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芷矜觉得自己被老班盯上了。
从全班抢着当班长或者老班的数学课代表，她乐呵呵的选了个英语课代表的时候。
从天天踩着七点十分的早自习铃，坦坦荡荡的塞上耳机一边听歌一边啃包子一边做英语阅读的时候。
从上次月考她明目张胆的和邻桌对答案被监考的老班抓个正着的时候。
从她月考和其他科相比不出彩的数学成绩，100多点101的分数。
从她入学军训来了半个月的大姨妈。 这些根本就是小事。
邱芷衿觉得自己被老班盯上了，就比如现在，她物理练习册上的第一道大题才写了个解字。许元惹人厌的声音就叫了她的名。
“邱芷矜？”讲台上的男人一身淡蓝色的衬衫，熨的板板整整，手里拿着高一的数学书，从书后面探头，黑框眼镜后的眸子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邱芷矜，回答问题。” “哦，哦，选C”物理练习册塞进课桌里，邱芷矜一个猛子站起来。
“选C？”老班许元推鼻梁上的眼镜框，又笑。 “哦……我，那个老师我这道题不是很懂。就……” 邱芷矜的话在一片哄笑中小下去，全班三十五双眼睛齐齐看向她。
同桌刘博思一巴掌拍在额头上，无声“填空，大姐。”
许元把手里的数学书扔到讲台上，啪嗒一声“可真不怎么懂，填空题选C，邱芷衿同学厉害啊。”
三十五双眼睛同时笑弯，邱芷矜全身血液往上涌，脸上又红又热。站在那跟站在盛夏的大日头底下一般喘不过来气儿。 许元瞪她，伸手“上课干什么呢？后面站着去。”
邱芷矜不动，和许元对视。课本上的例题，小儿科的东西，她听不听有什么要紧？
他就是盯上她了！
邱芷矜持续不动，握着拳头看讲台底下第一排，王雨把手机塞进桌篓里也回头乐呵呵笑话她。
他干嘛非盯着自己！
许元笑眯眯跟她对视了一会，终于还是摇头把笑意敛去，从讲台后面绕出来，走到她旁边，桌篓里拿出那本才写了一半的物理练习册，两根手指夹到她眼前，晃“数学课！同学，最起码的尊重有没有，你要写是不是也该写数学题？”
教室里又是一阵哄笑，许元负手拎着练习册一角往回走，对角线另一角在他笔直的西装裤上轻擦“痛快的，想听就后面站着去，不想听就出去，别耽误大家时间。”
指甲陷进书页里，邱芷矜压着自己的怒火，拎着数学书的手指指尖泛白，不肯动，合眼把眼眶里的泪水憋回去。
从小到大，上次被罚站还是小学二年级。 她没听课怎么了？她没听课她也会，会不就完了？合理利用时间有什么不对？又不是就她一个没听。
他不只是盯上她了，他还针对她！从入学的分班考试，她碍于面子答应后桌的人给他看卷子被许元发现那一刻起，他就在针对她！
不若，何苦当时收卷的时候要翻着她卷纸轻飘飘来一句“就这还抄？”
他绝对在针对她！
就像分班结束，迈进高一二班，这届唯二的实验班之一，和他四目相对，他那一脸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分明在说“呦，就你也能进实验班？”
她就进了，全校第十的身份进了，如何？
“你非得让我说滚出去吗？”邱芷衿的眼泪终于被最后这一声吼出来，她一时如芒在身，连空气里不存在的小人都在嘲笑她，她从过眉的厚刘海下抬眼，恨恨看了一眼许元，一并蹂躏般咬嘴唇，从齿缝里轻哼一声，抬手把眼角的泪珠死力擦去。她拎着数学书，书脊啪嗒一声撞桌沿上，随之她三两步夺门而出，咣一声把门从身后甩上。
这课，不听也罢。
走廊里的窗户都开着，冷风吹的嗖嗖的。邱芷衿的眼泪又钻出来，砸在书页上，湿了一行字，泪珠底下，那行字被用了放大镜一般“学好数学……”
是谁谁谁的名言。
教室里，许元讲课的声音慷慨激昂，无趣的数字在他嘴里也像能翻出花一样。 邱芷衿往墙面上砸了一拳头，数学又不是绣花。
隔壁一班的英语老师刘萍正细声细语讲着语法。后排被提问的男生挠着脑袋“take in 吧。Take in 吗？”
“好好想想，到底是in他爸，还是in他妈？”连开玩笑的语气都是温声细语的。
教室里哄笑。
邱芷衿发泄完了，又开始边抹眼泪边往走廊拐角的阴影里缩。她后悔出来了，她干嘛要一冲动跑出来，许元没非说让她出来的，在教室里丢人丢的还不够吗？把数学书挡在脸上，她努力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祈祷着千万不要有什么认识的老师晃悠出来。
天随人愿，第一个出来的老师是下课铃响之后的许元，那个时候的邱芷衿已经不哭了，等着许元走到她身边，在角落里小声“老师。”
许元停步，侧头，正好把邱芷衿挡个严严实实，下课出来的刘萍完全没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个人存在，抱着课本一路小跑下了楼梯。
