网,让他醉酒般浑身发软。 

       

         ……他连这个都知道了……灵倌儿在一丝绝望中还想做最后的挣扎,他拼命摇头:“不是……我不是,我没有给郑王做事,您不能这样冤枉我!” 

       

         柳云若一笑道:“你刚来我身边的时候,你说你不识字,我教秦倌儿他们读书你也不认真学,可是我看得出来,你是读过书的。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可是我不知道送你来的人是谁,我想等等看,直到昨天晚上。” 

       

         灵倌儿的胸膛剧烈起伏:“柳公公,你凭这个就断定我是郑王爷的人么?” 

       

         柳云若又是一笑:“我什么也不用断定,我只要把黄俨叫来,把你交给他,是不是你,你都得认。”他眸子中瞬间掠过一丝冷意,让强自镇定的灵倌儿激灵灵打个哆嗦。他知道柳云若不是随口吓唬他,乾清宫的那么多太监,连审都不审就都发配,柳云若只需一句话,就能要了他的命。 

       

         柳云若却随即叹了口气,神情也松弛下来,道:“对不起,我不该吓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做。”他握住灵倌儿的手,拉了他在脚踏上坐下,用手帕轻按着他的淤血的额头,叹道:“我是真的不怪你,在这个皇宫里,谁都不容易,何况我们又都是刑余之人,能活命就不错了,何苦互相倾轧?” 

       

         灵倌儿毕竟是孩子,给郑王做事是逼不得已,被柳云若一吓已经底气不足,现在听到这样体贴的安慰,竟是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公公,我对不起你,我实在没办法……他把我从火堆上弄下来,我要是不听他的,他就要再烧死我……我对不起你!” 

       

         柳云若忙给他拭泪:“别哭别哭……外头有人,听见就不好了,别哭啊……” 

       

         灵倌儿不敢再出声,眼泪却止不住,憋得满脸通红,抽搭搭地哽咽着,望着柳云若怜惜的神情,只觉得这是世界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公公……你救救我吧……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柳云若咬牙强撑起来,抚着他的头发道:“你们跟着我,我自然要保全,就算有一天我死了,也必然先安排好你们的出路。” 

       

         灵倌儿大吃一惊:“公公你干嘛这样说!皇上待你这样好……” 

       

         柳云若涩然一笑,摇摇头道:“你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我也有。” 

       

         灵倌儿被他的语气弄得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猛然醒悟过来,失声道:“您……有事瞒着皇上……” 

       

         柳云若沉默不语,他琥珀色的眼睛宛如看不到底的大海,涌动着暗流,室内静悄悄的,似乎能够听到呼吸与心跳的声音。过了许久,他才不胜抑郁地叹了口气:“这些事你不要问,对你没好处,你要我救你,就需得跟我说实话。还能给郑王送出信么?” 

       

         灵倌儿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似是犹豫了片刻,低低地回答:“能。” 

       

         “好,帮我研磨,我写一封信给他。” 

       

         “柳公公!”灵倌儿的眼中现出惧色,一旦暴露身份,他怕第一个要杀他的就是郑王。 

       

         柳云若自然明白他的心思,轻笑一下道:“自此后只有他怕你,你不必再怕他。” 

       

         灵倌儿慢慢地起身去拿笔墨,走到半路却突然折回来扑通跪下,颤声道:“柳公公……你别做了好么?我也不做了,我好怕,我只想平平安安活下去……” 

       

         “呵……”灵倌儿的脸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涨得通红,几滴泪水如挂在苹果上的露珠般晶莹,柳云若忽然有些自责,分明还是个孩子,把他拉进这复杂混乱的漩涡是不公平的……他自己的童年过得艰辛,故而异常珍惜这份单纯。 

       

         但他却别无选择,既然走到了这一步,灵倌儿便不能做一个普通的小太监,就像他不能安定地做皇帝的宠儿。他觉得自己在向某个无法欲知的黑暗深渊坠落,没有人可以拉他一把,他便不复回升。如此奋不顾身,只为了证明那份爱的真实,那曾是他的信仰。他已无法计算生命里的亏欠和负罪。 

       

         拍在灵倌儿肩头的手有些无力:“我自然会保你平安,别怕,真的不要怕……” 

       

         他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空虚,心里有隐隐的痛感,现在他还可以安慰灵倌儿,只是那一天到来的时候,谁又能安慰他。 

       

         写完信他只觉疲惫,外面天色急速变异,不一会儿便浓云滚滚大雨瓢泼,屋里倒凉爽了一些,柳云若听着雨点猛烈砸在窗棂上的闷响,心里迷迷茫茫地恍惚,分不清清醒与睡眠的界限。 

       

         依稀回到江南,亦是这样阴雨潮湿的季节,他站在公堂外,看见那个女人平静地躺在地上。她似是已想好了结局,给自己化了很艳的妆,死亡也无法抹去的红晕停留在腮上,她的神情终于释然,没了怨恨,于是比她活着的任何时候都要美丽。 

       

         他看见穿着公差服色的人将一块白布盖在女人身上,突然慌乱起来,想上前阻止,他想说我还没有摸摸她,让我摸摸她的脸。 

       

         七年,她从未给过他爱抚,他是她的负累,亦是宿命的缺陷,如同一块无法痊愈的伤疤,时时提醒她一段自取其辱的感情。他代替所有人承担了她的恨,只因为他是她的儿子,没有什么仇恨如此彻底,是从生命里带出来。 

       

         他依然想抚摸她一下,她的肌肤,是如丝缎样的光滑。 

       

         可是她很快被抬走了,从他身边匆匆经过,另一个担架的男人身上还在淌血,滴滴答答洒落一地。他知道这人就是他的生身父亲。 

       

         他一直能听见那种声音,滴答,滴答,有几滴甚至溅到了他脚上。他低头看着,不说话,那样鲜红的颜色。 

       

         围观的人们悄声议论,这孩子是不是吓傻了? 