邱芷衿松了一口气，勉强着自己“老师，对不起，我刚才，我错了，对不起。”
抓着的数学书上，纸页里陷进去五个深深的指甲印，许元又笑“邱同学脾气不小，真知道错了？别是在心里骂我小题大做，课本上的例题，自学都看的明白，没必要听。嗯？”
邱芷衿一滞，脸红到脖子跟，咬牙温声“是我该好好听课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红着眼睛抬头“我错了。老师，您别生气了。”
许元没生气，也没追问她怎么错了还跑出来不回去。
这么多年学生带过来，脸皮薄又有自己脾气的学生他见得多了。面上恭恭敬敬，背地里骂他们更年期提前，天天王八念经，他也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
“行了，你要是真觉得错了下次就好好听课，把你那脾气用到学习上，年级第一也是你的。”
这样的学生，有点小成绩，觉得天底下的老师都得围着自个转，谁不围着自个就是太岁爷上动土。
说白了就是欠揍，放在过去，几棍子下去老老实实，没准真能发愤图强考个清华北大。
和谐社会坑了他们。
“是，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谁也犯不上用自己的前程拉扯别人的。许元笑的人蓄无害“行，回去吧，好好学习。”
那一天，邱芷衿告别了许元逃了一节体育课，自己个跑到卫生间里痛哭了一场，上课时寂静的女卫生间里，压抑的哭泣声，实验班特殊的小独楼里昏暗的灯光，人家都说高一实验班的那座小实验楼里闹了鬼。
实打实的实验楼，一层是摆着人体模特的生物实验室，常年荒废。二层的物理实验室偶尔有高年级的学生过来做实验，走廊里的声控灯一闪就能看见爱因斯坦，居里夫人，牛顿，焦耳排排挂像，一个个目光炯炯的盯着来往的人。三层办公室，四层教室。
小独楼一共四层，两个实验班学生加上任课教师，一共不足百人。不比高一平行班的楼临近马路车水马龙的热闹，这里冬凉夏凉，一进来就清净。 没有阳气，闹鬼也是正常。
邱芷衿当然不知道自己就是大家口中长发红衣的女鬼。她只是恼羞成怒，把这怒火悉数烧到许元身上。
至此，邱芷衿能怎么躲开老班就怎么躲开。数学作业随便抄抄答案，课堂上老老实实的盯着许元发呆神游，时不时跟着大家一起点头答是。偶尔觉得老班盯上自己就自觉起立到后面站听缓缓瞌睡。
高一二班的传统，打瞌睡的时候自己找不挡人的地方站着，没人笑话。
真遇上考试临时抱抱佛脚，150的卷纸简单的时候答个110多点，难得时候也能90冒头。
低了点，但是及格了，谁还不能偏个科咋的。
邱芷衿的生活重新归于平静。
这样的平静持续到高一上半学期的最后一次月考，考试结束后的第三天，下午最后一节课，高一二班全体静静上着自习。
班长成辰搬了椅子坐在讲台上充当纪律委员。
“咚咚！”
门口传来敲门声，成辰抬头“进。”
隔壁班的数学课代表搬着一摞卷子递给成辰“这是你们班的答卷和成绩单，许老师让发一下”他说，退回门口“另外许老师让你们班邱芷衿同学去办公室找他。”
找他？为什么找他？
邱芷衿不知，出教室，敲门“报告。”门拉开一道缝，邱芷衿露头“老师，您找我。”
许元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写这次月考的总结，没有抬头，从身前的一摞资料里抽出邱芷衿的成绩条推到办公桌对面“嗯，进来吧。”
邱芷衿一路开挂的成绩条上，红笔圈了数学边上的89，红的刺眼。
许元的手指点在上面“看看。”
这一看足足看了十多分钟，下课铃响，各科的老师陆陆续续回来收拾东西，和许元打了招呼下班。
邱芷衿就足足站了这十多分钟，双腿发酸，满脸通红。
等到最后一个老师离开五分钟，许元终于合起手里的工作总结，弯身拿起保温壶给自己茶缸里续热水“班级第2，年级第4，考的挺不错哈？”
哗啦啦的茶水中，邱芷衿避开那碍眼的89垂头“还，还凑合。”
“还凑合啊。”许元放下手里的保温壶，终于抬头，声音难得的拔高“凑合什么？邱芷衿，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150满的数学你给我考个不及格，你好意思说还凑合？”
办公室的门没关，走廊里还有没走净的同学，许元的声音不低，一吼出来就立马有学生往里看。邱芷衿的脸涨红到脖子根，初初看到成绩的那么丁点羞愧都化作气愤，她小声“不是只差一分嘛。”
许元正端了茶杯要喝，听到这句话把茶杯放下，一脸不可置信的看邱芷衿，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般“你说什么？”
邱芷衿是一个很容易恼羞成怒的女生。
成绩好的学生都有那么点心高气傲，未经社会打琢，棱角分明。