       

         他却清楚地明白,他不害怕,他只是失望,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已全部断裂,无法挽回。这种感觉如同被迅速切一下一条手臂,还觉不出疼痛,只能无辜地看着伤口血如泉涌。 

       

         那些血迹,终于被大雨稀释,他只能感到脸上有水,却不知是不是泪。朦胧的水气里,一切悲伤和罪恶都可以掩饰。 

       

         他终于哭泣,他握住一只手说,不要走。不管是谁的手,谁都可以,孤独是一种残废,让他从小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同,不能有所要求。他只是想找一个人来爱,那人爱不爱他都没关系。 

       

         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朕不走,哪也不去。” 

       

         朕……?他恍惚着想起,这个字所代表的意义,和那只手带给他的抚慰不同,于是他在眼睛睁开之前神智已完全清醒。 

       

         宣德就坐在床头,神情温柔地望着他:“怎么了?疼得厉害?” 

       

         “哦,”他淡漠地抹去脸上的水,触手是一片冰冷,勉强一笑:“不疼,刚刚魇住了。” 

       

         宣德把他的上身放到怀中道:“难怪,你这样趴着太不舒服。”看床头有扇子,顺手拿来给他轻轻扇着:“想来真是委屈你了,进宫一年,倒有一半日子是趴着过的。等你伤好了,朕带你出去散散心。” 

       

         “出宫?去哪里?”他有些警觉,时值多事之秋,宣德怎么会有心情出宫。 

       

         “献陵竣工了,朕要带着几个王爷去拜谒。顺便也要给朕选一块地方,你不是懂堪舆(风水)么,帮朕看看。” 

       

         原来是这件事——仁宗因为驾崩突然,去世之时陵寝还没有开工,先帝陵寝不安,也是几个藩王赖在京城不走的一个借口。宣德前些日子连连下旨督促献陵的修建工程,也是要堵几个藩王口的意思,让他们早早就藩。安南战事不定,宣德看来是拿稳了“攘外必先安内的”的主意。 

       

         柳云若问:“要去多久呢?”孙妃再过三个月就要临产了,他不在跟前安排还真不行。 

       

         宣德想想道:“一个来月吧,到时候正是秋高气爽,咱们在万寿山打几天猎。你不知道,朕少年时习武于方山,骑射功夫很好呢,当了皇帝之后天天出门让人抬,身子骨都懈怠了。” 

       

         柳云若终于放了心,一笑道:“好,臣等着看皇上大展雄风。” 

       

         他怎会不知道,当日的乐安战场上,他站在城头,远远看着宣德引弓搭箭,接连射倒了他们三个前锋。漫天挥动的换色旌旗里,他记得汉王突然伸出手,拳头砸在青石的城墙上,血流如注。

      二十二、死则同穴 

       

         一个月后,宣德帝带领诸藩王、朝中二品以上大臣前往昌平州的献陵祭拜先帝仁宗。 

       

         献陵依天寿山麓而建。天寿山属太行余脉,原名黄土山,成祖定都北京后在这里依山建陵,故而改名天寿山。太行山起泽州,蜿蜒绵亘北走千百里山脉不断,至居庸关,万峰矗立回翔盘曲而东。天寿山崇高正大,雄伟宽弘,西通居庸,北通黄花镇,南向昌平州,不仅是陵寝之屏障,实乃京师之北屏。 

       

         到献陵的第一天,将随行人员安排在了行宫,宣德换了一身素服,带着柳云若和黄俨,也不骑马,绕着陵寝慢慢地走了一圈。 

       

         比起成祖的长陵,献陵并不算大,神道从长陵神道北五空桥北分出,约有二里多长,途中建有一座单空石桥,陵殿、两庑配殿、神厨均各为五间,连单独的石像生、碑亭都没有。半个多时辰走下来,宣德突然回头问柳云若:“你是懂堪舆的,你说,这陵建得如何?” 

       

         柳云若看他隐隐有不快的意思,他当然明白,比起长陵来说,献陵委实太简朴了些。但这一切都是宣德的意思,时间限制得很紧,而且朝廷连年对瓦剌和安南用兵,军费浩大,能拨过来的钱有限。没钱也没时间,仓促之间能修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他却只能往好处说,环顾一下四周道:“风水中有‘龙喜出身长远,砂喜左右回旋’的说法,陵寝以玉案山为龙砂,环抱陵园,正应了‘龙虎环抱,近案当前’,是浑然天成的吉象。” 

       

         宣德“噗”得一笑:“朕夸你懂堪舆,你就同朕调书袋儿。说实话吧,是不是太简陋了一些?” 

       

         柳云若踌躇着道:“皇上以四海之富葬其亲,奢费不如意诚。” 

       

         宣德微微摇头:“那是大臣们安慰朕的话,其实谁都知道,朕想奢费都不行。成祖给自己建长陵,历时十载,每年用银五十万两;朕给先帝修陵,两年一共花了四十万两,有五万两还是欠着民工的工钱。你知道朕即位的时候,国库有多少存银么?” 

       

         柳云若低声道:“邸报上说,是一千两百万。” 

       

         宣德忽然回头,对黄俨和一干侍卫道:“你们站在这里不要动!”他向柳云若一示意:“陪朕上山走走……” 

       

         两人沿着玉案山的小径提衣向上攀登,天色已近黄昏,山间的枫林被夕阳染成了血红色,鲜艳得让人觉得有些沉重。 

       

         宣德淡淡道:“刚才没有告诉你,是有些话不便在侍卫面前说,朕即位的时候,国库存银不到四百万。” 

       

         柳云若对这个数字并不惊讶,成祖穷兵黩武,六次对瓦剌用兵,军费不可计数,他帮助汉王起事时也是拿住了“国家没钱”一条。只是现在站在宣德身旁,替他想想,祖宗留下的仗不能不打,还要维持一个盛世气魄,也真是艰难。微叹了口气道:“皇上,也不容易……” 

       

         宣德突然拉起他的手,凝视着他道:“你是第一个对朕说这句话的人……前些日子议安南的事情,朕要与安南议和,好多大臣还不同意,说先帝疆土一寸也不能舍,骂得朕败家子儿似的。他们也不想想,安南地处偏僻,就算打下来也不能派兵镇守,打了七年仗,每年的军费就是二百万,那是多少钱?那是整个江南一年的赋税,够修两次黄河大堤,够十万户百姓度过春荒,不致流离失所……朕实在是心疼啊……” 