“我说。”邱芷衿回头，看着空荡的走廊松了一口气，压低声音却不卑不亢“我说我虽然没及格但是不就只差一分？我是数学不好，那我又不是故意的，谁还不能偏个科吗？”邱芷衿其实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但是后悔也说出来了，她索性继续说“老师，恕我直言，明明是你对我有意见，从入学的分班考试开始就有，你就是看不惯我才处处针对我。”
邱芷衿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完了，第一学期就把班主任得罪了，这以后还有好？可她心里憋了这么久的气儿不说不痛快“我以后又不打算学数学，成绩低一点有什么关系？”
许元笑了。
许元端起茶杯一边喝一边笑。
说实话，他有点不想管了-虽然他觉得可惜，但是皇上不急他急什么？还是那句话，他犯不上用自己的前程拉扯别人的-即使他一看到邱芷衿软硬不吃的模样就想这要是自家孩子非打死她不可。
但她不是，乐呵呵的把人哄回去，哄着她下回考试把数学弄及格了-自己的奖金就不会长腿跑了-何乐不为-他一直都是这么干的-从邱芷衿当初哭哭啼啼的跑出去。
许元笑呵呵的站起来，笑呵呵的温声“老师怎么会，老师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
夕阳的余晖透过办公室的窗户打进来，自己面前梗着脖子的孩子才15岁。
那和他有什么关系？
许元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邱芷衿往后退了一步。目光里的倔强透过眼镜片悉数落进许元的眼中。
“老师刚才的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其实你学习挺好的，一科偏科也没什么要紧，继续保持，咱们S中升学率算不上太高，但你保持到高三，末流的985里也能随便挑一个，女孩子嘛，足够了。”
“理科这种东西本来男生就有优势，你一个女孩子，多聪明，考差了一科也能年级第四，老师怎么可能不喜欢你。”
“考场如战场，胜负是兵家常事，偶尔一次没考好很正常。来，你还没吃饭呢吧”许元转身从自己的办公桌上捡起一包饼干，想一想又放回去“算了，这个太干了，这样，离晚自习还有时间，你出去吃点吧，赶不回来就不用上自习了，反正你聪明，少上一节没什么关系。”
办公室的门在邱芷衿面前重重关上。一起关上的还有里面落日的余晖。
邱芷衿在门前站了好一会，抬手想敲门再放下，几番，终于转身跑开…..
那天的晚自习，邱芷衿的座位空着。
第二天七点十分的早自习，邱芷衿踩着铃坐到座位上。面无表情的从书包里翻出各科作业一一递给刘博思。
刘博思正盯着手里的成绩单，被练习册砸了个劈头盖脸，呜咽“你学霸姐一科没及格也是你学霸姐，小生膜拜。五体投地。”
邱芷衿依旧面无表情，翻开数学书发呆。
许元再也没管过她，不，也管过，乐呵呵的对着跟自己表扬邱芷衿的英语老师刘萍点头“对对对，是是是，那丫头的确聪明。”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放弃，往往是无声的。
许元知，邱芷衿知。
许元不会让步，不值。
邱芷衿也不会让步，不敢，不愿，或者说不好意思。
高一上半学期的最后一个月过得飞快，快到邱芷衿总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什么也没做就迎来了期末考。
发卷，答题，收卷。
发卷，答题，收卷乘以九。
高一上半学期就这么结束了。拿着文理分科的志愿，邱芷衿有点发蒙。
S中没有文科的实验班。
S中默认理科的实验班全部学理-即便每年最后分科都会有那么七八个选择文科。
邱芷衿成了这七八个中的一个。
邱芷衿觉得自己疯了会成为这七八个中的一个。
她又想起许元那些话“你保持到高三，末流的985里也能随便挑一个，女孩子嘛，足够了。”
“理科这种东西本来男生就有优势，你一个女孩子。”
神他/妈一个女孩子！
一月十五日的凌晨一点，期末考后的第三日，分科志愿上交的第二日，邱芷衿辗转反侧，一宿没睡。
一月十六日早七点半，邱芷衿站在实验楼门口程门立雪。积雪积到脚踝。
八点，许元从她身边路过“这么早？来看成绩？”
邱芷衿的双手冻得通红，抬头，雪白色的绒毛围巾下脸也通红“老师，老师我…”
许元笑“天冷，上楼暖和？”推门进办公室，许元把帽子围巾摘下来，到暖气边上烤手“北方的暖气就是给力哈，快进来啊，一会热乎气都放出去了，快点。”包里的保温盒里拿出肉包子，许元依旧笑“大冷天的，就我这个数学老师兼班主任惨，卷纸才批完还得写总结，你帮帮我？”
邱芷衿也把围巾摘下来，拿手里“老师，那个文理分科，我….”