       

         柳云若咽了口唾液,其实当初他也知道弃守安南是最好的选择,只是他希望安南战场能牵制朝廷一部分兵力,能牵制住大将军张辅,将来汉王再起事时就多了几分胜算。所以他一直没有跟宣德建议过与安南议和,帮他批折子时,还故意引得大臣反对宣德的决议……现在听他算账,心心念想的都是国家百姓,能够感受到他的痛心,不觉黯然惭愧,相比之下自己的做法委实是太卑鄙,太自私了。 

       

         握紧了他的手道:“皇上圣见高远,这是对千秋后世都有益处的事。只是万事不能操之过急,众臣要摸清您的心思也非议事,慢慢跟他们解说,大臣们一定会明白您的苦心。” 

       

         宣德想了想,忽然自失地一笑:“当皇帝真累,有时候要装得云山雾罩,让底下臣民猜不透摸不着,有时候又急得恨不能把心掏出来。” 

       

         柳云若淡淡道:“寻常百姓尚且说‘千金易得,知音难求’,何况帝王?”他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忙躬身道:“臣失言,皇上恕罪。” 

       

         宣德伸手抬起他的脸,指尖沿着他的脸颊轻轻抚摸:“你没失言,知音难求,但人多有奢望,帝王也是人。比如今日这些话,朕想对你说,你愿意听么?” 

       

         柳云若被他说得心头微酸,没有回避他的手指,轻声道:“我帮不了皇上什么,但皇上若是有心事想要倾吐,我愿意听,这些话,我带到棺材里去。” 

       

         他说的是真心话,他们都是坚韧聪慧又自卫的人,且地位如此,将来都逃不过史册记载,容不得暴露创伤和脆弱。赞誉也罢,唾骂也罢,如此喧嚣,辉煌热闹,却没有一丝丝的暖意,盛名之下的虚弱,又能对谁言说。但是他是甘愿的,即使他日要兵戎相见,他也会为把宣德这一刻的软弱藏在心底,默默为他守护。 

       

         宣德眼中荡漾起一片温柔,轻轻一拉他:“过来……” 

       

         “皇上……”柳云若脸上一红,“山下有人。” 

       

         宣德却不依不饶抱住了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孩子气:“让他们看好了,反正已无人不知。” 

       

         迟疑之间,身子已被他揽在怀里,柳云若也就不挣扎了。宣德搂着他的腰,贴着他的耳畔,低声道:“知道朕为什么让你也来么?朕要把陵寝的设计工程交给你,你给朕选一块地方,给自己也选一块,就挨着朕。” 

       

         柳云若身子剧烈一震,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宣德会做这样的决定,附葬帝陵的从来只能是皇后和地位较高的妃子,他一个太监,哪有这样的资格?何况,宣德想要表示的,已不仅仅是荣宠,而是一个许诺,是“生同室,死同椁”的爱意。 

       

         他知道宣德是喜欢他的,可是不应到这种地步,这样厚重浩荡的一种交付,超过他的预想……他一时说不出话,即使是多么卓绝的心智也难以一下消化这样充盈的感情,也许只有在这短暂的片刻,他才是一个正常的人。 

       

         宣德用嘴唇蹭着他的脖子,轻声道:“怎么了,不喜欢?” 

       

         柳云若苦笑一下:“汉哀帝也曾给董贤在自己陵寝旁留了一块地方,可董贤死后依然被挫骨扬灰。” 

       

         “你拿朕比汉哀帝?” 

       

         “臣不敢,臣只想说非份之福得来不详,不是不喜欢,是不能领受。” 

       

         “你能!”宣德忽然搬过他的脸,凝视着他的眸子道,“朕得有天下,想给自己心爱之人什么福分都可以,只要你是真心爱朕,便领受得起!” 

       

         爱……柳云若竟是语塞了,这是宣德开出的条件,他们始终在抗衡。宣德要他的甜言蜜语,身体的付出,甚至是性命,他都能给,唯独这个字是禁忌。 

       

         他慢慢伸手,想要触碰宣德的脸,又有一丝胆怯,这样一张骄傲而英俊的脸,本来想要谁的爱都可以,却偏偏选择了他。他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便是一场游戏,规则叫做“不能爱”。 

       

         那一刻柳云若是绝望的,他扬起头,想要克制自己眼中的泪水,却看见漫天漫地的枫叶,刺眼烂漫的红,就像血液一样沸腾。 

       

         宣德以一个坚定的手势,将柳云若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脸上,他俯下头亲吻他,一片寂静中只听见秋风吹落枫叶的声音,宛如一场华美的自尽。 

       

         二十三、沉思往事 

       

         祭拜过仁宗后宣德带着一干大臣前往天寿山之南的猎场,这块猎场自从永乐二十年成祖身体抱恙后就没有再用过,四五年间场子里的野兽都养得繁盛肥大。因为往常都是人来喂养,这些野兽见了人根本不怕,连跑都不跑,一射一个准。 

       

         猎打的太容易,宣德反而觉得没意思,早早回了行在,柳云若一边帮他脱下披风一边道:“听说皇上今儿个大获全胜了,打得猎物侍卫都拖不回来,怎么不多玩儿一会儿?” 

       

         宣德摇头皱眉道:“这儿的侍卫都是笨鳖!哪有把猎物当家猪养的,山鸡都肥得飞不动,在朕马前挓挲这翅膀晃来晃去,好好一个围场硬是给糟蹋了。过两天咱们还是往南走,进山,山里的动物有灵性,打起来也有趣些。” 

       

         柳云若一笑,太容易到手的东西会让他觉得没趣,他喜欢桀骜的、有灵性的猎物,征服起来更有快感。所以他也是他的猎物? 

       

         这时候黄俨进来,问宣德打来的猎物如何处置,宣德想想道:“朕记得有几只兔子,毛色很好,送回宫去给太后和孙贵妃各做一条围脖。给朕留一只獐子一只鹿,其余的都赏了诸位王爷。” 

       

         毕竟是玩耍,宣德很快也高兴起来,一摸柳云若的脸笑道:“咱们晚上烤鹿肉下酒,很久不尝野味了。” 

       

         入夜之后,宣德命人在院子里支起炭火和铁蒙子,也不让太监伺候,亲自拿了小刀割肉来烤。正是秋高气爽之时,山里的空气远比京城清新,抬起头来看见满天繁星,如细碎的金屑在深紫色的幕布上跳动。 

       

         宣德隔着炭火,看着柳云若慢慢咋着一杯酒,他喝酒的姿势那样缓慢温和,仿佛是与杯中的液体有着爱情,脸上不知是酒色还火光,染上一片沉醉温暖的红晕。宣德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柳云若喝酒,木炭轻微的噼啪声中能听见液体流过他喉头的轻响,不知为什么,宣德想到了他们做爱时,他的精液流淌在柳云若的身体里 ——这个人总是能最深地撩起他的欲望。 

       

         掩饰地笑笑,看柳云若也就是夹两筷凉拌草菇下酒,将烤好的獐腿肉夹到他碗中,笑问:“你怎么不吃肉?朕的手艺不好?” 

       

         柳云若怔了怔,望着碗中那一块色泽和香味都十分诱人的烤肉迟疑了片刻,终于自失地一笑:“肉食对肠胃不好,这里不比皇宫,不方便做清洁的。” 

       

         宣德手一抖,夹着的一块鹿肉掉进了火里,“刺啦”一声冒出一股浓烟。柳云若从未跟他提过这些不堪入目的事情,他也就没想过在他们的爱情中,柳云若要付出和忍受的有多少。这样地痛苦隐忍,那爱还叫爱么?爱情的真相一旦被戳穿,呈现出来的本质未必美好。 

       

         宣德的脑子乱了一下,他想回避这个念头,低声问:“朕……会弄伤你么?” 

       

         柳云若倒没有那么多的感伤,耸耸肩,给宣德杯中补上酒,笑道:“现在已经不会了,皇上进步很快的。” 

       

         宣德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柳云若的手,侧这头望着他,看月光在柳云若的额头上投下一束皎洁的光芒。他想起七年前初见新科状元的样子,那样温柔洁净的一个男子,白鹤一样清泠的气质,梅花一样清雅的容貌,让人难以相信他现在的身份。他忍不住问:“能不能告诉朕……你怎么学得这样一身本事?” 

       

         柳云若抬眼望着宣德,一丝笑意慢慢在唇角荡漾:“我和汉王的事情,皇上也想听吗?” 

       

         宣德的手紧了一紧,一年了,始终没有问过柳云若的过去,甚至只要是他稍有提及,都会忍不住用鞭打这样残酷的方式来惩罚他。一个帝王本应有胸怀天下的气度,宣德能容忍汉王的叛乱,却一直不想直面柳云若与汉王的往事,只因为他虽是战场与政局上的胜利者,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情感上也能赢。 

       

         现在问题逼到了眼前,心里依然会有芥蒂,怕他说到动情处,自己会失控,会愤怒。手上一用力,将柳云若拉起来,命令他:“到朕怀里来,说给朕听。” 他需要这种肌肤的接触、这种现实的拥抱来提醒自己,这个人现在是属于他的。 

       

         柳云若笑了笑,和宣德坐在同一张石凳上,那个人强有力的手臂环在他腰间,是这样的安全的感觉。他的心里依然酸楚。要把曾经的一切拿出来,那些东西,本来是他生存下去的唯一凭借,它的高贵不可以被探测。 

       

         可是他依然想说一说,便如在阳光下撕开尘封的伤口一样,所有的疼痛汹涌而来,虽然痛楚,却有解脱的畅快。宣德是现在,也是这世上唯一能听懂的人。这些记忆太沉重,若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他害怕自己会被它们生生压死。 

       

         他抬起头,看到了满天的繁星,看到凌乱交错的星宿的轨迹,一如他的生命,他和两个男人前路不明的缘分。 

       

         柳云若出了会儿神,慢慢开口:“我的母亲,原来是秦淮河上的名妓,能歌善舞,艳帜高张。淮安世家公子梅文康秦淮一游,两人一见相许,订下婚约,梅公子也许诺回家禀过双亲就来迎娶。母亲那时已经怀孕,为了嫁入豪门,倾尽一生积蓄为自己赎身。谁知及近临盆,梅公子却稍来书信,说家里不许青楼女子进门,要母亲忘记他,另择嘉婿。母亲虽然愤慨,却也只能生下孩子,那就是我。” 

       

         他这样淡淡说来,宣德却听得愣住了,看他的风流才调,倾世气度,原以为他一定是世家贵公子,却不知身世是如此地凄凉。他不由问:“你母亲为何不去找他?梅家难道忍心自己骨血流落在外?” 

       

         柳云若苦笑一下:“母亲赎身时已将积蓄耗尽,待产之时皆是靠变卖首饰度日,哪有财力远赴淮南?梅文康在家有妻有子,并不稀罕这样一个私生子。” 

       

         宣德默然,痴心女子负心汉,古已有之,诗经里就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霍小玉苏小小,这些绝代风华的女子,讲的也都是始乱终弃的故事。只是这些故事到那女子也就了断了,不像这个故事里,居然有了一个孩子。 

       

         这样出生的孩子,在如此沉重的感情里获得了生命,背负着父亲的罪和母亲的恨,一生下来就有注定的缺失。宣德稍稍往后一想,便觉得心头酸重,环在柳云若腰间的手臂便紧了一紧。 

       

         “然后呢?” 