许元咬了一口肉包子，起身把邱芷衿才关上的办公室门又打开了，回去从暖水壶里倒热水“文理分科怎么了？哦，你选文了是吧，今年选文的多，学校商量着再分个文科班，还是咱们原来那几个老师教”他一边说一边从工作总结里翻成绩单，咬着包子乐呵“哎呦，这回考的行啊，我这数学也及格了，95呢，年级第五，行啊。”
成绩单拍在桌子上，许元绝口不提邱芷衿成绩单里没计入总成绩的政史地三科，一路标红。
事实上，许元什么也没提，把外套脱了搭在椅背上回身坐上去，翻开工作总结在那写字。
邱芷衿站了差不多五分钟“老师，我那个文理分科的志愿,我能改一下吗？”
“哎呦，不巧，交了，昨个才交。”许元头也不抬，在电脑上不知道打了什么。
“哦，那，那老师，那…”邱芷衿抱着围巾转身“那老师我先回去了。”
“嗯”
手扶到门框上，邱芷衿一脚迈出门。
她以后就要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伴了。
她以后就要每天思考内陆地区今天是不是亚热带季风气候了。
她以后就要和山川河流，人文地理做朋友了。高低温气压带？珠穆朗玛峰海拔…
北半球的台风绕了个弯刮向南极，企鹅们上天了……
她其实…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明白。
“老师，您能，我能麻烦您把志愿要回来吗？”
工作总结的册子一页就是一张A4纸，许元写了这么半天才写出来小半页，电话铃响，他当着邱芷衿的面接通。
对面人懒洋洋的声音应“喂？”
“靠，老蒋，你还没醒呢，倒是给我回个信，那破报告你编点，我编不下去了。”
对面说了什么，许元给自己灌一大口热茶“大哥，亲哥，一班是你班级好不，我欠你的？我帮你写？痛快的给我过来，挂了，回头主任查，我不管你。”
许元放下电话又重新乐呵呵的抬头“你刚才说什么？”邱芷衿不语，许元笑“哦，志愿，志愿是吧，真不巧，交主任那去了，已经录入系统了。”
“那老师，那不能改了吗，那我…”办公室里热，邱芷衿的额头已经渗出汗珠。
许元重新低头写字，洋洋洒洒半个小时，邱芷衿跟着提心吊胆半个小时，他终于合笔“能，和主任说我工作没做好，意思传达不明确，挨顿骂，要了系统的密码就能改。”
“那……”
“那我凭什么要为了你挨骂？”许元脸上的笑没了一点踪迹，他把工作总结装进文件夹，起身，从邱芷衿身边过去，一只手把到门把手上，看着无人的走廊“你也别怪我直言，老师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凭什么要为了你搞这个特殊？志愿交上来前给了你们一天的思考时间，没人强迫。现在你后悔了我就得出去挡枪？邱同学，这不合规矩吧。”
“你聪明，政史地好好用功，一定再创佳绩，文科数学简单，你的水平，再努努力，能上100，回头上了110,120，那就是你强项。”许元语重心长，松开门把手出去“门不用锁，我得去开个会，不送你下去了，下学期好好努力哈。”
办公室里暖气烘的人睁不开眼睛，邱芷衿站在那不知道该做什么。
其实学文也没什么，即使她一点不喜欢政治。
其实学文真没什么，就算她甚至忘了哪条河以南是南方。
这都不是事，就像即使老班针对自己也不是事一样。
邱芷衿突然想哭，为了一个不值当的人干了一件不值当的事，拿自己未来一辈子赌气。
除了自己，伤不到任何人。
教导主任的办公室没人，门口的到访电话拨打不通。
校长跟她说这事找班主任报告一下就好。
邱芷衿走投无路。
十点半，隔壁班主任，邱芷衿的语文老师蒋长功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邱芷衿站在洗手池边上画圈圈，红着脸说自己等许老师。
十一点半，许元拎着楼下的季先生牛肉面，把邱芷衿从洗手池边上拉开，洗手，吃面。
十二点半，邱芷矜被许元以自己要午睡为由请出去。
下午一点半，许元重新抱着一叠总结报告出门开会，锁门。