       

         然后,不管是多么低贱的生命,依然要成长。日子不仅仅是穷困,母亲生下他,在还未出生时就已后悔,曾哭求着稳婆将孩子溺死。待孩子平安生下,抱在怀中,那样的小,那样无辜,又让她心有不忍,一个犹豫留下了他,于是错上加错。虽然她并不喜欢孩子。 

       

         那个时候她还美丽,即使在爱情中挫败过一次,依然对未来抱有幻想。靠着变卖首饰和姐妹们的接济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身体刚一复原就想要重返秦淮。她希望靠着容貌和才华可以重新捡回以前的风光。 

       

         可是欢场也是竞争激烈的地方,她退出一年多,早有更新鲜的面孔代替了她的位置。何况她又是高傲,不肯降格以求去那种低贱的地方接客,她尝试着接近那些达官贵人,企图寻求一个托付终生,毕竟她曾是秦淮上一朵名花,有无数男人拜倒裙下。可是她的故事已人尽皆知,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对男人只是可有可无的消遣,曾经的那些海誓山盟,突然就变了含着轻视的挑剔目光。 

       

         她再一次遭到打击,比梅文康的背叛还要沉重,至少那个时候她还有希望。她不明白这是她自取其辱,像所有漂亮但是不幸的女人一样,她怨天尤人,怨天是怨命运的不公,尤人,她能怨恨的,只有自己的孩子。她像一个仙女被扔在了泥淖里,对将来的生活充满无助和恐惧,这种恐惧只有拖累了她的柳云若可以发泄。 

       

         在柳云若的记忆里,母亲从未善待过他,她亦是受过高雅训练的女子,不会粗暴地打骂他,她对他只是冷淡。没有爱抚,没有拥抱,甚至数日不同他说话,她抚养柳云若像养一只动物,给他食物,放在那里可以不寄予感情。她带男人回家的时候,任凭孩子躲在帘子后边乞求地望着她。 

       

         这是比打骂还要可怕的残忍。柳云若开始只是惶惑,他看见别的母亲对待孩子的方式不同,以为自己不乖,出于孩子的天性,他努力用最天真的方式讨好母亲,可是母亲只是厌烦地推开他,说你一边玩儿去,别让我看见你。 

       

         慢慢地,他明白了有些东西无法乞求,渐渐懂得了沉默,他天生注定比普通的孩子聪慧早熟。一个沉默无语的孩子会带来恐惧,而且因为太像母亲的缘故,容貌过于秀美,像女孩子一样纤弱,同龄的男孩儿也不喜欢和他一起玩耍。 

       

         一个五岁的孩子,知道自己对生活、对亲情、对友爱不能有所企图。只是非常孤独,常常依靠在墙角,看着夕阳西下,别的孩子一一被母亲召唤回家,觉得眼眶酸热,却没有泪水,那个时候他已忘记了如何哭泣,因为母亲非常讨厌他哭。 

       

         柳云若五岁那年,母亲终于决定嫁人。太多背叛让她疲惫,她不再幻想金堂玉马的生活,只想要平静和温暖。有个姓柳的书生一直喜欢她,并不嫌弃她曾经的神女生涯,愿意善待她和孩子,于是两人成婚。母亲嫁给他并不因为爱他,她只是想要找一个人来依靠,她知道自己的容貌随着岁月的消磨,会越来越不值钱。 

       

         柳云若也终于有了一个姓氏。 

       

         柳生不过是个秋风钝秀才,考了两次没有中举也就放弃了。没有钱财和地位,赖以为生的菲薄收入不过来自教授几个孩子读书的束修。但是为人温和老实,他教柳云若读书,发现这个孩子聪慧到让人瞠目结舌,记忆力强到过目不忘,一年时光便念完四书五经。他对待柳云若除本能的怜悯外又多了几分希望,他自己科场无望,觉得柳云若长大后必能为他争气。 

       

         养父开始教导柳云若怎样做一个读书人,简直觉得他非要中状元不可,教他读书写字,因为期望很高,所以至为严格。柳云若努力地学习,一个刚刚懂事的孩子学这些东西是辛苦的,但他心中欢喜,连养父的责罚都心悦诚服。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关注,被珍惜,被期待。 

       

         因为家境贫寒,晚上连多余的灯都不能点,一盏油灯要供他和养父两人看书,柳生便将柳云若抱在怀中,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看得困倦了,柳云若便依靠在养父怀里睡着,柳生用自己的手托着他的脸,慢慢放倒他。柳云若闻见柳生手上有墨的清香,还有纸张的稻草味。他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一片稻田里,有风轻轻伏过。 

       

         他无数次对上天乞求,只要时光停留在现在,只要柳生可以继续做他的父亲,他并不想长大,并不想去考什么状元。他因为从小的缺失,即使到手的感情也觉得惶恐,唯恐失去。 

       

         可是她的母亲却并不珍惜这得之不易的平静生活,仅仅两年,她又重蹈覆辙,只因为梅文康再次来了南京。 

       

         那天母亲带柳云若出门,她为他买了一身新衣,亲自为他梳头,柳云若惊喜到手足无措,母亲从未如此好好打扮过他,虽然他的容貌好看到会让人心疼。母亲带他来到一间华丽的房子,一桌山珍海味前坐着一个丰神俊朗的男人,母亲娇媚地对他笑,让柳云若叫那男人“爹爹”。 

       

         那男人穿着光鲜的衣衫,风度翩翩气质高贵,他用微妙的目光打量着柳云若,伸出手对他说,过来。 

       

         柳云若盯着他的手,他的手细致白嫩,带着一枚很大的戒指,上面的绿宝石璀璨地晃眼。柳云若心里想的是柳生的手,手心粗糙,手背上还有冻疮的裂纹,总也洗不去的油墨味道……他哆嗦着向后退去,母亲上前拉住他,把他硬往前推,他哭喊起来:“他不是我的爹!”。 

       

         这个人不是,这个人不会将他抱在怀中,不会把着他的手教他写字,这个人看他的目光里没有爱。因为所得不多,年仅七岁的他对感情的判断至为敏锐,已经能够凭目光判断一个人是否爱他。 

       

         他奋力挣扎,突然一口咬在了母亲手上,母亲急痛之下打了他一记耳光,不过也放开了他,他用尽力气向外跑去,后边隐约听见那男人的惊呼。 

       

         外面在下雨,江南的春天总是阴雨连绵,整个城市被悲伤的湿气弥漫。柳云若奋力地跑,他的脸很痛,口中有腥咸的味道,他那个时候想,原来雨水是热的,味道是咸的。他在一片朦胧中辨认着回家的路,他只乞求让那个男人不要走。 

       

         因为很少出远门,柳云若并不熟悉回家的路,他在雨中跌跌撞撞,走了无数的冤枉路,他很累很饿,以为自己会死掉。突然一双手从后便抱起他,在他耳旁温和地说,不要乱跑。 

       

         回过头是柳生憔悴又含着爱怜的眼光,柳云若怔怔望着他很久,轻声道:“爹爹,对不起……” 

       

         他满怀羞耻,不仅仅是因为他乱跑,是为柳生还肯接纳他而惶恐。 

       

         柳生用手轻轻抚摸他被打肿的嘴角,说乖,我们回家吃饭。 

       

         雨水从柳生的下颚滑落,坠落在柳云若的手上,居然也是暖的。 

       

         空旷无人的青石板路上,柳生抱着他往回走,柳云若伏在养父的肩头,伸手环住他的脖子,衣衫被水一泡是刺骨的冷,肚子很饿,知道回家也没有可口的饭菜。可是柳云若的心里无限富足,这种被保护、被需要的巨大愉悦掩盖了所有残酷的真相,觉得他拥有了整个世界。 

       

         母亲没有再回家,再见她是两个月后,养父带着他到衙门里去认尸。 

       

         柳云若后来才知道母亲的一些事情。梅文康来南京参加殿试,与旧情人相见,这个女人风韵犹存,又为自己生下孩子,吃过许多苦头,多少心有愧疚。母亲再次为他的柔情俘获,她天真的以为昨日的一丝爱欲会给她的生活带来改变。梅文康考试的日子里她,她抛弃了儿子和丈夫,尽心尽力服侍他。她觉得自己又有了希望,梅文康双亲已逝,她幻想他金榜题名后,能够给她一席之地。 

       

         他梅文康也确实金榜题名,可是他歉然对这个女人说,他依然不能娶她,因为他的夫人要随他上任。 

       

         希望,再失望,那种打击的力量过于强大,足以摧毁一个人。其实摧毁母亲幻觉的并不是那个薄情的男人,而是时间,她终于明白自己不可能再有任何机会。 

       

         若要接受现实,便要重新回到那狭小阴暗的房间,过穷困局促的生活,陪伴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在无尽的劳作中慢慢衰老。她是太过骄傲的女人,绝不甘愿。她选择了报复。 

       

         她和梅文康最后一次欢饮,第二天这个男人就要回家,回到他高贵的妻子身边。她为他付出一生光彩,却始终得不着他,她也决不让别的女人得着。酒酣耳热的时候,母亲拿出事先藏好的匕首,深深扎进梅文康的腹部,她的力量不够,一刀不足以致命,就拔出来再扎,一次又一次。他曾对她许下的诺言,他对她的亏欠,她让他用血液偿还。 

       

         然后她服下了亦是实现准备好的砒霜,伏在梅文康的尸体从容死去,同生共死,这是他们誓言。也许她还是爱他的,否则哪来这么深的恨?如果没有感受过幸福,又怎会懂得绝望? 

       

         处理过母亲的后世,柳云若被养父领回家去,他们穿过巷子,遭遇无数奇特目光。他也开始学着以一个成人的方式思考问题,母亲已死,柳生不再有抚养他的义务。若是富贵人家,大可算是行善积德,就像养一只小猫,将他随便丢在哪个角落,给点吃的,就可解决问题。可是柳生不是,他自己糊口都很艰难,若还想娶亲,怎能容得再有一个孩子拖累? 

       

         那天回家柳生为他做饭,红烧笋,他知道柳云若爱吃什么,这些东西连母亲都不知道。柳云若捧着一只小小的饭碗不动,他想这是不是他和这个男人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 

       

         吃饭。柳生淡淡说,有命令的味道,他始终对待他是父亲的身份。 

       

         “你是不是要走了?”柳云若抬头问,他的眼中有泪水,但是相当的镇静。这让柳生惊诧了一下,他知道这孩子聪慧早熟,却没想到七岁的年纪已是成人的方式,单刀直入,勇敢果决。那双凄惶的大眼睛让他心疼。 

       

         柳生抚抚他的头发,语气温和,吃饭。 

       

         柳云若和养父都不再提起母亲,他想没有母亲他一样可以活下去,只要爹爹在他身边。 

       

         生活依旧是艰难,柳生每日要去书馆教书,柳云若就打理家务,他已学会做饭,灶台太高,只能站在凳子上,常常被烫伤手臂。他却从来只是将伤处藏在袖子里,把做好的饭菜捧给柳生,直到伤处化脓被柳生发现,一边训斥他一边给他摸上鸡油。虽然刻骨的疼,他的心中依然是欢喜。 

       

         为了贴补家用,他学着别的孩子去挖竹笋,去抓虾,换来柴米。柳生不知米缸里的米究竟有多少,只当他是贪玩,狠狠地责备他,他要他好好读书,他们这样的境遇,只有读书能够出人头地。其实柳云若并未耽搁功课,他天生的智力,注定普通孩子学一天的东西,他一个时辰就可领悟。他却是甘心受他责罚,因为知道这个人是关注他的,他对感情的需求异常强烈,别的孩子吃饱便满足,他却宁可挨饿,只要有人爱他。 

       

         他对这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男人,倾尽他小小生命里的所有依恋。 

       

         可柳生始终爱的是他母亲,有时候会望着他黯然出神,怔怔唏嘘道,你真像她…… 

       

         柳云若愕然,他几乎记不得母亲模样,母亲喜欢化艳妆,而且他也很少敢正面直视她。柳生出去的时候,他拿来镜子自照,昏暗的铜镜里映出一张清秀的脸,如同一朵苍白的栀子花,那个时候他还不懂这是美丽,只觉得无比憎恶。 

       

         是这张脸让养父无限悲伤,他忽然伸手出来掌掴自己,直打得双颊激辣辣肿起来。他只想要留住这个男人,用什么代价都可以。 

       