邱芷矜心如死灰。靠在走廊的暖气片上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她又一次觉得，自己和老班干起来就是缺心眼。
下午三点，下雪的天气开始昏暗。邱芷矜犹豫自己是不是要放弃-毕竟人生，充满可能-学文……
三点十分，许元抱着文件夹再一次从邱芷矜面前经过，留了一道门缝。
邱芷矜深深吸了一口气，抹干脸上的眼泪，敲门“老师，我错了。”她抵在屋口的门上，头几乎抵到胸口“老师，我求求您了。”
低声下气，没有任何颜面。
指甲陷进掌心的肉里，邱芷矜跟自己说，为了我的未来，我的未来。不能冲动。
人渣的老师年年有，处处有，她能遇到一个不稀奇。
许元把文件夹收进抽屉里，把中午出去穿上的外套再脱下来，到水池边上洗手，擦手，回到座位给自己倒茶，解开手腕上的表放到办公桌上，双手手肘搭在桌子上，笑“我帮你有什么好处？”
许元再笑，招手“来。”
邱芷矜硬着头皮过去“我错了。老师。真的，我之前不该顶撞你，我不该不好好考虑，真的，求求您。”
许元端着茶杯笑“你没回答我问题呢。”
忍无可忍，不得不忍，邱芷矜咬牙切齿“老师您想要什么？”
许元乐的满脸开花“你能给我什么？”双眼毫不避讳的在邱芷矜身上上下打量。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邱芷矜转身，两步，踢门。
许元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七小时二十分钟，为了躲开我这个人/渣老师，做的没脑子的决定，爽快吗？”
握在门框上的手起了青筋，邱芷矜停下脚步。
“一个女生，学文学理有什么要紧？年级第几有什么要紧？偏科怎么了？偏科也是学霸，学霸姐就是学霸姐，是吗？”
“成绩好，脸皮薄，全世界就得围着你转，一句也不能说你。你算什么？回来！”
邱芷矜僵硬着身子转回去的时候，许元正从抽屉里翻出上课时用的一根教鞭-其实是他报废了的收音机天线。
这都不是事。
许元一边掰扯他的教鞭，估摸着这玩意能不能一下打折了，一面冷着声音“你该为你自己的坚持庆幸，你全身上下也就剩这么点优点了。”
邱芷矜无言以对，看着许元的教鞭把身子死死贴在门上，回抓着门把。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进来，关门，伸手。二，出去，关门，右转，不送。”
邱芷矜哪个也不想选。
邱芷矜站在门口哪个也没选。
许元笑，把教鞭往桌子上一扔，起身，送客。
邱芷矜终于把门关上了，把自己关到门里面，全身贴门，半响“体罚是犯法的。”
“校长办公室在主楼五楼。本市警察局电话你可以查询114，没有手机我这可以借你。”许元乐呵呵的坐回自己椅子上，翻开数学书，抬头又补了一句“你最好过来挨两下，出去报警有证据，另外你报完警明天我估计就进局子了，开春学校就能配新班主任。”数学书翻了一页，许元笑的没了眼睛“哦，对了，新班主任和你也没什么关系，我忘了。”
赤/裸裸的威胁。
偏偏邱芷矜无言以对。
芝麻官管芝麻事，栽进去是个西瓜也得榨成汁。
邱芷矜悲愤，邱芷矜在心底里骂了许元十八辈祖宗。邱芷矜挪过去，邱芷矜伸出自己汗津津的手。
许元开心。许元在心底里夸了自己祖宗十八代。许元从桌子上捡起教鞭。许元一棍子抽到秋芷矜的手上。
掌心起了一道红痕，被打的人从小到大就没挨过打，一棍子能有多疼？她今个才知道，邱芷衿疼出了眼泪-立马把手收回来抱在胸口，眼泪汪汪的跺脚，呜咽。
许元把断成两截的教鞭扔进垃圾桶里-这玩意还真一下就断了。他一边伸手在抽屉里摸别的工具一边呵斥“你还好意思说我看不惯你？你哪点能让我看上？数学学了个什么玩意？偏科你还偏出自豪感了？”
“差一分没及格？厉害死你了是吗？”
“说你一句能顶回来十句。你今个怎么不说了？”
邱芷矜不是不想说，但是她疼，疼的说不出来话，疼到五官扭曲，疼到觉得自己是盐吃多了给自己挖这个坑-不得不跳的坑-跳了还得埋起来的坑。
“为着无关紧要的人拿自己前途当赌注，我看你就是欠揍！”许元终于从抽屉里拽出来一根断了两边的三角尺，朝着邱芷矜呵“伸手！”
摇头，后退。
一尺子敲在桌面上，许元手里那把苟延残喘的三角尺彻底断成了直尺-还带把的。
邱芷矜后背起了一层冷汗，继续往后退。
“再退你就可以直接出门右转了。”许元把手里的尺子扔到一边，双手合在一起搭到桌子上“邱芷矜，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握着自己差成这样的一科沾沾自喜，别人正埋头奋力追赶。”
许元又翻出邱芷矜的成绩单，手指在她名字底下的分数上划过“科科惊艳，你接着往死了学，能提高几分？原地踏步，等着别人把你追过去？还是就这么接着为了一个你不喜欢的人渣老师自暴自弃？今个我说你一句，你耍性子撂挑子，明个再有哪个老师念叨你一句你再撂一个？没事，一共六科呢。一个个来，不着急。”
邱芷矜垂着头站在离许元十步远不答话。
“学校是为你家开的？各个都得围着你转？你说赌气就赌气？你那是当学生的态度吗？”
“学习好算什么本事？总共高考就那么几本书，那么些个知识点，但凡别人用功了，你就能保证自己不掉下来？态度摆不正，摔下来也是活该。”
“我原本觉着你年轻气盛，说两句就能改，后来我觉着你脸皮薄，捡着刺耳的话敲你，你能觉悟。好，非常好”许元抖着邱芷矜的成绩条，随手搓成一团扔到邱芷矜身上“89的成绩觉悟到95，一个高直接选文去了。我怎么那么想…… 想打死你。
许元叹了一口气靠回椅子上“你以为我乐意管你，就为着你……”
我年终奖都跟着泡汤了。
这也是S中的传统，像邱芷矜这样的，年级前十，就可着一科烂，校长认为那是这科老师不作为，谈话，总结，扣奖金。
要不说许元恨的牙痒痒。
要不说许元想打死她。
归根结底，许元不想这么个好苗子长废了-说起来多新鲜。
话说到这种程度再去掀血淋淋的伤口也没多大意思，许元闭了嘴，从桌子上捡回尺子，不耐烦“手”
邱芷矜被说懵了。下意识从十步远开外蹭回来，老老实实伸手。
木尺子不比教鞭。第一，它不容易断。第二，它打人一片。总结起来，就是更疼。
许元抓着秋芷矜的五根手指把她的掌心展平，废话不再说，连着就是三板子。
懵的邱芷矜在掌心的剧痛之中反应回来，低头就看见自己掌心肿的通红，反光，发亮。
邱芷矜本能往回抽手，被许元牢牢抓住，只能原地跺脚，泪流满面，终于开口，唤了一声“老师”又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许元的话不好听，但是每一句都往她心里敲，敲的比落在手上的木尺子还疼，她不愿意认错，她又不好意思求饶。
许元手里的木尺子担在邱芷矜的肿痕上“你自己说你欠不欠揍？还学文，学学怎么老老实实念书吧你。”
他一边说一边往下落尺子。
“脸皮薄，自尊心强，你那自尊是你自己维护的，今天站着这七个多小时你怎么不心疼自己的脸了？”
尺子落的又狠又急，邱芷矜刚开始不想说话，现在疼的说不出来话。
眼泪不要钱一般噼里啪啦往下掉，说不清是疼的还是被骂的。掌心这会肿成猪蹄子，许元叹了一口气，松手，由着邱芷矜低头把手藏在身后揉，哭。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志愿单，当着邱芷矜的面把它展开，撕碎，语重心长“下次不要因为你认为不值当的人做傻事。”
他起身，邱芷衿后退，他笑，把碎屑塞进邱芷矜没挨打的右手里。回手拿起自己外套，继续笑“在这站着干什么？等着再挨一顿？”
邱芷矜再退，许元更笑“走吧，打了人，天都晚了，请你吃饭。”
邱芷矜退到门口，摇头。
许元披上外衣，笑的眉眼弯弯“那你干嘛？告我去？校长这时候还没下班呢。抓紧去。”
邱芷矜懵，看着许元朝他过来，转身，跑了……
她脑袋里乱成一团，掌心到一股脑跑出实验楼依旧火辣辣的痛。
她跑出实验楼的时候四点整。
四点十分，邱芷矜站在校长室门口，举手，手里抓着志愿的碎屑。
四点二十，校长看着屋外越下越大的雪，收拾东西出门，门口，邱芷矜双眼通红，依旧举着手做敲门姿势。
“同学你……”