         可是连如此简单的希望都无法实现,劳累、哀伤,让那个温和的男人一点点垮下去,他终于在柳云若十岁那年病倒。大夫说是痨症,暂时不会死,也没有好起来的希望,只是卧床不起,每日搜肠抖肺地咳嗽。 

       

         这样沉重的打击,柳云若却依然要支撑下来。没有钱买药,他便自己跑到药堂去,说愿意做事,报酬是给养父的药。药铺的坐堂医生很快发现这孩子的好处,整整一面墙的小抽屉,说一声要取什么药,立刻能准确无误地找对地方,比已经学了两年的伙计还要快捷,且又识字,略略一教就能认识那鬼画符样的药方。老医生动了爱才之心,收了他为徒,教他医术药理,柳云若学得很用心,不仅仅是图那一点点聊以糊口的工钱,他幻想能够治好养父的病。 

       

         柳云若每日在药堂学徒做事,还要按时跑回去给柳生做饭煎药,稍稍有点时间就拿来读书。柳生依旧督促着他的功课,晚上躺在床上,要柳云若背书给他听。柳云若一边背诵,一边听见柳生的咳嗽声,感觉身上的皮肤一点点收紧,好像被拥抱着,便觉得温暖。 

       

         这样的艰辛,他并不觉得苦,只求时间为他停留。 

       

         柳生的病一点点重下去,他的脸苍白如雪,却又有两片红,他拉着柳云若的手说,爹爹知道这样很拖累你,可是我真的不想死,我还想看你中秀才,中举人,中状元。 

       

         柳云若没有告诉他,他去县里的官学报名应童子试,可是学官查了他的履历,他的母亲是妓女,且又有命案,他们不许他考试。或许他们也觉得可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负担的绝望有多重。像走入一间紧闭密室,无门无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伏在墙壁上拚命擂捶,希望有人听见声响前来搭救。可是他不能叫,大夫说,病人要心情舒畅。 

       

         他对柳生说,我这次就去考,你要等着我的喜报。他读自己写的文章给柳生听,柳生浑浊的眼睛里会聚起一点光泽,告诉柳云若该如何修改。 

       

         有时候坐在柳生床边看书,倦得趴在床沿上睡去。半夜被柳生的咳嗽声惊醒,看见明晃晃的月光从窗子里透出来,柳生脸上带着歉然的笑:“吵到你了,我只是……梦到她,我初次见她,她抱膝坐在船头,手撩起水花,悠悠唱歌。” 

       

         柳云若茫然,无从想象,他从未见过母亲这样子。 

       

         柳生继续轻轻地说,犹如梦呓:“真奇怪……只看了一眼,好像时间都停顿,其他人渐渐淡出,耳畔声音嗡嗡,一切都不像真的……” 

       

         他的声音渐渐因为疼痛和咳嗽而模糊,柳云若把脸靠过去,听他蠕动着嘴唇,唤的是母亲的小名。含糊不清的,似乎还带着哭声。 

       

         柳云若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不让自己动,他不愿打破他的梦境。梦境里的爱情荡气回肠且单纯美丽,没有那么多纸醉金迷的诱惑,没有那鲜血淋漓的结局。这个人到死爱的都是他的母亲,他给予他的关怀和爱护,只是那份爱的延续。 

       

         柳生死后柳云若卖掉了房子,置办了棺材,安排葬礼,将他和母亲合葬,他觉得心脏已经破裂,神智已经麻木,可是身体依然在现实中辗转劳碌。计算着卖房子所得的银钱,哪些要买香火,哪些要给做法事的和尚,他学着大人的方式说话。 

       

         守夜的时候柳云若穿着白麻孝服,跪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有几个柳生的学生来祭拜,更多的是邻居,在门口指指点点的议论。那内容大多是与他有关,感叹这样一个孩子,以后何以为生。怜悯之情谁都有,有时候很珍贵,有时候却虚空的一钱不值。 

       

         柳云若什么也不想,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的潮水,看不到痛苦,也看不到希望。这已是他第三次面对死亡,母亲的死,亲生父亲的死,最后是这个抚养了他七年的男人。原来人痛到极处会发不出声音。 

       

         处理完丧事他搬到药堂去住,老板自是高兴,可以省一笔雇人守夜的钱,不过给他置张床而已,何况老医生对他说,这孩子将来不可限量。属于他的东西不多,柳生的一些书,他用过的砚台和笔,母亲的几件衣服。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把这些东西抱在怀里,试图想象自己被母亲、被柳生拥抱的感觉,可是那些东西上,没有他们的体温。 

       

         他看着月光水一样地流淌在自己的身上,那些水无声而寒冷,孤独和恐惧如一个黑黝黝的大洞,深不可测。 

       

         白天依然要神色平和,衣着整洁。老师已让他坐堂诊脉,他的记忆力好,读过的医书和脉案都能记得一丝不错,普通的病症已能应付。老师对他说,做大夫不光要医术好,更要气度从容面带笑容,这样才能给病人安慰。他对着镜子练习,开始时练得脸部肌肉都痛,终于养成微笑的习惯,那样时时刻刻都从容淡定到无懈可击的微笑,能够给别人安慰,可是谁来安慰他。 

       

         药堂的生意渐渐好起来,都听说这里有一个小神童坐堂,且不论医术如何,光一个清丽绝俗孩子坐在那里微笑,亦是一道风景。有许多人来看新鲜,柳云若尽力去医治病人,觉得自己还是被需要的。可是那些进进出出的病人,留下规定数额的银钱,拿走他的药方,两不相欠,也不会再多想。这个小医生,不管多么出色,也是与他们没有关系的人,真的是相忘于江湖的平淡,于俗世中擦肩而过,并没有一点温暖。 

       

         老板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好,每日半天坐堂,不必再站柜抓药,给他留充分的时间学习医术,工钱也渐渐加多。他要钱无用,都买了书,他这样的身世,虽然觉得科举无望,可是继续读着,写着,仿佛可以让柳生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慰。 

       

         或许将来能够做一个诗人,最好是写史,到了太史公那样的程度,千载留名,他可以把柳生的名字一起写进来,让后人来纪念。他也是人,会有小小的幻想和野心。 

       