邱芷矜再一次跑了…
四点二十二，邱芷矜从主楼下来，迎面撞上从实验楼下来的许元，四目相对，许元的笑容发僵“你真把我告了？”
身后，脚步声起，邱芷矜回头，校长下到楼梯最后一阶。
邱芷矜双眼瞪大，撒腿就跑…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邱芷衿又失眠了，凌晨两点，她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透过没拉窗帘的窗户，大雪依旧在下，纷纷扬扬。
夜深，静极。
楼下的主干道，许久许久有车轮压过积雪的声音。她翻身下床，打开台灯，护眼的黄光下，展开那个皱巴巴的成绩条再从抽屉里翻出早先的一一排开。左手边是一堆细碎的纸屑，隐隐能看到上面“文理”的字样。
“芷衿啊，你要记住，老师愿意管你，骂你，那是为你好。不负责任的才什么也不管。乐呵呵哄着你毕业，你又不是人家孩子。”这是小学二年级她第一次被罚站时妈妈的话。
“邱芷矜，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握着自己差成这样的一科沾沾自喜，别人正埋头奋力追赶。”
“科科惊艳，你接着往死了学，能提高几分？原地踏步，等着别人把你追过去？”
“学习好算什么本事？总共高考就那么几本书，那么些个知识点，但凡别人用功了，你就能保证自己不掉下来？态度摆不正，摔下来也是活该。”
邱芷衿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做点一直该做却没做的事。
清晨七点半，S中的实验楼门口，邱芷衿再一次程门立雪，这一次，积雪没了脚踝。
依旧是八点整，许元抱着两个烤地瓜从邱芷衿身边路过，扯下围巾笑“呦，早啊？邱同学，又来改志愿了？这会真改不了了。”
邱芷衿的掌心隐隐作疼，她低头，把带着手套的手背到身后，支吾“不是，老师，那个，许老师，早。”
“怎么？不改志愿？过来通知我进局子？”
“……”
邱芷衿一路跟着许元上楼，办公室门才推一道缝，里面早来的蒋长功愤愤“大早上七点就让我过来，你到好，现在才来，我的烤地瓜…哟，邱芷衿？”
邱芷衿冻得红扑扑的脸开始发烫“蒋，蒋老师早。”
摘围巾，摘帽子，脱外套，把地瓜扔到蒋长功的办公桌上，想了想，许元又把外套拿起来“明天家长会，帮我布置下教室？”
走廊的声控灯年终赶着正寝，撕啦啦的发出电流声，时暗时亮。收拾卫生的阿姨大约觉得楼里闷了一宿空气不好，给窗户开了一道小缝，呼啦啦的往里灌着凉风。
邱芷衿整张脸缩在羽绒服的领子里跟在许元身后犹豫怎么开口。
教室门打开，迎面一阵书墨特有的气味，合着暖气的热浪，邱芷衿的脸更红了。
许元终于把外套彻底脱了扔在第一排的书桌上，自己坐下，指着隔壁过道的位置“过来，坐。”等邱芷衿挪过去再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邱芷衿低头，低头，自虐一般掐着昨个挨打的手掌心。半响“我，那个，我，老师，我是，我想，我想谢谢你。我，我以前，以前，我错了。”
最后半句话说的能比蚊子声大那么一丢丢，空旷的教室，邱芷衿并不怀疑许元没听清，但是她不想再重复一遍。
许元瞧着自己面前几乎抵到书桌上的脑袋就想笑“真情实感？”
邱芷衿点头。
许元再笑“行啊，苦口婆心说了两回没用，我要是早知道板子这么管用我早点揍你省的被你气死。”
邱芷矜被许元怼了一句，老毛病又犯了，她抬头“老师，我，我觉得我要解释一下”深吸一口气“您之前说我对您有意见，我没有。”邱芷矜说的着急，不由自主的坐直身子，想了想又缩回去，试探着小声“我只是真的不喜欢数学。”
许元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
邱芷矜继续“老师，您昨天说的，我，我以后会尽力去学数学的，我为我之前的态度向您道歉，但是，但是我觉得，相对偏科一科……不是……嗯……”
说实话，许元就稀罕邱芷衿这倔脾气。
说实话，许元一看到邱芷衿这倔脾气就想打人。
邱芷矜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看到许元挽起袖子起身，下意识就从椅子上弹起来，许元瞄了她一眼，笑，走到讲台后面不知道翻找什么。
尺子？教鞭？或者木棍？都不是-好在都不是。
他从讲台下的柜子里翻出来两本崭新的寒假作业-物理。扔给邱芷矜一本自己留一本。又坐回座位上，翻开，98页，课末测试，类似一张测试卷。从座位的笔筒里抽出两根笔，递给邱芷矜一支，言简意赅“坐，做。”
邱芷矜似懂非懂，接了笔。
寒假作业里的题简单，从上午十点做到十点半，许元合上笔帽的时候，邱芷矜还剩两道大题。
许元看了一眼表，再一次起身，抓了课桌上的外套扛在肩上，把自己的练习册丢到邱芷矜旁边的位置“做完了把我的一起改下。”
邱芷矜默默。
十点五十，她改完两本册子刚放下，许元正好又从季先生那拎了两碗牛肉面两杯奶茶上来“怎么样？”
“就…”邱芷衿本能起立，看着许元把一碗牛肉面放到自己面前，打开，筷子塞进她手里，奶茶插了吸管也给她放好“就差不多。”
脱外套，从自己的面条碗里挑一大口，许元一边嚼一边翻练习册，他错了三道选择，差不多都基础概念，邱芷衿错了一道大题，受力分析少画了摩擦力。
论分值差不多，论别的……
“有压力，物体运动或者有运动趋势就有摩擦力，这也能错？”许元挥练习册作势要打。
邱芷衿躲，无言以对，被许元按坐“行了，先吃饭。李先生哥们家的，味道还凑合，早饭都没吃吧？”
牛肉面上飘了满满一层火红的辣椒油。
邱芷衿想客气拒绝，却最终拿起筷子挑面条，一根根往嘴里送，不知道在想什么。
教室里沉寂，沉寂到邱芷衿放下筷子，许元才开口，把牛肉面的纸碗推远“不说点什么？”
“用不用再找化学，英语，生物出来一起做做？”许元翘起二郎腿，一根胳膊搭在后桌上“语文就算了，年纪大了，隔得久，忘差不多了。”
邱芷衿沉默。
“邱芷衿，我也是小学，初中，高中一步步念过来的，是，你不喜欢数学，你可以大学不学，但前提是你得先考上大学。”
许元的声音陡然提高，邱芷衿一个哆嗦，默默从座位上站起来，站在许元身前，垂头。
“你政史地一路标红的成绩你看我说你了吗？”
“高考不考，那些科说白了是兴趣，你没这个兴趣你随意。但是数学呢？”
许元在桌子上轻拍了一下，邱芷衿就往后退了一步，回手抓椅子背，白毛衣白羽绒服-活生生受惊的小白兔。
许元又笑了“数学高考150呢，年年高考考满分的不是没有，你考90？差那60分拿什么补？”
“但是…”
许元不耐烦“别跟我提你那些歪理，邱芷衿，我今天就告诉你，以后数学你只要上不了100，要不你转文，要不我直接抽你，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欠揍。”
邱芷衿的脸红到脖子根，一声不吭的把两碗牛肉面，奶茶收拾了，抱在怀里出门，扔卫生间，右转，下楼，跑了……
邱芷衿一口气跑下实验楼，冷风一吹，觉得自己这么太不礼貌了，但是她又没有勇气再上去，想了一会，邱芷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屏，点开QQ，从班级群里找到许元，点开，编辑一大段文字，删掉，重新编辑。
“老师，谢谢您的面条，奶茶。”邱芷衿的手又开始出汗，疼“还有您的话，我知道错了，以后会努力学好数学的。”脸开始发烫，邱芷衿扯下才系好的围巾一边走一边编辑“我肚子不太舒服，不打扰您了，您先忙”闭眼发送，撤回，发送….
许元收到信息的时候正在给第二天的家长会贴座位号，贴到邱芷衿的位置，课桌上面用小刀类的工具刻下了他的名字，名字上面又打了大大的叉，用红水笔涂满。
许元笑，手机的信息提示音响了五六次，他打开，点进去，一连串的撤回通知下面跟了一句话“老师，谢谢您，我肚子不太舒服，先不打扰您了。”
矫情，欠揍。
许元评价，随手回“好。”想了想又拍下邱芷衿书桌上自己的名字，发过去，跟一句“爱护公物。”