         他学得极快,半年之后师傅和书上的东西已不能让他满足。他便亲自背一只竹篓,到山里去采集药材,把那些不认识的植物带回来,和古医书上的记载比对,研究药性。 

       

         那一次也是进山,忽然有一只狐狸踉跄着奔跑过来,白色的皮毛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他将狐狸抱起来,触手之时不由惊诧,那狐狸已经怀孕,看它身上的伤血肉模糊,似乎是利器擦伤,要是不救治怕是会死。他从背上的竹篓里拣出几种草药,在口中嚼碎了给它敷上。 

       

         突然一队人马趾高气扬而来,将他团团围住,一个首领模样的人指着那狐狸说,这是我的。 

       

         他看见那些人手中的弓箭,才明白他们是在打猎,这只狐狸大约也是被弩箭射伤。他试图说服那个首领,这只狐狸已经怀孕,这种短吻圆耳的银狐在南方很珍贵,一胎只能产两三只,他请他们放了这只狐狸。 

       

         他不肯还回猎物,那首领至为恼怒,一扬手,马鞭破风抽下来,柳云若大惊之下只顾得上抬手护住头脸,鞭子落在手臂上,是从未领略过的痛楚。他痛得流出眼泪,却是用身子护住那只狐狸,他不知为什么,抱着那只动物的时候会觉得温暖,他对怀孕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会产生敬畏。 

       

         见他如此倔强,鞭子再次扬起,却忽然听到一个雄厚有力的声音:“住手!” 

       

         围着他的马纷纷后退,给来人让出一条路,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策马徐徐而前,一样的的猎装,可是英武轩昂气度高贵,刚毅的眉梢似乎还带着战场的味道。 

       

         那个时候柳云若还不知道,能够左右他生命的人已经出现。他睁着一双大眼睛,因为疼痛而淌下眼泪,哀恸却不屈服。后来汉王说,柳云若当时的眼神和那只狐狸至为相像,清透纯真,让他的心在怜悯外,更被一种复杂的惊艳困扰。所以他改变了主意,走上前来,将柳云若小小的身子抱上马,说,走,跟我回去治伤。 

       

         坐在汉王马上的柳云若已经止住了泪水,他低着头,只能看见汉王的手,大而丰厚,手背青筋暴露,但肤色柔润,右手拇指套着一个白玉扳指。他猜不透这个人的身份,但能感到那个人的呼吸,每一次都是深深的起伏,有力,缓慢,象征着不会被伤害的安全。 

       

         汉王带他回营帐的时候,迎接的侍卫官员都深深下拜,柳云若第一次从这么高的角度去俯视这个世界,那是一种如登高山如临旷原的舒畅。柳生以前也喜欢把他抱得高高的,可是自从他生病,柳云若不曾再享受过这种感觉。 

       

         他从官员们的称呼中已经得知这人就是汉王,却不是很惊讶,这个人华贵的气质注定他有非凡的身世,他只是非常迷恋那只手,和那只手抱在他腰间的感觉。很久没有人抱他或抚摸他,他甚至能感到自己腰间的肌肤像被火焰掠过,滚烫到疼痛。 

       

         汉王让人去传大夫,可是这期间柳云若已经处理了一些事,他要来水清洗了自己的鞭伤和狐狸的箭伤,然后从背篓里拣出草药,嚼碎了敷上。汉王就坐在对面,看着他做这些事,这个孩子不动声色,有条不紊的态度让久经沙场的汉王也有些震惊。 

       

         侍卫送来食物,汉王把一盏热汤推到柳云若面前,柳云若迟疑了片刻,端起来小口地喝着,突然抬起头,短暂地微笑了一下,似是表示感激。汉王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笑,为其中的甘甜美丽微微发愣。 

       

         简短的交谈,知道他是个孤儿,读过书,汉王思索了片刻,问他,愿不愿意跟我走?去山东? 

       

         柳云若缓缓低下头,说,我要为爹爹守孝三年,而且,我要中状元。 

       

         这是原因也是借口,一旦跟他走,自己就会和那些侍卫一样,甚至更为低贱,接受他的施舍。那么只要他厌烦,他随时可以放弃他。柳云若对感情的判断很明敏,知道只有平等的交换才能持久,汉王对他的吸引力太过强大,他若想亲近他,便不能是被施舍者的身份。 

       

         汉王笑起来,好大的口气,然而他看柳云若的眼神却是赞许,好,你中了状元来找我。他转头对一个官员说,你替我好好照顾这个孩子。 

       

         仅仅几句对话,一餐饭食,柳云若抱着白狐离去,只是他生活的意义从此不同。中状元,成了他对两个男人的承诺。那个官员是后来的兵部侍郎王斌,柳云若没有向王斌索要任何钱财上的帮助,他有能力独立谋生,他唯一一次请王斌帮忙,是要一个应科举的资格。 

       

         像戏里唱得传奇,六年,他真的中了状元,琼林宴上那人回头,他突然睁不开眼。 

       

         他并不清楚自己把汉王当成什么人,也许是父亲,也许是兄长,他只想追随着他。经历过太多失去,他对于幸福一直都有隐约的恐惧,汉王的身份和气度带来强有力的安定感,是他生命中最匮乏的东西。直到那次从大明湖畔归来,汉王想要他,他惊恐到全身麻痹,由着他摆布。可是那次没有成功,他在巨大的痛楚下昏厥过去,汉王不得不停止,发现身下的人即使痛到咬破嘴唇,也没有呻吟一声。 

       

         事后汉王至为愧疚,向他道歉,保证不会再发生,他只是淡淡一笑。等到能起身了,他去了济南最有名的男娼馆,花银子请一个调教师父教自己。有时候受了伤甚至无法站立,只能向汉王谎称出去游山玩水,躲在妓馆里休养。名动天下的状元郎,在一家妓院阴暗的小屋里,在一个陌生人的注视下脱下衣衫,学习怎样做一个娈童,这是难以相像的事,他却并不觉得羞耻。 

       

         他知道若想得到感情,便要先学会付出,他想对汉王付出,一切的一切,只要他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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